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杀我,别杀我!”李跑跑被自己的大叫声惊醒,冷汗如珠,
面色似土,紧紧握着朱立业的双手。
“李大哥,我不会杀你的。”朱立业认真地看着李跑跑。
李跑跑还没缓过神来,环顾周围冰冷的墙面和铁窗,又看看湿
漉漉的地上,情绪有点儿崩溃:“还不是你害我沦落到这田地,这跟
杀了我有什么区别?”李跑跑怒斥朱立业。朱立业一脸无辜,转而又
惭愧地低下头。李跑跑见此情景,也赌气转过头,囚室里一下子安静
了,两人都不说话。
军差端来了两盘饭菜,从铁门下面塞了进去。李跑跑看了一眼,
半碗米饭、一个馒头、一道清水白萝卜、一碗认不出是汤还是泔水的液体。
“我在大帅府上当厨子的时候,就这些东西,姨太太们都懒得
拿去喂她们的猫啊狗啊的……”李跑跑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望着饭菜抱怨。
朱立业饿了也不管什么阿猫阿狗的,自顾自地啃起了馒头。李跑
跑回头看了他一眼,怒其不争地啐了他一口:“没出息的东西!”
“这兵荒马乱的,外头多少人都饿死了,要不是典狱长仁慈,你
们还有这些东西吃?都他妈最后一顿了,快点吃完上路吧!”军差站
了起来,一脸怒气地说。
李跑跑一听傻了,从地上一跃而起,但不知是因为吓得不轻,
还是因为没吃饭,起到一半,腿脚一软,两腿“嘎吱”一下就瘫在地上,
又连滚带爬匍匐到军差脚下,紧紧抱住他的腿,嘴唇刚刚张开一条缝,
还没来得及挤出一个字,眼泪已经从缝里渗了进去。
“军爷,军爷,我真的冤枉啊,我就一普普通通的小老百
姓……”李跑跑哭诉着,突然想起什么,狠狠转头,指着正在啃馒头
的朱立业大叫道,“都是他,全都是他做的,真的不关我的事啊!”
朱立业像是没听见李跑跑的控诉,津津有味地嚼着馒头。
军差用力踢着李跑跑,但李跑跑的手箍得跟铁链似的,牢牢扣住
他的左脚,而且隔着铁栏杆,没法踢开。军差气急败坏,举起挎着的
步枪对着李跑跑,呵斥道:“再不放手老子现在就崩了你!”李跑跑
一看到枪口对着自己,又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屁股支撑着地面往后一
弹,蹲缩到牢房的角落里了。军差朝里面吐了一口痰,整理了一下军装,
昂着头离开了。
朱立业端着李跑跑的盘子走过去,说:“李大哥,先吃点东西冷静一下吧。”
李跑跑完全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地啜泣着。朱立业见他不动,
又抓起馒头啃了起来,边吃边说:“李大哥,你放心吧,他只是吓唬我们的,
都还没审判呢!”话音刚落,果然来了三个军差,说是来提审,便一人押着李跑
跑,一人押着朱立业,出了牢笼。一行人走过一段长廊,来到一个小房间。
说是审判,这房间里却没有个法庭的样子,里面一张八仙桌,几个
斯文模样的长官围坐在桌旁,刚起的麻将还未摸牌。押人的军差喊
道:“报告长官,犯人带来了!”这声音过于洪亮,吓得一位长官手
一抖,眼前清一色的牌没扶住,全散了。
“妈的!”长官扫兴,只得叫人把牌收了,审完犯人再继续。
几分钟工夫桌子便收拾好了,被吓着的长官原来就是法官,另外
还有一个记录员、一名检察官和一名律师。四人又端正起来,围着八
仙桌坐下,李跑跑见这架势,双腿不自觉地就跪了下来。
“起来!”法官义正言辞地吼道,“什么年代了还下跪,我们都
是讲法律的!”李跑跑又颤抖着双腿站了起来,直哆嗦个不停。
