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茹仍在哭天喊地。
一句紧接着一句,于人群中心,反复诉说她的苦痛与绝望。
回音在楼道里拉得冗长。
方蓉英和邻里们相视无言,只觉得棘手难办。王茹虐待孩子的行为确实过分,这毋庸置疑。
但设身处地站在她的立场——人经历难以接受的意外时会把苦难全然归结于迷信,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逃避现实。
况且,她毕竟是才失去丈夫的孤孀。
外人总是多抱了几分宽容,不忍过分苛责她。
就在所有人都不知该如何结束这场闹剧的时候,两个短促的字音忽然从角落处传来,将凝滞的僵局打破。
“阿姨。”
虽然很不情愿,但姜晚笙还是秉着要有礼貌的原则叫了声称呼,她鼓了鼓腮帮子,杏眼微瞪,“你真的好吵。”
“老师有教过,公共场合请不要大声喧哗。”
女孩嗓音乖软干净,却沾上某种微弱的力量感。
王茹愣怔了一下,无端止住哭音。
这个时候,方蓉英才后知后觉发现孙女的身影,刚想问她怎么下楼了,下一秒就看见姜晚笙转过头来,面对自己。
她眼眸澄澈,透着坚定:“奶奶,我们带他回家。”
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方蓉英的表情略微惊讶。
还没来得及回应,门侧的王茹仿若顺着这句抓到什么救命稻草一般,囫囵抹掉脸上眼泪,急急忙忙开口。
“是啊是啊,你们家那么有钱,多养一个孩子有什么关系的。我是真的养不起他了,本来就没有工作,家里赚钱的也出车祸死了,过了今天还不知道明天怎么活。”
“正好你们姜家还没有男孩,就当领养回家,陪你孙女读读书也是好的。”
王茹眼神泛出兴奋的亮光,全然忘记几分钟前,‘丧门星’三个字正是出自她口,如今反倒是将祁琛描述得像是什么很抢手的物件。
方蓉英听着这话十分不舒服,她皱眉,说:“我们家不需要什么男孩。”
这话落下,一直垂头不语的祁琛似有所感。
他缓慢抬起眼睫,恰好对上方蓉英那双犹豫又为难的双眸。
自尊被无形的针尖反复戳弄。
麻木的感官在瞬间有了反应,他突然意识到,不知何时,自己再次成为别人甩不掉的麻烦。
大概是刚才脑袋被太阳晒晕了,所以才忘记拒绝面前那女孩极其荒唐的提议。
他到底在妄想些什么可笑的可能性。
祁琛干涸的嘴唇抿成一道直线。
他正准备开口,倏然间,手指被一股温软小心地,紧紧地攥住。
他垂下薄眼皮,脸再度埋进阴影中看清眼前的一幕——
姜晚笙往前迈了一小步,挡在他的面前。
她牵住他的手,软绵绵地捏了捏。
然后说道:“如果不带他回家,那我也不回家了。”
语气较真的一句,他的指尖跟着在她手心里轻轻颤了一下。
烈日当空,祁琛感觉得到后背依旧是滚烫的热意,却莫名拂去了所有烦躁。
心脏被紧紧拥抱。
没说出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中间。
短暂的几秒后。
祁琛看着她的背影,没有任何理由地,选择了沉默。
-
最后,方蓉英还是将祁琛带回了家中。
倒不是真的如王茹所说要收养他。
只是觉得这个孩子实在可怜,当时这种情况,如果她再推拒,大概率他还得在酷暑难耐的天气里罚站。
至少得帮他捱过这个夏天。
再者,孙女的坚持是出于纯真的善良,作为长辈,方蓉英也想给她树立一个好的榜样。
她已年过六旬,拿不了其它的决断,只能顾好现在,其余的等儿子姜承赫过来的时候再说吧。
折腾了一上午,转眼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方蓉英早就提前准备好了一桌饭菜,只是有些冷了,于是她走进厨房,打算回锅重新热一遍。
她边拧开煤气灶边对两个孩子撂下一句:“都去洗手。”
姜晚笙小声嘟囔:“又要洗。”
她转头看看站一侧的祁琛,眼睛弯弯,“走吧我们去洗手,奶奶有洁癖,不洗要打你手心的。”
说完,就伸出手又要牵他。
下一秒,被祁琛侧过身躲开了。
姜晚笙眨两下睫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躲,明明上学的时候去哪里老师都让好朋友们牵着手的。
难道他们不是好朋友吗?
她挠挠头,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不和我牵手?”
