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3月,上海。
雨稀里哗啦下了快一个礼拜,时大时小,就是没有停的时候。大
帅府的厨子李跑跑坐在灶台边的板凳上抽烟,一会儿看看外面的天,
一会儿看看身边的几个坛子,不住地唉声叹气。
“李师傅,侬怎么又是一副苦瓜脸啊?”门房王老七是上海本地
人,热情周到,没事就爱找人聊天。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谁还没点烦心事儿啊。”李跑跑含混地答道。
“讲来听听呀,吾也帮侬出出主意。”
透过烟雾,李跑跑瞟了王老七一眼,自己确实一脑门子官司,可
是桩桩件件都不能轻易说出口。不过他也很清楚王老七黏人的性格,
不问出个子丑寅卯绝不善罢甘休。掂量来掂量去,李跑跑把目光落在
了身边的坛子上:“远的不说,就说眼下吧。大帅的口味你也知道,
顿顿离不开我们东北的酸菜汆白肉。要是搁沈阳,这都不算事儿,可
到你们这旮旯儿,啥都不好使了。”
说着,他指了指身边的坛子:“打从到了上海第一天,我就开始
积酸菜,可就这破天,动不动就长毛。好不容易整出一坛没毛的,
大帅尝了一口,连坛子都给我砸了,非说不对味。事到如今看见没有,
千里迢迢从东北带过来的酸菜,就剩下最后一坛了。眼看着就要断
顿,你说我能不愁吗?大帅要犯了性,直接冲我整一梭子,我连魂儿
都飞不回去了。”
“别跟吾讲笑话了,给侬一梭子,伊哪里舍得。”
“这有啥舍不得,白花花的姨太太说扔都扔了,我一个厨子还降人啊?”
“吾又没讲舍不得侬咯,伊是舍不得那一梭子弹。”王老七偷笑两声,
回头张望了一眼,凑到李跑跑身边小声嘀咕道,“子弹要钞票的啊,
现在把大帅府从上到下搜刮一遍,够不够买一梭子也讲不定的。
侬以为姨太太是被伊赶出门的啊?这全是嫌伊没钞票,自己跟野男人跑掉嘞!”
“哎,这你可别瞎说啊!小心大帅知道了……”
“哎哟,吾可不怕伊。这小破院子,也就侬们这些老随从还把伊
当个大帅,这等货色上海滩一抓一大把哩。”
“那我看你一天到晚,跟在人家屁股后头,大帅长大帅短的,
叫得老带劲了。”李跑跑看不惯王老七的小市民嘴脸,得机会就挤对他。
王老七却不以为意:“在其位谋其政,做工自然要给老板哄开心
咯。吾心里是伐怕伊的,当年吾也是大宅院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上海
警察局局长的管家,见面都要叫吾师父的。”
“那你徒弟可够没良心的啊,飞黄腾达了也不帮衬帮衬师父,把你也整到局长家干干。”
“吾可伐去那遭罪,侬伐晓得啦,大宅院规矩多得很。吾一把年纪,
才懒得去看伊们的脸色。在这边虽然挣得伐多,可说说笑笑也蛮自在的。”
“王老七,你又躲哪儿偷懒去了!”窗外,三姨太的贴身丫头梦兰厉声喝道。
“在这里在这里!”王老七忙不迭地站起来。
“答应着还不出来。”梦兰循声冲了进来,“三姨太想吃桂花糕,下雨天的你跑一趟吧,这是赏钱。”
王老七点头哈腰地跑了出去,一见着赏钱,他的老寒腿就痊愈了。
李跑跑看着他那股殷勤劲儿,忍不住笑了出来。可见身边的梦兰立着没动,
笑容很快从李跑跑的脸上消失了。
“考虑得怎么样了?”梦兰一边扔给他一封信,一边小声问道。
“我,我,我不是那样的人。”
“别装了,有贼心没贼胆啊!”
“这不是胆不胆的事儿,都是男人,我不能平白无故地给大帅戴绿帽子。你个小丫头片子不懂。”
“大帅都六十多了,三姨太才二十出头,你忍心看着她守活寡啊?”
“我不忍心也没办法啊,自己当初愿意跟着。”
“少废话,满院子人三姨太就看中你了,这事你答应不答应吧?”
“姑奶奶,这不是小事,你容我考虑考虑行不?”