旁边的军差拿来了两只小板凳给二人坐下。李跑跑坐在那儿,自
己两条腿,加上凳子四条,一块儿有节奏地抖着。
“鉴于你们二人是外地人,又请不起律师,所以本庭给你们指派
了一名律师。”法官说完,那名律师便站起来打了个招呼,然后又清
了清嗓子,严肃地说:“你们有权保持沉默,但你们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将作为呈堂证供。”
“下面我们正式开庭。”法官用烟灰缸使劲敲了一下八仙桌,“咔擦”一声,
桌上两个没收拾起来的骰子被弹得老远,一旁站着的军差赶忙捡了起来。
“你们为何在闹市当众耍流氓?”检察官厉声问道。
“我们真的没有耍流氓,那天……”李跑跑慌忙解释。
“咳咳,你们可要从实招来,不然我也帮不了你们。”律师说。
“是我不好,我对黄色的东西很敏感,那天看到一个女人拿出一条
黄色手帕,受了刺激,没控制住,就闹出了那样的笑话。”朱立业说。
“笑话!”检察官轻蔑地说。
“对对对,确实是个丢人的笑话。”李跑跑连忙附和。
“我是说你们在讲笑话吗?!”检察官呵斥道。
“千真万确啊,长官,不信你们拿个黄色的东西来实验一下就知
道了。”李跑跑说。
“使不得啊长官,我这病一发作自己都怕……”朱立业着急了。
“我提议,当场实验,以证明我的当事人的清白。”律师有模有
样地说。法官微微点头。
一个军差拿着一块黄布从后门进来,朱立业还未反应过来,军差
就将黄布盖在了他头上,只见朱立业先是一楞,接着一声号叫,便一
个飞身撞向八仙桌,法官受了惊,从椅子上摔倒在地。李跑跑连忙上
去抱住朱立业,掀开黄布,露出朱立业一双瞪得巨大的红眼,吓得法
官直钻进了桌底下,其他几人也纷纷后退。朱立业毕竟年轻力壮,李
跑跑哪里抱得住他,又见朱立业一个鲤鱼翻身,将李跑跑重重摔在地
上,自个儿也狠狠撞上了八仙桌,桌子轰隆一声,塌了,朱立业也晕
了过去。
场面突然安静了下来,在场的人小心围过来,朱立业已经不省人事。
法官从桌子下面爬了出来,手还在发抖,看到晕倒的朱立业,
壮了壮胆又挺直了腰杆,故作镇定地说道:“看来你们没有撒谎,但
是,鉴于你们严重损坏公物,扰乱公堂秩序,本法官判你们关个三
年,可有异议?”
李跑跑正要辩解,律师抢话道:“没有异议。”说完律师又转向
李跑跑,小声说道:“这算轻了,你再多顶一句嘴就要多判一年。”
吓得李跑跑不敢吱声。法官朝军差使了个眼神,又是那三人上来,
一人押着李跑跑,两人抬着朱立业,将二人扔进了原来的牢房。
“来来来,继续继续。”法官嬉笑着对牌友说道,又将麻将摆了出来。
李跑跑越想越气愤,看着身边尚未醒来的朱立业,恨得直咬牙切齿
却又无可奈何。李跑跑正要去踹他,突然几名巡视的军差,匆匆忙
忙地从走道中跑了过去。
这小县城虽然迂腐败落,却有一位颇为开明的典狱长。典狱长
不爱吃喝嫖赌,却偏偏沉迷于洋人的玩意儿,家中有间一百平米的仓库,
堆的都是些“先进”的破铜烂铁。平日无事他就钻在里头摆弄,
也不顾妻子的怨言,自个儿其乐无穷。
这天,典狱长的一个朋友前来拜访。这位朋友早年留学美利坚,
后来加入gongchandang,按理说和gongchandang交朋友,也算是杀头大罪,
但这位典狱长明知他的身份却不顾各自的政治立场,偏偏对他的那些见识极有兴趣。
“兄弟可知,美国人现在正在研制机器人?”朋友一进门,就给典狱长带来一条大新闻。
“愿闻其详。”
“机器人,就是用机器替代人类去做一些事情。往后很多事情,
譬如端茶洗碗、生产制造,就不用人去做了,只要通上电,操控一些
按钮,就全由机器完成了。”
“真有此事?”