祁琛没吭声,一言不发地往卫生间走。
没得到回答姜晚笙不死心,跟在他身后继续喋喋不休地问,像个复读机,一遍遍重复。
“你为什么不牵我的手?”
水龙头的哗哗水流声也盖不过她反复的“为什么”
清澈沾着点奶呼的音色,祁琛有些不自在地吞咽一下,他低下头挤出洗手液泡沫。
甜腻的荔枝香味,和她身上味道一样。
祁琛没由来地微皱眉心。
这一细微的动作正好被紧盯着他的姜晚笙看见。
她每次闯祸爸爸就是这个表情,但是她现在明明没有犯错误!
姜晚笙瞬间噤声不再说话,眼梢翘起,瞪了他一眼。
“我生气了!”
说完,就先一步跑开,一个人气鼓鼓去饭桌上坐着。
祁琛:“……”
方蓉英从厨房出来,就看见姜晚笙环抱双臂坐在餐桌最顶头,双唇紧抿,一脸生气的模样。
祁琛略微有些无措地站在餐桌的另一头。
两人间的气氛透着些许紧张。
都不用问发生了什么,方蓉英就大概猜到是姜晚笙在无理取闹,自己的孙女太了解了,是个古灵精怪的性格。
方蓉英抽出一只手来轻拍祁琛的后背,问他:“小琛几年级了?”
祁琛回道:“四年级。”
“那就是比我们晚晚大两岁。”方蓉英和蔼地笑笑,“你是哥哥,多让着她点。”
听到这话,姜晚笙猛地抬起头。
她脸颊上浮着淡淡红晕,哼了一声,不服气:“谁要他让!”
方蓉英无奈地摇摇头。
努嘴,示意祁琛不用理她坐下吃饭。
三荤一素还有汤,着实丰盛。
姜晚笙瞥见有自己最爱吃的烤鸭,整个人眼睛都亮了,加上从早晨现在肚子都是空的,她抱着饭碗吃得狼吞虎咽。
反观桌对面的祁琛,就显得有些没食欲。
他吃饭速度很慢,而且荤菜一点没动,只夹了几筷子面前的一盘清炒青菜。
方蓉英以为他是够不着,给他移近了点。
结果发现祁琛还是对那几盘荤菜视而不见,甚至蜷紧了手指,鼻尖皱着,似是很恶心。
想到了什么,方蓉英问:“小琛你是不是中暑了?”
祁琛知道自己没有中暑,他只是吃不下任何肉类。
但是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于是便沉默着,也不说是或者不是。
姜晚笙忽而停下筷子。
奶奶的话提醒她了,他在外面站了这么久,肯定很不舒服,她是不是误会他了……
顿了须臾,她起身,把身侧的冰西瓜和冰杨梅推到祁琛的面前。
“你吃点,吃完就不难受啦。”
祁琛愣了愣,抬头看她。
她刚才不是还在生气吗?一时反应不过来,她怎么会突然走过来和他说话。
姜晚笙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映着灵动的光。
她挑出一颗最大的杨梅,递给他,又说:“你吃呀。”
“很甜的,吃点甜的就不难受啦。”
见她坚持的模样,祁琛还是接了过来。
冰凉的触感,从她的指尖带到他的指尖,微弱泛起痒意。
在姜晚笙的注视下,祁琛把那颗杨梅放进嘴里,味觉还没感受,就听到她扬着声音问他。
“是不是很甜?”
咬了一口,…挺酸的。
祁琛点了点头,没说出真话。
姜晚笙稚气地笑,语气得意:“我就说嘛。”
“我可是把最好的那颗给你了呢。”
不知道为何,祁琛肩颈慢慢地放松下来。
从来没得到过家里最好的那颗杨梅的祁琛,伸出手,从碗里又拿出一颗来。
… …
吃完饭,方蓉英就把客厅的电视打开,放了动画片给两人看。
姜晚笙眼睛一眨不眨看得专注,看到兴奋时,还要推搡几下拘谨坐在身旁的祁琛,叨叨地和他讨论。
祁琛虽然也不怎么和她说话,但并不会没有耐心。
她说,他便听着。
看他们相处得还不错,方蓉英心底松了一口气。
姜晚笙每次寒暑假过来,虽然很开心,但是因为安城没有那么多同龄人陪着玩耍,难免孤单。
有祁琛在,她的假期也会变得没那么无聊。
但是到了晚上,方蓉英后知后觉泛起难题。
房子是两室一厅,只有两个卧室。
老人晚上睡觉总是需要频繁起夜,怕打扰到孙女睡眠,以往方蓉英都是和姜晚笙分房睡的。
家里沙发是最老式的实木材质,形状镂空,根本没办法睡人。
只能让姜晚笙和祁琛一间房。
虽然两个孩子还很小睡同张床也没事,学校安排的午睡都是并排挨在一起,但毕竟男女有别,总归有些不放心。
方蓉英正愁眉时,祁琛似是看穿她的心事,主动开口:“方奶奶,我睡地上就行。”
听到这话,姜晚笙忙不迭凑过来,脱口问:“为什么?”
