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过两日便是立夏,幼学里的黄花柳垂条,一簇簇黄灿灿的花枝,如同发辫委地,十分好看。
不少孩子玩心重,不听教谕先生的管教,偷偷折下柳条,当成长鞭,互相追逐、抽打。
谢如琢今日换了新衣,他小小年纪就要体面,不想被这些顽童碰到,再扯坏衣服,于是小郎君寒着小脸躲到一边。
然而,没等他走出两步,肩膀忽然搭上了一只手。
那只手的指缝,全是甜糕的粉屑。
谢如琢爱干净,他嫌弃极了,正要发作,却看到纪晏清乌溜溜的脑袋凑到跟前,眼睛亮晶晶的。
谢如琢忍住了火气,只轻轻皱了一下眉头。
纪晏清:“谢如琢,你跑太快了,我和呦呦都没追上!”
没一会儿,纪鹿迈着小短腿,气喘吁吁跑来:“你俩欺负呦呦,呦呦要告诉二姑姑!”
闻言,谢如琢停下脚步,没有再迈步子走远。
纪晏清想到昨晚父母亲说的话,和谢如琢道:“晚上去我家吃饭吧?我娘说了,你爹回府那么晚,一个人吃饭定会寂寞,时不时上我家吃两顿没啥。”
纪晏清只是个孩子,不懂大人们想要结交首辅家独子的小心思,他只觉得谢如琢虽然不爱说话,但人还不错,或许就是性格太内向,所以看起来冷冰冰的。
谢如琢没说话,他想到了纪兰芷。
若是去纪家用膳,他便能和纪姨母一起坐马车了……
谢如琢怕自己私交朋友,会给父亲添麻烦。
但今早,谢蔺语重心长告诉他:小孩子不必那么多沉重的心思,只是幼学里孩童结交,还不至于影响到朝堂局势,况且谢蔺并非耳根子软的人,子女的谗言还轻易摆布不了他。
说完,谢蔺着重夸赞了一下昨日帮忙劝架的纪晏清,认为此子心性纯善,可以深交。比起谢如琢杜绝交际,自小明哲保身,他更希望儿子广交好友,事事有个助力,学业上也不再孤单。因此,他开始指点长子,偶尔拉帮结派也是必要,并非全是坏处。
其间尺度,得谢如琢自个儿细细琢磨。
想到这里,谢如琢点了点头:“好。”
纪晏清和纪鹿大喜过望。
三人联袂走向学舍。
路上,纪鹿经过膳堂,指着门口用墨笔写的菜谱,“快立夏了,膳堂会有乌米饭和夏饼吃!”
纪晏清想到乌米饭的清甜,夏饼的可口,他高兴地欢呼一声。
谢如琢有点莫名其妙。
他好像从来不会因为一道时令菜或者节日点心而欢喜。
他只会想着今日多背几页书,多练几缸水的楷字,父亲看了会高兴,会夸他很乖。
谢如琢若有所思,轻轻抿了下唇。
上课的钟声敲响,纪鹿是丙班的学生,她和兄长分道扬镳,谢如琢则和纪晏清一起进学堂。
姜锋今日也来上课,他脸上也挂了彩。
第一眼望向谢如琢,姜锋的目光变得愤恨。
谢如琢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
幸而这次,姜锋变成小哑巴,什么腌臜话都没说。
昨晚母亲抱着他哭了一场,心疼自家孩子被抓花了脸,但是父亲却揍了他一顿,警告他少招惹谢家的小子,免得酿出大祸。
母亲护儿心切,帮姜锋据理力争,可英国公却说,谢蔺这厮上无老,旁无妻的,底下也就一个儿子,他没有牵挂与拖累,浑身是胆啥都不怕。哪里像他们,看似开国功勋,富贵显荣,可各族世家关系牵扯,利益缠绕,如今天家提防门阀世族,使劲手段收拢兵权,削弱地方节镇,他们到处都是软肋,又怎敢和谢蔺这种“亡命之徒”拼力气,赶紧歇歇吧!