“当然,我留学期间一个同学正在做这个研究,只不过若要实现
恐怕还得有些时日,”朋友突然语气一转,瞬间从兴奋跌落到悲伤,
“然而纵观我神州大地,人人忙于逃难,政府经费也多用在了军火弹
药之上,剩下的都拿来吃喝嫖赌了,谁还会关心科学呢?未来的文明
必将远远不是坚船利炮所能控制的,若要救国,当始于科学啊!”
典狱长也陷入感慨,连连点头。
“不说这些了,这次从欧洲回来,我给兄弟带来了一样好东西。”
朋友面露神秘微笑,引得典狱长眼神发光。
“兄弟可曾听说自动洗衣机器?”
“略有耳闻,也听过一些人谈论,但未能亲眼所见。”典狱长说。
“我这次回来,便给兄长带回来一台。”
“哦?快让我见识见识!”典狱长按捺不住,赶紧起身让朋友带路。
朋友吩咐下人把一个大箱子抬进院子里,里面放着一堆奇怪的物件。
典狱长吩咐下人将这些零件搬进了仓库。
“快给我演示这件宝贝。”典狱长迫不及待地说。
朋友不慌不忙,花了大约一个时辰将这些零件组装起来,接上电源。
“可以了。”朋友满头大汗地说。
典狱长连忙脱下身上的衣服,扔了进去,朋友按了几个按钮,机
器转动了起来,看得典狱长连连赞叹。
典狱长的夫人也被这声音吸引了过来,看了一眼,冷笑一声:
“这玩意能洗干净衣服?”典狱长没搭理,只问朋友这机器售价多少。
朋友连忙摆手:“我也是借花献佛投其所好,送给兄长便是。”
“那怎么行?管家快去账房取五百大洋!”朋友正欲推脱,典狱
长又按住他双手,“不要再推辞了,否则下次我就不再见你了。”朋
友只得笑意盈盈地收下。
典狱长妻子听见这话,立马瞪了他一眼,典狱长也不在意。管家
取来一盒大洋,又附在典狱长耳边轻声道:“就这么多了。”典狱长
也装作没听见,把钱交给朋友,朋友再三言谢,说是这钱就当您存放
在我这儿,下次需要什么,我再从国外捎过来。
两人作别后,典狱长回到仓库,钻研起来那机器,摆弄了几个小
时后,如往常那些机器的宿命一样,这台自动洗衣机已经无法运作,
瘫痪在那儿了。典狱长无计可施,回到客厅。
妻子见他上来,故意大声说着尖酸刻薄的话:“五百大洋,转
个身就成了一堆废铁,现代的这些科技,可真是厉害啊!一屋子的发
明,没一样能转起来的,真跟小孩儿买玩具一个样啊!要我说,典狱
长干脆也别做了,去当个工程师也不错嘛……”
妻子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听得典狱长心烦意乱。他气呼呼地走进
卧室,套上制服,气急败坏地走了出去。
“我还没说完呢,你去哪儿啊,嫌我啰唆啊,嫌我啰唆就去买个
机器人老婆回来,又能端茶拖地,还能生产制造呢!”
“我去巡视一下监狱,晚饭不回来吃了!”典狱长甩门而去。
慌张的军差引起了李跑跑的好奇,他连忙趴在铁栏杆上往外张望。
朱立业也惊醒过来,缓了几秒钟,也和李跑跑一起看着外面。
“看什么看,回去!”一个军差用军棍敲了一下栏杆,两人吓得
往后一缩。另一名牢头模样的军官站在走道一头,举着一个喇叭,
一边走一边喊着:“等会儿典狱长巡视,你们都给我老实点,谁他妈敢
惹事,老子今晚请他吃枪子儿!”