她闻闻自己睡裙,“我才洗过澡,很香的!”
祁琛耳朵爬上一点红意,不知道怎么回。
方蓉英打圆场:“没人说你不香。”
看出来祁琛这孩子有分寸,她突然放下顾虑,家里就这点大,哪里会出什么事,而且地上那么硬小孩哪里能睡。
她摸摸祁琛的头:“没事,就睡一张床。”
想了想,怕他不自在,补充道,“一人一头吧。”
祁琛嘴唇张开又闭合,最终也没说出话来。
拿来两床毛巾被,一人盖一条。
方蓉英把空调温度调了调,而后关掉次卧的灯,门半开着,回自己房间了。
屋内光线微弱,只有床头的一盏云朵夜灯还掩映出暖色的橘光。
姜晚笙睡不着,她找了个话题:“我有夜盲症,所以奶奶才给我开这个小灯的。”
祁琛睡在那头,很低地“嗯”了声。
换了其他人,肯定和祁琛聊不下去,他的回应每次都会让话题中断。
但姜晚笙不同,她脑子里的话题太多了,跳来跳去。
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呢。
胡乱拽了拽被角,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姜可可。”
祁琛说:“你不是叫姜晚笙?”
他有听到方奶奶叫她这个名字。
得到他的回应,姜晚笙很惊喜,要知道整整一个下午,祁琛和她说过的话都没超过五个字。
她坐起来,扬唇:“对,这个是我自己取的小名。”
“我自己的名字笔画太多了,我总是写不好,可可就简单多啦!”她兴冲冲地看他,“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嘛?”
没见过有人因为名字写不好就给自己改名字的。
祁琛平躺,稍稍偏开头,藏住唇角扯出的一点弧度。
姜晚笙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她拍了拍被子,问道:“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呀?”
“祁琛。”
“我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姜晚笙思考须臾,把枕头旁的手机递给他,让他打出来。
犹豫了几秒,祁琛坐起身。
垂眼在键盘上敲出自己的名字。
姜晚笙盯着屏幕上字符,蓦地颤抖肩膀笑,嗓音清脆俏皮:“你的名字也很难写。”
就在祁琛以为她有可能也要帮自己改掉难写名字的时候,耳边忽然听到她轻轻地问——
“琛,是什么意思啊?”
闻言,祁琛没再应声。
他重新躺回去,翻了个身面对黑暗,浑身漫起来很淡的戾气。
他的名字是母亲取的。
只有她才知道这个字的含义,但是她在他还不满一周岁的时候,就自杀了。
王茹总说他妈妈是被他害死的。
他不信,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不知道是不是他害得,总归,他的妈妈并不爱自己。
不然为何那么干脆地丢掉他。
空气静止了好几分钟,伴着小夜灯忽亮忽暗的光影。
祁琛眼眸盯看百叶窗的缝隙,思绪飘得有些远。
窸窸窣窣的细响忽而传来。
肩膀被人轻轻敲了两下,他还未动,就听到她说。
“郑叔回我消息了,他说'琛'这个字——”
“是珍宝的意思。”
姜晚笙眼珠子乱转,眼底的笑意干净地蔓延开,“你的妈妈觉得你是宝贝,她好爱你啊。”
话音落下,祁琛呼吸凝滞。
他缓而慢地掀开眼睫,耳膜处的鼓点顺着心跳一同加速,大脑恍然间一片空白。
窗外微风轻拂,香樟树随之晃动,虫鸣声在月光下转瞬即逝。
指腹缓缓摩挲。
掌心原先那根没接上的生命线,不知在哪一个节点,突然连成一根完整的细线。
某种命定般的恍惚感涌上心头。
姜晚笙以为他睡着了,“嗵”一下平躺下去。
小声喃喃道:“也不和我说晚安。”
她准备闭眼,睫毛颤动时,听到那头飘来很低哑干涩的两个字音,似乎藏匿了很多的情绪。
“晚安。”
又一次没有想到祁琛会回她。
姜晚笙一双杏眼弯成月牙,她边笑边晃动白皙的脚丫。
影子在墙上摇头晃脑。
她声线灵动地回——“晚安呀,祁琛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