姜锋听不大懂这些官场上的弯弯绕,但他知道,要是再惹谢如琢,他还得挨锤,还是省省吧。
自此,谢如琢终于有了几天清静。
没人敢惹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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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兰芷想报考幼学教谕,绝非说说而已。
公中办的幼学,并非只有小郎君才能入学,小娘子亦可入学,倒是往后年纪大些的国子监,便只剩下科考的儿郎,女孩们自有族中办的女学,可为高门贵女教授诗赋文集。
因此,幼学里的教谕先生便不只是男子,也有在琴棋书画各艺堪称大家的女子前来授课。
只是为了服众,幼学只收年纪超过二十的女子。
限制年龄也是大有深意在内,如此一来,报考教谕的女子,要么是宫中放出的女官先生,要么是已有家室的妇人,齐国民风开放,早年还有后妃是胡人出身,只这两年西北边患频繁,才断了与胡戎贸易的明文条律。
世家高门的妇人,大多在闺中时便擅骑马游原、喜饮酒狩猎,私下也常设酒宴,便是大庭广众之下,同男子说上三五句话,也无人会觉得哪处不合规矩。因此,若是各府夫人来幼学为孩童上课,也就没有那么多龌龊的说头,能够影响幼学的声誉。
只可惜,许多已婚妇人,自家还有中馈庶务要掌,又不贪图幼学那一点俸禄,谁都不愿来吃这个苦头。
而叶婉君这等书香门第的女子,上有鸿儒家父,下有登科子弟,她久不成婚,又为了博名,来教导官宦子弟们琴艺,自然是最好的选项。
纪兰芷虽为孀妇,却没有家累傍身,又建康侯府出身的贵女,其实也很合适到幼学谋求个正经差事。
幼学的主试官几乎想都没想,便允许纪兰芷报考学府教谕。
主试官罗列出教课的名目,有经史子集的授课,也有算学、诗赋、书法。
除此之外,还要培养德艺双馨的孩子,琴棋书画自然是需要涉猎的科目。
主试官要去嘱咐膳堂的厨子,先把刚采买来的新鲜菜蔬烧了,免得明日菜变蔫巴,小孩子再吃进嘴,有伤脾胃。
她留下纪兰芷,任她在风亭中独自思索想要报考的科目。
走出几步,主试官心有所感,倏忽回头。
八角亭挂下的绿烟薄纱,被春风吹出一丝丝褶皱。纱布轻颤,仿佛一池被鹤惊起的涟漪。
纪兰芷掩于轻纱之中,腰肢纤细,手臂舒展,体态柔美。
女子的乌黑鬓发簪了一枝山桃,花瓣簌簌跌落,垂首时,纪兰芷的雪睫浓长,樱唇微启,美不胜收。
论姿容,这位纪家二娘子生得真是极好。
主试官虽是女子,却也欣赏美人。她对纪兰芷印象极好,猜想纪兰芷从容不迫地挑拣科目,定是因她所擅技艺太多,一时拿不准要教授的课程。
主试官满意颔首,只盼着二娘子尽快过试,能来幼学当个授课的同僚。
实际上……
主试官实在太高估纪兰芷了。
纪兰芷犹豫不决,是因为她各项技艺都平平。
偶尔抚琴书画,自娱自乐尚可。若是让她当众教学,只怕要贻笑大方。
纪兰芷排除掉那些琴棋书画的科目,转而看向儒学经典、四书五经。
建康侯府不是经学名流出身,祖上没什么读书的脑子,对于这些文课,她更是一知半解。
倒是算学……
纪兰芷犹豫一会儿,不过教一群六岁总角的稚童数指头算术,再不济还能拨算盘辅助,她应该能胜任吧?
最终,纪兰芷定下算学先生的考试。
一个月后,幼学会大开招募教谕的考场,不少世家门阀女子会来参考,届时纪兰芷只要过试,就能成为幼学的老师了。
到时候,她即使和那些接学生的兄父长辈多攀谈几句,又有谁能指摘她呢?