“三年啊,出去了儿子都会打酱油了,不对!还不知道是不是我
自己的儿子……”李跑跑欲哭无泪。
“三年?”朱立业愣住了,“我还有重要的事情啊!”
“嘀咕什么呢!”军差朝里面吼了一声,两人不再作声。
不一会儿,典狱长就在几个军差的陪同下,走进了监狱走廊,
牢头毕恭毕敬地陪着说笑。
“这些犯人表现都很好,这都是典狱长治理有方啊!”牢头说。
“很好,很好。”典狱长嘴上这样说着,但是面色并不好看,他
还想着家里的那堆破事。
“时候也不早了……”典狱长走到李跑跑的牢房门口停了下来,
看了看手表,发现指针停住了一动不动,用力拍了拍,还是没反应。
“今天真背,连手表都坏了……”典狱长叹气。
“这说明您操劳过度日理万机啊,改明儿大家伙儿凑钱给您换个
新的。”牢头嬉笑道。
“可能是齿轮脱落了。”
“谁,谁在说话?”典狱长问。
朱立业正要说话,被李跑跑按住了。
“您别担心,是个新来的,不懂规矩。”牢头对典狱长说,接着
走到铁栏杆前,朝里面斥责了一句:“老实点!”
“刚才谁在说话?”典狱长已经走到了铁栏杆门口。牢头凑了过
来,被典狱长拦下。
“是我。”朱立业说。
“你懂西洋手表?”
“略知一二。”
牢头露出了惊慌的表情,但是典狱长镇定地取下手表,递了过
去,客气地说道:“那你帮我看看。”
“修不好小心你的脑袋!”牢头朝朱立业狠狠地说。
朱立业也懒得看他,走到铁门口,接过手表。李跑跑惊讶地望着
他,又不敢说话。
“需要一把小螺丝刀。”朱立业摇了摇手表,若有所思地说。
“拿螺丝刀。”典狱长对身边的军差说。
军差立刻送来了一把螺丝刀,朱立业接了过来。牢头生怕他行
凶,连忙护住典狱长。
只见朱立业熟练地拆开手表,左右摆弄了几下,放在耳边听了
听,又摆弄了几下,然后盖上盖子,递给典狱长:“修好了,再调整
一下时间就行了。”
典狱长接过手表,发现指针真的走动了,瞬间欣喜若狂,问:
“你还会修什么?”
“那些西洋的新鲜玩意儿,大多都会一些。”朱立业说。
古人说得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上午李跑跑和朱立业还在牢房
里啃冷馒头,下午就成了典狱长家的座上客。已至半夜,李跑跑在典
狱长家的客房里酣然大睡,朱立业和典狱长却还在仓库里钻研。
别看这朱立业平时呆头呆脑闷声闷气,手上只要碰到两样东西,
便会跟换了节新电池的手电筒似的:一样是画笔,一样就是这机器的
零件了。典狱长仓库里堆放的那些破烂,到了朱立业手上就像鱼儿找
到了水,没几下工夫就生龙活虎了,看得典狱长眼花缭乱连连惊叹。
李跑跑和朱立业的刑期自然也不必说,牢头白日里见典狱长那般
高兴,也就将二人释放,一口一个“误会”,这会儿巴结他们还来不
及呢。李跑跑见此,便声称自己是朱立业的结拜大哥,派头十足。
再说到典狱长这仓库,虽然不过百平米,里面的东西可真不少,
几乎囊括了当时世界上所有先进的机器,只不过典狱长并不懂得其中
的奥妙,全都被他弄成了一堆废品。当然“废品”只是典狱长妻子的看法,
典狱长认为这些东西早晚会重现天日,他找遍了小城里所有的匠人,
但每个人都无计可施;而在朱立业眼里,这些“废品”都是蒙了尘的金子,
他只要动动手指,就轻而易举地拂去蒙在上面的灰尘。
吹风机、留声机、电饭锅……包括那台最先进的自动洗衣机,
朱立业全都让它们动了起来。朱立业每修好一件,典狱长便迫不及待地
拿去给妻子看。三天三夜过后,朱立业修好了仓库里的大部分机器。