“都考虑半个多月了,你是男人不是?大帅刚打电话回来,说下雨住在陈将军家不回来了。
三姨太让我告诉你,今晚就让你过去一趟把这件事定死了,去不去自己看着办吧。
这可是最后一次机会,三姨太说不能再等了,你要不来她就找别人,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梦兰冲李跑跑翻了个白眼,一溜小跑出去了。
李跑跑嘀咕了一句“臭娘儿们”,随手撕开了信封。一绺头发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李跑
跑捡起来看了看脸色骤然变得惨白,他急忙抖搂信封,最后干脆把信封彻底撕开,
可里面竟然连一个纸片、一丁点字迹都没有。再摊开手掌时,
系头发的一小段编花头绳已经被李跑跑手心的汗浸湿了。
李跑跑盯着手心愣了半天,最后颓然地瘫坐在凳子上,心里默默地想:大帅,看来我只能对不起你了……
“还有个条件?你这是蹬鼻子上脸啊,白捡的便宜,还想再讹我一道?”三姨太白小凤突然喝道。
“哎呀我的亲姨奶奶,你小点声行不?”蹲在梳妆台旁的李跑跑被这一嗓子吓得够呛,
差点冲上去捂住白小凤的嘴。
“怕什么,反正我是准备豁出去了。”
“你这样是先把我豁出去。急头白脸的能成事啊,听我把话说完嘛。
你之前许给我的那些都作废,冲着点钱财我绝不干对不起大帅的事儿,不算个爷们儿。”
“得了吧,来上海还不是大帅一枪给你吓傻了才来的,现在说得自己跟个忠臣似的。”
“两码事!再说了,我不就是一听枪响就东奔西跑的癔症吗,
你不同情我还给我起外号,弄得现在府里没一个人叫我大名了。”
“行,我同情你,我叫你大名,李学良,咱赶紧说正事吧。”
“你还是叫我外号吧。”李跑跑嘟囔了一声进而严肃地说道,
“我要跟你一块儿走。”
“你也要走?去哪儿?”白小凤有点惊讶。
“先到北平,过后可能还得回沈阳。”
“你疯了,现在有点钱的都奔南边跑,你还要回关外?”
“我是疯了,遇上你这个灾星,我没法不疯。”
“这话我说你还差不多。本来大帅府的厨子铁定是我表哥,结果
你疯疯癫癫地冲进来了。要是没你,我跟我表哥早八百年就团聚了,
还用得着跟你在这儿磨叽?也怪我,当初看见你给枪子儿吓傻的可怜
样,心一软还跟大帅说情。”
“那没你说情,我早一闭眼两省心了,还用得着……”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三声轻轻的敲门声。
敲门的是梦兰,她虽名为白小凤的丫鬟,但实际却是她的师姐。
这件事除了白小凤,整个大帅府也只有李跑跑知道。屋里瞬间陷入
了平静,二人都知道,这是梦兰在提醒这见面就吵的两个人,该说正事了。
沉默了一会儿,李跑跑先开口道:“一句话,北上的车票到底有没有?”
“你真要回去啊?还是跟我们走吧,我的盘缠里够你这口人。况
且还有师姐呢,你别看她老熊你,其实……”
“我明白,可是我得回去救我媳妇。”
“你媳妇不是走散了吗?”
“是,可她来信了,就是上午梦兰给我带过去的那个信封。”
“可梦兰跟我说里面除了一绺头发,连个纸片都没……”白小凤自知失言,慢慢把话咽了回去。
“信拆开过,我知道。梦兰对我的心意,我也知道。信封里头
发就是我媳妇的,栓头发的扣襻是我媳妇娘家独有的手艺,别人打不
出那样的。我媳妇比我认识的字还多,她只给我这个,要不就是情况
特别危急,她来不及写字,要不就是被坏人逮住了,被逼着交出的信
物。在大帅府这些时日,我也不是没想过别的出路,可我媳妇对我恩
重如山,没有她我现在指不定在哪儿给人扛货呢,说不准早都累死饿
死了。这样的女人,我要是轻易扔了,你们还会看得上我吗?”
