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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1章 豢婴(一)

    “天命郎,天命郎,招魂铃,洞新房,稚子易,妻子房,妇伏哭,血泣裳……”

    稚嫩而诡异的童谣飘荡在冥界一片被彤色魂雾缭绕的旷原上。

    空旷之中,一座乌木小楼孤零零伫在那里,格外引人注目。

    小楼里,一名鹅黄衣裙的少女正站在比她高半个身子的壁柜前,整理上面五颜六色的琉璃瓶。

    每个瓶子里都装着一个光团,那些都是阳间人留下做交易的寿命。

    “安阳城李黄氏,易寿五年。”

    “杏酒村张水川,易寿八年。”

    “扶光镇刘元宾,易寿十一年……”

    每念一张标签,她头顶一对毛茸茸的猫耳就抖一抖,看起来很是聚精会神。

    偶尔从她头顶的楼阁上传来一声轻软的呵欠,也只是支起耳朵认真地听上片刻,又埋头继续整理起来。

    “叩叩。”

    忽而两声敲门声响,黄衣少女抬头看了看,放下踮起的脚跟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位面色仓惶的女人,发髻凌乱,两行泪痕挂在脸颊两侧,还不曾消减。

    她身后跟着两个身穿麻衣的孩童,一边唱歌一边抬起面具一般苍白的笑脸,一对空洞的黑色眼窝直勾勾盯着她看。

    待门开的那一刻,孩童便化作青烟四散消失了。

    而那妇人魂气尚清,原是个将死不久的人。

    “青鳞,来客人啦!”黄衣少女扭头朝内屋招呼。

    不久,隔着两屋间的烟色纱帘便被掀开了一条缝,走出个与黄衣少女年岁相仿的青衣少女来,缀着两枚铜铃铛的白色发带将她的头发牢牢束在脑后,左额前上端的一截小小的银色鳞角尤为惹人侧目。

    她轻步走来,口中道:“境主尚睡着,请回吧。”

    女人不甘央求:“是孟婆指引我来的!”

    “都说了我们境主还在睡觉,你想见她,下次再来。”黄衣少女死死拦在女人身前。

    吵扰间,楼上传来动静,幽幽一声呵欠,声音细微,却霎时凝固了空气一般,所有人都陷入安静。

    “青鳞,狸奴,放她进来。”

    “是,境主。”青鳞扯了把唤作狸奴的黄衣少女,给女人让出一条道来。

    女人走进,仰面看着楼梯通往的阁楼二层,烟色纱帐袅袅然浮荡着,蒙了双眼般看不清纱帐后的一切。只忽然从那后面步出一双赤足来,携了玄色的裙摆,踩上乌木的楼梯,停在转角处。

    “是孟婆让你来找我的?”

    女人不敢继续看下去,急忙低了头,连连点着下巴:“是,她说我怨气太重,过不了桥。”

    “哦?”冷冷的声音自楼上飘来带着些许隐隐笑意。

    倏忽一阵风过,女人再抬眼看时,便有一人贴近眼前。

    一袭黑衣如在水中一般婆娑,包裹着的身段轻盈婀娜,如初雪白的脖颈下一侧锁骨上用玄墨文了朵半开芙蕖,隐隐约约藏在滑至肩前的长发里。

    她发丝及踝,比这黑衣还要黑,柳眉细展,杏眼乌瞳,好似如水墨画中出来,唇上的朱砂红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色彩。

    女子唇角带笑,而视线依旧带着冰冷和凛冽,上下细细打量着女人。

    压迫的眼神让女人不由得有些腿软,喉头发哽说不出话。

    “别怕,既是孟婆指引,我自然好好招待。我是这朱云境的主人,名唤向沉烟,你有解不开的心结,我可替你解。”女子说罢,朝青鳞抬手轻轻一勾。

    青鳞即刻便明白了,点点头,转身进了里屋,发梢的铃铛清脆作响。

    狸奴引妇人进屋入座,这才发现这妇人行动异常沉重缓慢,每走一步她的魂就像水一般摇晃,仿佛下一刻就要立马散掉一样,她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鬼魂。

    待女人坐下来,青鳞便端着两盏茶回到了前厅,一盏小心递到向沉烟手上,一盏放在她面前。

    她拿起茶盏掀起一点盖子,小心啜了口茶润润喉咙。

    然而原本温热的茶水刚沾上她的舌头进了喉咙,就突然变得灼热起来,仿佛吞下了一口装满热炭的铜炉,顺着喉咙一下子坠到了胸口。

    一股滚烫热息就此越发膨胀,生前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像决堤的潮水聚涌而来,漫过喉咙,像活物一般急切地想要倾吐出来。

    “我姓姜名绮兰,虽是小户人家出身,但自小也被父母视作掌上明珠,从不曾受得半点委屈。”

    女人不由开口讲述,眼泪止不住扑簌掉落。

    “后来,我认识了我相公林羡渊。他虽是个不得功名的书生,但我父母见他为人勤勉好学,我又喜欢他,念想着他总会有出头之日,便贴了许多嫁妆,将我嫁了过去。”

    “婚后他对我很好,我一直觉得自己实在是走了运,直到……”

    姜绮兰抽抽噎噎地讲着,时不时拿袖口轻轻沾着眼角的泪。

    而向沉烟则微微眯起了眼,唇角勾起一丝莫测的笑,慢慢靠坐在另一边不远处的榻椅上,一条玉臂支着脑袋,听着姜绮兰一字一泣地道来,渐渐有了些兴趣。

    ……

    姜绮兰家境还算可以,父亲是县城衙门里的师爷,母亲虽是普通人家出身,但也温婉贤良,知书达礼。

    她是家中长女,下面还有个比她晚一刻钟出生的胞妹姜窈窈。

    姜绮兰出嫁那日,姜窈窈哭得像个泪人儿,就差随着姊姊一起嫁了去。

    红盖头像霞云落在姜绮兰头顶,姜窈窈忍着哭腔紧紧抓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反复交待道:“阿姊这般嫁了去,莫不要像往日那么的好脾气,万万一受了委屈,可不许自己一个人躲着哭,你就回家来,我替你去讨理!”

    姜绮兰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却蓦地红了眼眶,反握住姜窈窈,抽出一只手来轻拍了拍她手背:“好妹妹,羡渊不会让我受委屈的。”

    “我知道,我就是……”姜窈窈哽住,咬着嘴唇想再说点什么,屋外的喜娘已经赶到屋里催了。

    “快点快点,好时辰可不等人!”

    姜窈窈只好松了她的手。

    将到门外时,姜绮兰回头望着父母妹妹好一会儿,才抬手放下红盖头,爬上喜娘的背。

    轿帘盖上时,姜绮兰的脑海中浮现出从小到大她与家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与林羡渊情意绵绵的眼神。

    她像所有出嫁的姑娘一样,心中忐忑不安却又甜蜜期盼。

    可她怎么都想不到,从这一刻开始,她的人生将彻底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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