典狱长将朱立业介绍给了官场的朋友,李跑跑和朱立业从此开始
不断进出豪门大院,给那些官大人修理各种东西,还给那些官太太、
官小姐们画画,惟妙惟肖,受极了夸耀。渐渐两人走在街上,老百姓
们也都停步驻足,围观上来。
民众的口口相传总不免会夸大传说,没过多少时日,大家说起李跑
跑和朱立业,就开始用“李神仙”、“朱神仙”来替代他们的名字了。
自从出狱后,李跑跑和朱立业两人就一直住在典狱长家中,前
面说到两人成了达官贵人的座上客,而没多久,寻常百姓也纷至沓
来。他们既然将二人视作神仙,自然所求之事也千奇百怪。先是有人
来看病,接着又有人来求福,后来连家里的猪崽难产也来询问两位“大仙”。
朱立业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被问得烦了干脆躲了起来。李跑跑
不同,他从典狱长家中翻到了一些西洋科学的书籍,便照搬那些书中的
理论,譬如来求子的人,他便告诉人家,行房事前一个月丈夫就不能饮
酒、经期之后半月要多多“耕耘”等等,果然那妇人不久就怀上了。
两人名头越来越大,这事儿显然逃不过县长王金全的耳朵。其实
早在朱立业修好了典狱长家的机器时,他就在关注此二人了,如今他
们又弄出这么大的风浪,还越俎代庖做了他分内的职务,王县长有些
按捺不住了。
这王县长年轻时一直在军队,常年跟着张少帅南征北战,后来又
护送着蒋委员长去了重庆,年纪大了只想回乡照顾母亲,于是就成了
这儿的父母官。半辈子的军旅生涯,让王县长恨极了“神仙”这样的
封建愚昧之事,听说本地出了两个“活大仙”还了得?王县长决定亲
自去会一会这两位“天神”。
一日,李跑跑与朱立业刚出典狱长的大院子,两名随从就跟在王县
长后面堵在他俩面前。李跑跑见这人模样有些背景,猜测也是找他帮忙
的达官贵人,于是劈头就说:“本大仙今天休息,有事请预约。”
“你就是李学良?”王县长似乎并不理会李跑跑的话。
“你竟然不认识我?”李跑跑讥笑道。
“大胆,竟然不认识我们老爷!”一名随从说。
“恕在下眼拙,这县城但凡有点名气的在下都认识,还真没见过
你们家老爷,莫非你们是新来的?”李跑跑看上去有些不高兴。
王县长摆了摆手,示意随从不要说话。
“那今天你认识了。我是本县县长王金全。请多指教。”王县长
伸出右手要与李跑跑握手。
李跑跑一听到县长二字,心脏突然颤抖了一下,赶紧拉着朱立业
跪了下来。
“神仙还给凡人下跪,头一次听说。”随从冷冷地说。
“什么神仙,都是他们乱叫的。”李跑跑赔着笑。
王县长左手掏出一把枪,右手还摊在李跑跑面前。李跑跑抬头
一见到枪,头上直冒冷汗,浑身哆嗦,又看到王县长直愣愣地盯着自
己,于是伸出已经不是自己的手。
李跑跑原本是想跟王县长握手,但这会儿手已经完全不听自己的
使唤,也不知道他哪根神经搭错了,鬼使神差地嗖的一声,将王县长
左手上的枪打落在地。王县长和随从一惊,没想到李跑跑的反应更强
烈,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触碰到枪,尖叫着蹿到了大街上。朱立业不知
所措,也跟在后面跑开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王县长悠悠地说了一句,捡起了地上的枪。
1943年,以广东为首的全国多地因大饥荒饿死冻死数千万人,其
中便包括江西。上饶本是小地方,这县城更是贫瘠,加上日军侵袭、