白小凤第一次见李跑跑如此严肃认真,颇为不适应。她沉吟了
一会儿,说道:“师姐果然看人不错,你还真是条汉子。车票的事儿
包在我身上,可是想从大帅眼皮子底下把你带出去,我可没有十足的
把握。”
“这个也不难,我已经预备好了。”
李跑跑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
“鹤顶红!”白小凤脱口而出。
“蒙汗药!”李跑跑忍不住白了她一眼,“这个药力很强,一小
点下去能保他睡上一天一夜,所以必须由你亲自下手。”
“为啥?你直接兑到菜里,多方便,还不容易被大帅发现。”
“我在菜里下药大帅当时是发现不了,可一口菜下去人立即死过
去,那门口的守卫能看不出来吗?就算他们没发现,你自己怎么把大
帅拖到床上,中间有一个人看见咱们就都完了。所以你必须不动声色
地陪大帅喝酒吃饭,把他哄上床再下药。他睡得踏实,咱们才能跑得
安稳。”
二人商量到后半夜才散。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李跑跑低着头想赶
紧溜走。可狭窄的过道上,他和梦兰左躲右闪却谁也过不去。李跑跑
忍不住抬眼皮瞅了一眼,梦兰还是像往常一般狠狠瞪着他,只不过夜
色下,眼角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李跑跑也无话可说,一缩脖侧身
快速走了过去。
王满仓吃饭前定要洗三遍手,听说张作霖张大帅就是这个规矩。
同为东北走出来的大帅,他觉得自己也不能失了体统。传言中,张
大帅每餐前,三个姨太太排成一队,端着三盆不同功效的水伺候他洗
手,最后由一个丫鬟跪在地上替大帅擦手。哪天大帅若是隔着毛巾握
住了丫鬟的手,那这个丫鬟明天就变成了端水的姨太太。
这样的情景对王满仓来说,只能出现在梦里了。姨太太们早已经
走走散散,只剩下白小凤一人。每次吃饭前,白小凤端着盆,看王满
仓洗了擦擦了洗的来回倒腾,时常就会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王满仓装
看不见,自顾自端着大帅的架子。
可是今日不同往常,白小凤的笑意一张脸都快堆不开了,比领月例钱都开心。
王满仓满腹狐疑——这个女人是在关内收的,本身就有些来路不明。
最近听说她跟厨子走得很近,难不成二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不会吧,李跑跑听见枪响都能给吓癔症了,借给他仨胆儿也不敢干出这种事来。
“大帅,先干一杯吧!”白小凤已经把酒杯端到了王满仓的嘴边。
“今天这是咋的了,上来就干杯,没点说道吗?”王满仓把酒杯轻轻地推开。
白小凤立马收了笑脸,嘟着嘴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亏得我心心念念准备了这些日子,闹了半天大帅都忘了。”
“忘了啥呀?”
“今天是二月初九。”
“初九咋了?”
见大帅还是不明所以,白小凤干脆把脸扭到一边,噘着嘴不说话。
“咋的这是,说啊!”
“大帅心里没我。”
“没你还有谁啊?现在不论心里还是家里,我这都只有你一个人了。”
“那你不记得今天是啥日子?三年前的今天,我在大街上拦了大帅的汽车。”
王满仓一下想了起来,白小凤穿着白斗篷,像一道光似的闪现在他的车前。
她自称仰慕多时,无缘相见,只能冒险拦车。当时的王满仓刚到关内,
颇有些腰力,见这从天而降的大美女,喜不自胜,二话不说扶上车,当天晚上便收了房。
“可不就是个迎春天,这上海整天下雨,都给我整忘了。快过来
让我瞧瞧,你跟三年前还是不是一个样儿。”
白小凤马上转怒为喜,再次端着酒杯走到王满仓身边。
“这杯算罚的,谁让大帅把咱俩的好日子忘了呢?”