想到这里,纪兰芷燃起了熊熊的考试决心。
-
傍晚放学,车帘子外人声鼎沸。
纪兰芷还倚在马车里想着算学考试出题的课目。
反正家里两个小孩都是幼学的学生,拿他们算学课的书本来看,一定不会出错。
车帘打开,两个圆滚滚的孩子艰难地爬上车,是纪鹿和纪晏清。
小孩们坐稳后,又进来了一个矮小的身影。
纪兰芷抬眸望去,还有谢如琢啊。
谢如琢拘谨地攥了一下手,生怕纪兰芷昨日的热情是一时兴起,今日她并没有心情维持热络的假象。
幸好,纪兰芷待孩子一如既往温柔。
她朝谢如琢亲热地招了招手,“琢哥儿,过来坐。”
谢如琢被一道温柔的声音唤了奶名字。
小孩的脸上的寒意褪去,抿出一丝很浅很浅的笑。
谢如琢:“纪姨母,我今日要叨扰侯府,上你家里吃饭。”
他按照纪兰芷的吩咐,坐到她的旁边。
纪兰芷下意识摸蜜枣塞到小孩嘴里,“好啊,人多才热闹,我带你去见我母亲,侯夫人为人宽厚,最喜欢小孩了。”
谢如琢小心含着甜枣,重重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能待在纪姨母身边,谢如琢总觉得很温暖、很安心。
他想起簪子的事,把首饰物归原主。
纪兰芷心不在焉地收下,忽然问三个小孩:“你们幼学的算学课,都用什么书目?”
纪晏清:“二姑姑问这个做什么?”
纪兰芷轻咳一声:“我想考幼学的算学教谕,得多学一些算题。”
闻言,小孩们激动不已。
纪兰芷和孩子们玩从来没有架子,若是貌美的二姑姑往后还是他们的老师,那说出去多有面子啊!
纪鹿赶紧为纪兰芷出谋划策:“我算学可差了,哥哥每回考第五,就是因为偏算学的科目。我们之中,只有谢如琢厉害一些,总考满分!”
谢如琢正在与一块难咬的核桃牛乳糖作斗争,没等他小口咬下来,三双眼睛便齐刷刷扫向了自己。
谢如琢脸有点发烫,他放下糖块,小声说:“我也不过是有父亲教导……但纪姨母真的要温习书本的话,可以从《九章算术》《缉古算术》看起,这半年我们只教了《九章算术》,另一本还不曾开授,不过我听说,算学老师都要精通这几本算经的讲要。”
纪兰芷点头,她招呼车夫往坊市的书铺行去。
既要考试,总得好好买几本算经来看看。
彼时,纪兰芷还是存了点轻视的心。
不过是教六岁总角的稚童罢了,能有什么难度?
但等她领着孩子们驻足书铺,抽出一本算术教书,看了半个时辰,冷汗忽然下来了……
纪兰芷扯了扯谢如琢的袖子,心虚地问:“你们才六岁,就要学这么深奥的算术吗?”
谢如琢眨了眨眼,懵懵地点头。
纪兰芷想在小孩子面前建立威信,可仔细想想自己的底气实在不足。
她不免露怯,软了声音:“琢哥儿算术厉害吗?”
谢如琢不知该怎么回答才不算轻狂。
见他不回答,纪兰芷翻了几页书,问他:“这些、这些,你都会吗?”
谢如琢点了点头。
纪兰芷安心了,她打算请谢如琢来当小老师,给她指点迷津!
侯府用完饭后,纪兰芷在花厅里布置好桌案,邀谢如琢讲解算学。
谢如琢很喜欢纪兰芷这位长辈,因此只要纪兰芷问的问题,他都尽量耐心地解释。不过有的时候,他也实在不知该如何和纪兰芷……
为什么这个步骤的题,一下子就有了答案?谢如琢皱紧眉头,只能说:“我也不知道,就是……看一眼便懂了。”
纪兰芷呆了很久,终于回过神来。
这、这是传说中的心算吧!怪道谢如琢能考幼学第一,原来他是个小神童啊!