国共互斗、盗匪猖獗,小城人民苦不堪言,县长虽有心治理却也无能
为力。
这日县长出门,准备去会一会李跑跑和朱立业,不料前脚刚迈出大门,
后脚自家院子就被匪徒盯上了。这匪徒可是有些来头的,江湖人称屠老二,
是山上“黑风寨”二当家的。在这个“地主家也没余粮”的年代,
这群亡命之徒也只好拼了,把目标瞄准了当官的。
这屠老二本想大捞一笔,但这王县长虽为一方父母官,却也简朴清贫,
不像别个大官,每家每户少则十几人多则上百人的护卫,况且
这王县长家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王县长带走了家里的两个护卫,
整座院子里就只剩下他八十岁的老母亲和一个家仆了。
屠老二不费吹灰之力便控制了这宅子,家仆正在打水,水桶刚落
进井里,人也跟着被推了下去。王县长的老母刚叫出一个“哎——”
字,嘴就被堵上了。
屠老二带着手下几人,将屋子翻了个遍,找到了些碎银子和几件
家当,甚是晦气,于是揭开老太太嘴里的布。
“你儿子搜刮来的民脂民膏都藏哪儿了?”屠老二脚往凳子上一砸,
吓得老太太愣住了。
“名字?什么名字?”老太太耳背,大声对屠老二喊道。
屠老二挠挠耳朵,凑到老太太耳边大喊:“钱!大洋!”
“哦,钱大洋啊,我不认识啊!”老太太喊道。
屠老二无奈,对手下打了个响指,老太太嘴又被堵上,身上也被
绑了起来,几人带着搜来的几样可怜的物件和老太太走了,留下了一
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万大洋,明日午时黑风寨换人。”
王金全刚在李跑跑那儿受了气,匆匆赶往家中,又见到这一幕,
更是火上浇油,心急如焚。这王金全虽是一五大三粗的汉子,但是他
孝顺这事儿无人不知。当年放弃蒋委员长的高官厚禄,也正是因为家
中有老母,不便跟随自己走南闯北,才回了这里。
家仆在井里泡了好久,听到县长回来便呼救,被捞起来时已经全
身发软了。家仆告知了王县长事情的经过,说匪徒尚未走远,王金全
怒火中烧,拔出枪就往外跑。
李跑跑那一惊吓着实不小,一路狂奔一边喊着“县长杀人啦”。
路人先是大惊,再一看后面人影都没一个,都奇怪大仙今日是不是自
个儿中邪了,于是也跟在后面想去探个究竟。李跑跑这一路飞奔,后
面紧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转眼间就一大串子在大街小巷里钻来钻去。
屠老二带着手下从一条无人的小巷子想穿回山上,突然听到李
跑跑的惊呼,心想莫不是那县长带着人追杀过来了,于是下令停止前
进,吩咐手下去打探消息。
过了许久,“县长杀人啦”的声音还在到处乱窜,但屠老二的手下
却还没回来,屠老二开始有些着急了,于是吹着口哨,召唤人回来。
李跑跑听到哨声,着了魔似的朝着那个方向奔去,朱立业也不
得不跟在后面拼命跑着,而两人的身后更是紧随着浩浩荡荡上千的百
姓,他们既是好奇又是担心两位大仙。
屠老二哨音刚落,就见到远处两个人朝着自己飞奔而来,前面的
那个人还喊着:“县长有枪,县长要杀人啦!”屠老二不知所以,此
时又孤身一人,准备掏枪。只是他手还未伸向腰间,抬头一看,后头
那一群黑压压的人头也朝着自己奔来,这就算有一千颗子弹也不够用
呀,屠老二顿时慌乱起来。李跑跑和朱立业领着人群越来越近,屠老
二无奈,丢下老太太撒腿就跑。
李跑跑见到被绑着的老太太,脑子一下子蒙住了,停在了那儿,