王满仓终于痛快地干了杯。酒杯还没放下,白小凤的筷子就递到了嘴边。
“大帅快吃口菜,压压酒的冲劲儿。”
如此这般殷勤,很快王满仓便有点晕晕乎乎。可他脑子里始终绷
着一根弦儿,眼睛眯缝着,却没放过白小凤的任何一个动作。
“大帅,酒有点凉了,我拿去热热。喝凉酒伤身子。”白小凤端
起酒壶往外走去。
“这点子事儿哪用得着我的心肝小宝贝亲自动手啊,陈副官……”
“大帅,今天是咱俩的好日子,何必让外人来掺和,还是我来吧。”
王满仓平时对入口之物便极为小心,见白小凤执意要去,他倒不
阻拦了。只见白小凤把酒壶放进装满热水的小桶里,手一闪从袖口掏
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想倒入酒壶。
“干啥呢!”王满仓突然在背后大喝一声。
李跑跑把自己仅有的行李理了好几遍,最后决定除了钱包和媳妇
的头发,其余的什么都不带。万一被抓回来呢,还可以编瞎话说,自
己是在府里憋闷得慌,跑出去玩两天。
鬼才能信啊!他在心里嘀咕着。没准大帅这会儿已经变鬼了,他
炒完菜已经快一个钟头了,也不知道白小凤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了?李
跑跑害怕得不敢想,系着围裙在厨房一圈圈转悠。可越是这样,各种
万一越是像苍蝇似的在他脑袋上盘旋。
“李师傅,大帅让你过去一趟。”
是梦兰的声音。李跑跑赶紧走过去想问个究竟,却见梦兰一个劲
儿朝他使眼色。
完了!李跑跑的心咯噔一下。估计一会儿就是直接吃枪子儿了,
要不临时编个瞎话,说都是白小凤的主意,自己是被逼的?不行,这
样也太不爷们儿了。要不就直接磕头,先把命保住……
“愣着干吗,大帅叫你呢。快去吧,别让大帅等着急了。”见李
跑跑傻愣在那儿,梦兰催促道。
李跑跑两条腿如同灌了铅一般,一步一蹭地朝大帅的房间走过去。
背后梦兰还在不断地催促他,可他耳朵里仿佛进了水,嗡嗡一团,渐渐什么也听不见了。
直到耳边响起白小凤嗔怪的话,他才突然缓过神来。
“你傻了?快过来帮忙啊!”
李跑跑一激灵,眼前的景象又把他吓了一跳。大帅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
陈副官也倒在了地上。白小凤已经换了一身丫鬟的打扮,趴
在陈副官身边,使劲儿往下扒他的裤子。
“你这是要干啥啊?”
“给你弄身行头,一会儿好出门。”
“我穿陈副官的衣服?”
“你俩身量差不多,一会儿走路的时候记得把腰直起来,腿抬起
来就行了。人家是当兵的,走路做派可不跟你似的拖拖拉拉。”
“我还是没明白,不是大帅找我吗?怎么陈副官也掺和进来了?
到底咋回事啊?”
见李跑跑这副迷迷糊糊的样子,白小凤气得干脆停下手:“这俩
人已经都不知道事儿了,按你说的药力,他俩在这儿睡到明儿早晨没
问题。一会儿,你穿上陈副官的衣服扮成他,和梦兰一块儿把我接出
去。见人就说,我是梦兰的老乡,想把我介绍给陈副官当媳妇。明白
了没?”
“有点明白了。我说这两天,府里老有人背后说陈副官咋样咋样的,
闹了半天在这儿等着呢。我还说,你咋有闲心给陈副官说媳妇
呢,把咱们的大事都给忘了吗?这么一想就顺了。”
“顺个屁,我是真想给陈副官说媒,让他有空就出去溜达溜达,
省得老跟在大帅身边,我不方便下手。这会儿放倒他,纯属意外。”
“啊?他不是喝药倒下的?”
“喝药能把后脑勺子喝出血啊!你看。”
李跑跑这才看见,陈副官脑后的床单上,已经沾满了鲜血。
“你把陈副官打死了!”
“嘘!”白小凤伸手捂住李跑跑的嘴,连拉带拽地把他摁到地
上,“小点声!他死不了,我刚给他清理了伤口,还上了金疮药。”
“陈副官又没招惹了咱们,你对他下什么手?”李跑跑稍微松了
口气,但还是嗔怪白小凤。
“他自找的。我端了下药的酒到外间,说大帅赏的,让马上喝。
结果他感激涕零地非要先去给大帅磕个头再喝,怎么劝都劝不住。这
个二百五开始根本没看出大帅已经昏过去了,进门就扑通跪在那儿磕
头。我怕露馅儿,照这儿给了一棒子。”
“最毒莫过妇人心,你可真够狠的。”李跑跑一边说着一边解
开陈副官的衣服,突然想起什么,问道,“难不成大帅也是这样放倒的?”