纪兰芷对一个小孩子生出敬佩的心。
不过,她再愚钝,好歹也算个大人,谢如琢讲不出来的题目,纪兰芷多看几页注释,大致也能听懂。
纪兰芷往后翻更多内容。
算学越往后越难懂,纪兰芷头晕眼花,只觉自己看书如窥天书,眼花缭乱。
而谢如琢也不过是个孩子,他知识有限,很快败下阵来。
谢如琢终于被难倒了,他脸颊泛红,低声说:“后面的篇章,父亲还没开始教。”
直到这时,纪兰芷才反应过来,原来真正的大拿,原来是谢蔺啊。
纪兰芷心生一计,她可怜兮兮地恳求小孩,帮她一个微乎其微的小忙。
在姨母既塞甜糕又甜言蜜语夸赞的攻势下,谢如琢脚下飘飘然,郑重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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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谢如琢回到谢府,抱起算学的书籍,小心翼翼敲开父亲的书房门。
谢蔺不忍心留儿子一人在家里过夜,偶尔公务繁忙,也会把文书案卷带回府中批阅。
今晚,谢蔺一回家就去了书房,想来是有许多公事要办。
但谢如琢身负纪姨母所托,即便父亲很忙,谢如琢也打算打扰大人。
他也想帮纪姨母一程,往后若是纪兰芷能在幼学上课,他也算多个照应,父亲一定会更放心的。
思及至此,谢如琢鼓起勇气,走进书房:“爹爹,我来问你一些不懂的课题。”
谢蔺自小勤俭刻苦,便是位极人臣,也不曾奢侈度日。
是以,他的书房俱是清雅简单的布置,一张四仙方桌、一把梨木太师椅、两面墙的书柜,窗台的长颈瓷瓶里插一枝翠柳,如此几样家具,草草了事。
谢蔺爱洁,回家后便沐浴更衣,流泻的墨发还有些湿,没有用发冠束起,反倒是取一条鹅梨色发带轻轻束缚。如此装扮,褪去一些身穿公服时的凌厉摄人,多了一丝谦谦君子的雅气与柔情。
男子长身玉立,站在书桌前,略一抬眸,瞥见稚子捧书来求赐教。
谢蔺卷去桌上的公务,屈指敲了敲桌面,“琢哥儿,过来。”
谢如琢从善如流走近,他搬了高凳坐好。
谢蔺淡淡问:“有哪处不懂?”
谢如琢翻动书页,把纪兰芷圈出的课题摊在父亲面前。除此之外,他还取来纸笔,递给谢蔺。
小孩不曾撒谎,今日是第一次,即便是善意谎言,他仍有些做贼心虚。“爹,我怕您讲过一遍还记不清,能否劳您写下解题步骤,我也好时刻温习书本。”
谢蔺没有拒绝,他看了一眼书上的题目,心中略一计算,破题以后,提笔行书。
谢蔺做事专注,不过半个时辰,便写下所有谢如琢提问的算法。
谢蔺缓缓放下笔,再偏头,却见谢如琢单手支头,眼睛要闭不闭,昏昏欲睡。
他不由皱眉,心说:“这些篇章是明年才要教授的内容,琢哥儿何必急切,今晚忍困还来求学。”
谢蔺略微困惑,又翻了一页书。
这时,他忽然在算术书里看到了一团简笔的绘画。
书上,墨笔圈出了一个个笑脸的小郎君,旁边还写下“琢哥儿”三个大字。
字迹不算清隽,俗常而已。很明显,这不是谢如琢的笔迹。
这本书也并非儿子所有。
谢蔺的凤眸微微眯起。
男人唤醒谢如琢,问:“书是谁的?题又是谁让你问的?”
父亲审讯人的时候,分明语气温和,但那官场上历练多年的威压还是不断溢出,令人心惊肉跳。
谢如琢畏惧父亲,不敢再撒谎。
他只能叹一口气,耷拉肩膀,说:“是纪姨母的书,她想考幼学的算术教谕,可是书里太多内容不懂。我也没办法帮她,只能来求助父亲……”
谢蔺听完,一时无言。
片刻,上等的兔毫毛笔,在郎君修长硬朗的指骨间,断作两截。
墨汁溅上了男人的衣袖经纬,谢蔺从容不迫地取帕,慢条斯理擦拭。
男人的一双凤眸因这话,变得冰冷而阴沉,犹如积年不化的骤雪霜峰。
几乎是瞬间,谢蔺想到那个不见其人但闻其名的纪二娘子。
谢蔺心底冷嘲一声,心道:此女果真居心不良。她这算……偷家来了?
谢蔺看了一眼睡去的谢如琢。
倒是家贼难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