朱立业也停了下来,大口喘着气。后面一大群看热闹的人也跟着停了
下来大口喘着气。
这屠老二也是倒霉,这一吓吓得不轻,慌不择路,在一个转弯处
刚好撞到了赶来的王县长的枪口上。
“屠老二,你他妈胆子肥了啊,老子还没去剿你,你他妈还先来
找我了!说,我娘呢?”王县长用枪指着屠老二的脑门。
屠老二也并非怯弱之人,自知绑架官府家人,加上前些年的杀人
放火,已是死路一条,于是冷笑一下,大喊一声:“我已经宰了那老
太太了。”说罢摸枪就准备火拼,王县长手快,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
机,屠老二顿时血溅当场,慢慢地瘫软在地。
李跑跑正在给老太太松绑,听到枪声,两眼一白,晕倒了过去。
朱立业抱住李跑跑又是掐人中又是按脑壳,围观的群众又有人去找大
夫了。
屠老二的手下赶回来,见这阵势只得躲在角落,看见两人带着
全城百姓追杀着屠老二,又救了老太太,接着听见屠老二的喊声和枪
声,不明情况,只得先行撤退了。
王县长让手下抬着屠老二的尸体,顺着巷子,找到了李跑跑和朱
立业,还有坐在地上的老母亲。王县长一见到母亲便抱住号啕大哭:
“娘啊,孩儿不孝,险些让你落入歹徒之手啊!”
李跑跑被哭声惊醒,一睁眼,看见是县长,腰间还别着枪,刚喘
了一口气,眼一白,又晕过去了。这会儿王县长才注意到身边的这两
人,正准备将他们抓起来,朱立业急忙解释,却又说不清楚,倒是老
太太开口了:“多亏他们俩救了我,金全,你不能这样对恩人呐!”
原来老太太并没有耳背,只是糊弄屠老二而装出的样子。加上那
一大群“大仙”忠实信徒的百姓做证,王县长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一
激动,又抱住朱立业和晕倒的李跑跑大哭一顿。
李跑跑和朱立业是第一个在县长家做客的人,这成了当地最大的新闻。
王县长为人正直,家中从不接待他人,今日却破例为二人摆宴。
这俩难兄难弟自是不知其中的含义,而城里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
一个个比原来更敬佩这两位“大仙”了。
“原先对两位兄弟多有误会,还望见谅。今日你们救了我的母亲,
又助我毙了一个土匪,我定当禀报上层,封二位一个官位。”
王县长端着酒杯对李跑跑和朱立业说。
在这城里已经耗了一个多月,李跑跑想起自己老婆尚且下落不明,
也攒够了盘缠,于是提出上路,而朱立业也是有任务在身,虽然
县长、典狱长、各路官人和百姓再三挽留,他们还是决定继续赶路。
“多谢县长大人与各位的厚爱,只是李某还要寻妻,不宜久留,
来日寻得妻子必定再来做客。”李跑跑见此场面,感动地说道。
“既然这样,我也不能强人所难,你们在我家再多住两天,届时
我派人送两位去省城的火车站。”王县长说。
这县城到省城多是山路,路程也漫长,李跑跑便谢过了王县长。
与此同时,李跑跑和朱立业协助县长剿杀了黑风寨二当家的事情,
也传遍了整个县城,包括山上的黑风寨。两人此时大鱼大肉风生水起,
殊不知前路已经埋伏好了各路魑魅魍魉。
吃饱喝足歇够,县长派车送两人去省城坐火车。
不料路上,几里长街挤满了送行的人,李跑跑还看见了自己和朱
立业的画像,车窗外百姓还举起了万民伞。
他回头看看仍然呆呆傻傻的朱立业,心中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