“若能这样放倒大帅倒也省心省力了。我料得他疑心重,先假装偷往酒里下药,
故意让他看见。然后骗他说这是我新得的春药,下在酒里,又补身子,
且能在床上重振雄风。连哄带骗地扶到床上,又伺候了他一回。
然后当着他的面,把蒙汗药下在酒里,他才爽快地喝下去。”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连自己都舍了。”
“我跟了他三年,什么舍不舍的。想来他对我也算不薄,可惜如
今光景不济,他人财两空空,不然我还真想多陪他几年。”
“快别扯了,这会儿装起菩萨来,你……”李跑跑的后半句话骤
然停在了嘴边,脖子直挺挺地僵住了,一直摸索着脱衣服的手也停了
下来。白小凤未来得及问明缘故,却看见陈副官的脑袋正一点点抬起
来,嘴里伴随着轻微的哼哼声。
陈副官竟然醒了!
李跑跑吓傻了,一只手还在半空中悬着,一动也不敢动。白小凤
的魂也吓得飞出去老远,可看见李跑跑悬着的手,她一下子清醒了。
她端起下了药的酒,一把扳过陈副官的头,对着嘴一通猛灌,直到陈
副官的头又渐渐低垂下去,才终于停手。
陈副官咣当一声躺在了地上,李跑跑终于缓过神来。他看看还喘
着大气的白小凤,下意识地用手试了试陈副官的鼻息。
“断气了!”
“瞎说,这又不是毒药。”白小凤说着也把手放到陈副官的嘴边,
余温尚存,但好像真的没了气息。
“怎么办?”愣了一会儿,李跑跑问道。
“跑呗。不过咱俩得把他先藏起来,不然一会儿有人进来看见他
这样,马上就露馅儿了,咱们跑出去也得被抓回来。”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二人终于把现场收拾停当。已经换上陈副官
衣帽的李跑跑还有些惊魂未定:“一会儿出门,我先迈哪条腿啊?”
“你只要把腰挺直了,走出个当兵的样,迈哪条腿都行。”
“陈副官出去啊?”王老七老远便殷勤地招呼。李跑跑的脸被大
檐帽和大墨镜遮住了七八分,却还是吓得一激灵,想起刚刚白小凤的
话,下意识地挺了挺腰。
“怕什么来什么,老犊子平时这点都睡觉呢,今天咋窜出来
呢?”李跑跑小声嘀咕着。
“别慌,有我们俩应付他,你直接走出去叫车就行。”
李跑跑深吸一口气,甩开大步朝门外走。王老七似乎不肯轻易放
过他,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李跑跑脚步不敢停,又要躲着王老七,
本来笔直的路线突然画成了半圆。眼见着王老七还要追上去,白小凤
赶紧咳嗽了两声。
“太太好,竟伐看见太太侬。”王老七暂且放过了画圈的“陈副官”。
“你忙着跟陈副官套近乎,自然看不见我了。”白小凤说道。
“怎么会呢?今天恰好想求陈副官帮忙,平常伊还蛮和气的,今
天怎么头都不歪一下。”
“陈副官今天得替太太办事,没工夫搭理你的闲篇。”梦兰抢着
说道,“快闪开吧,太太也得出门了。”
“太太难得出门,要去哪儿啊?”王老七并没动,追问道。
“我出门还得跟你汇报吗?”白小凤听出梦兰的口气有些急躁,
便冲她使了个眼色。王老七表面上跟谁都挺近乎,其实是大帅的眼
线,白小凤早已料到他没这么好应付。
“太太言重了,只求侬伐要难为阿拉,侬忘了上次去万国酒店的
事了?倘若大帅一会儿问起来,也有的回话嘛。”
王老七说的这事,其实是白小凤出去和她表哥私会。当时,她便
想一走了之,只是想到梦兰还在府里,自己一走必然累她受罪,才又
转了回来。自此,大帅才起了看住她的心思。白小凤也是个有城府的
女人,为了有朝一日能成事,从此轻易不出门。忍了一年多,才渐渐
打消了大帅的疑虑。
“今天你不用愁,我这跑的几乎是一趟公干。看见陈副官没,我
们一路的,去火车站接一个大帅的亲戚。”
“哦,没见陈副官开车呢?”
“大帅这亲戚坐惯了洋车,看见汽车就晕。随行的还有女眷,所
以少不得我亲自去接。”
王老七点点头,眼睛却往正房瞟。白小凤明白这种瞎话也只能骗
过眼下,她前脚出门,后脚王老七就会去找大帅。可此时,洋车都已
经等在了门外,若再纠缠下去,李跑跑被认出来,一切便前功尽弃,
陈副官的事儿也自然暴露。眼前,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
“你快别啰唆了,我们赶点接站,误了大帅的事儿你担待得起吗?”
梦兰也看清了形势,赶紧拦住了王老七的话茬。急匆匆上了车,
三人直奔火车站的方向。王老七站在门口看着洋车越走越远,
转身进门,朝大帅的房间走了过去……
站台上人头攒动,白小凤却没有了重获自由的激动和喜悦——一
行人半路去接表哥,却发现表哥的出租屋早已人去楼空,连带白小凤
存在他那里的体己钱,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房东交给她一个信封,
里面只有四个字:来生再见!
李跑跑暗想,这是寻死去了,却见白小凤脸上已经挂满泪珠。
误杀了陈副官,便再没有退路。白小凤本来也没准备回头,但千
算万算怎么也没想到表哥会背叛自己。他俩青梅竹马,一起从家里跑
出来,一起要过饭,一起骗过钱,共苦的日子眼看到头了,却再没有
机会同甘。
“我早看那小子不地道,劝你别把钱放在他那儿。”梦兰忍不住抱怨。
“现在扯这还有啥用啊?想想下一步到底怎么走吧。不过我也劝
你一句,千万别相信男人,没几个好东西。”
白小凤面无表情,一会儿摇摇头,一会儿又呵呵冷笑。李跑跑见
状,早已六神无主,嘴里不停叨咕:魔怔了,魔怔了!
突然,白小凤紧紧抓住李跑跑的手:“实话告诉你们吧,从他把
我送进大帅府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他心术不正。我故意把大把银票放
在他那儿,想再试试他,结果他真跑了。那些银票都是假的,去票号
里一个大子儿也取不出来!”
白小凤的一番话把李跑跑和梦兰都镇住了。他们猜不出这是白
小凤受了刺激说的疯话,还是真的确有其事。可眼下李跑跑还有比这
更急的,白小凤许给他的车票还没拿到手。那边北上的车已经催着送
站的赶紧下车,这边白小凤依旧死手拉着李跑跑,嘴里念念叨叨一句
话:千万别相信女人!
李跑跑实在急得没法,只好央求梦兰,好歹车票先给了他。
梦兰则是刹那间涌了一脑门子官司,又急得师妹得了疯魔病,
又愁得前路茫茫不知何往,还担心那边家里若是发现了陈副官的尸首,
一发有人追上来,此刻李跑跑再磨三磨四地央告,梦兰只觉得脑袋旁
边有一万只蜜蜂苍蝇,不止嗡嗡吵得闹心,却已经开始刺疼地蜇过来
了。正此时,不知道哪辆火车要离站,轰然拉响了汽笛。梦兰登时觉
得蹿上一团火来,冲着李跑跑吼道:“闭嘴,你个吃枪子儿的!”
演戏也没凑得这么刚好,梦兰话音未落,只听脑后凌厉的一声枪响:“啪!”
同时有人喊道:“站住……”
刚升起来的火球,被当头一盆冰水浇熄了。梦兰心里咯噔一下,
这么快便派人来抓,必是大帅醒了。她和白小凤早年混戏班,身上多
少有些三脚猫功夫,不过遇到开枪的大阵仗恐怕也难逃脱。况且,白
小凤眼下还魔怔着不知动弹,必定跑不了了。又想到,这个王满仓虽
然平时看着和善,可也曾经是亲手割过人头的狠角色,既这么恨恨来
追赶,抓回去必然没有活路了。绝望像山顶滚落的巨石,眼瞅着砸了
过来,梦兰再也无法可想,她一把抱住瘫坐在箱子上的白小凤,豁出
一副“要死我先死”的架势。
此刻的站台上也乱了,枪一响,有人吓得惊声尖叫,有人唬得慌不择路,
有人干脆趴在地上,以防流弹伤着。梦兰不敢抬头,任凭周围怎么嘈杂,
只管死死抱住白小凤。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混乱声渐渐缓下来,
不远处有人你一言我一语道:
“先把子弹下了,小心别走火。”
“手脚都捆紧,免得他再跑了。”
……
梦兰觉察到异样,奓着胆抬头张望。只见前方不远处,一群人连
抬带架,中间一人几乎被捆成了粽子。再细听周围人议论,原来是个
囚犯,押解的路上趁人不备,拔了警察的枪一路跑到车站,想扒车逃
跑。梦兰好喘了一阵大气,才渐渐定了神,忙不迭地给白小凤整理头
发容装。待见到白小凤摊开的双手,梦兰突然说道:“坏了!”
再抬眼望,站台上熙来攘往,却再也不见李跑跑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