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锦繁清楚暗害她的不是站在她对立面的信王,而是自己人。
她还记得三年前,躺在病榻上的父皇在看到那把从刺客身上寻来的匕首后,先是惊怒交加,随后苦笑了几声,嘱咐她,不要再继续追查这件事。
他极力替那个凶手隐瞒,想尽办法平息此事。尽管他知道那个人险些要了她的命。
要么那个凶手是他极力想护着的人。要么那个凶手与他关系密切,身份一旦暴露,会让他很难做。
所以就要她忍下所有委屈。
夜很寂静,万物无声。
赵锦繁睁眼,望向无边夜色。
想到自己亲爹对这事的态度,说不膈应是骗人的,她对此多少有些恼火和低落。
但很快理智占了上风,冷静了下来。
敌暗我明,她一直处于被动状态。
与其坐以待毙,任人宰割,不如化被动为主动。既然围猎非去不可,那就借此机会,将计就计,引那个人现身。
*
翌日一早,赵锦繁协同诸国使团,一路由禁军护送,前往西郊围猎。
一同前往的还有几位朝中重臣和皇室宗亲。
其中还来了几位意想不到的人物。
沈谏不精骑射,据传他对围猎之事一向能避则避,今日倒破天荒跟来了。
还有赵锦繁的两位兄弟,昭王和衍王。
按理说他们俩不是缺胳膊就是断腿的,没什么来的必要。
但她的六皇兄昭王素来爱争强,不喜别人将他与常人区别对待,即便不能骑马行猎,也要强撑着双拐跟来。
十皇弟衍王像被昭王强拉来的,看上去不情不愿的。
还有深居简出的定国公,不知出于什么理由,竟也来了。
说来也巧,这几人三年前那场围猎的时候也在。
西郊白云山,山林密布,猎物颇丰。
赵锦繁为此次围猎设下了丰厚彩头,并表示:“从现在起,到今晚子时止,所获猎物数量位列前三者,得重赏。其余各人,但凡猎到东西的,按所获猎物的数量进行分赏,数量越多的,赏赐越多。”
此言一出,众人争先恐后策马入林。
北狄王挽弓朝向上空,一箭射下盘旋林间的白雕,拿下今日第一只猎物。
乌连王和其他各国使臣不甘示弱紧追其后。
一时间鸟雀惊飞,山林震动。
沈谏悠悠地骑着马行在林间。
张永跟在他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君上今天真的会来吗?”
沈谏“嗯”了声:“他来信说今日到,那必然会到,他这个人向来言出必行。”
张永忍不住叹了句:“他还是人吗?”
“从云州到京城,普通人日夜兼程也要个二十日上下,体力好的快个一两天脚程也是有的。他这才过了十六日,就到了?”
“没记错的话,前阵子他还在那场山石崩塌中受了不小的伤。京城是有什么宝贝,值得他不顾伤势,拼了命也要赶回来?”
沈谏扯了扯嘴角:“谁知道呢?也许是急着回来寻仇呢?”
另一边,赵锦繁牵着马装模作样在山林里转了圈。
期间偶遇了她的六皇兄昭王。
昭王坐在轮椅上,瞥见赵锦繁在前头,脸色不怎么好看,不咸不淡地道了句:“参见陛下。”
自从上回大宴上知道了赵锦繁的真面目。
他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小时候每次欺负完笨蛋老九,自己都要莫名其妙倒霉好一阵子。
赵锦繁笑眯眯对着他:“怎么只六皇兄你一个人在这,十皇弟没同你在一起吗?”
昭王看见她笑就渗得慌,忙回道:“他说自己头疾突然犯了,受不了这山上的风,没待多久便下山回宫了。”
“这样啊。”赵锦繁道,“回头朕请御医好好替他瞧瞧。”
和昭王说了几句,赵锦繁回了半山腰的营地。
她盘算着,白云山四周有禁军巡逻,守备森严。那个人若想下手,必定会等夜里禁军交替轮换守备松懈之时。眼下还不是他下手的好机会。
正如赵锦繁所预料,一整个白天都无事发生。
入夜后,营地上架着篝火。
因她设下丰厚彩头,表示多猎多得,此刻留在营地的人不多,还有不少人留在山林行猎。
留在营地的人围坐在一起,烤肉喝酒,欢声笑语连连。
有使臣邀请赵锦繁一同欢饮:“陛下,不妨一起过来喝一杯。”
“不了,朕稍觉乏累,先回营帐睡会儿。”赵锦繁看了眼天色,婉拒了邀请,独自回了营帐。
*
白云山深处,万籁俱寂,偶尔能闻得野兽啼鸣。
乌连王手持弯弓,骑着马穿行在森森密林之中。
他今日白天收获不算很多,都是些獐子山鸡野兔,心里总觉得缺了点意思,想着晚上无论如何要猎一只好货。
就在刚刚,他在山头遇见了只皮色极为漂亮的野鹿。
他一路追着那只野鹿,进了山林深处。
夜间深山,浓雾弥漫,伸手看不见五指。
乌连王只能靠周遭的声响来辨明猎物方向。连续射下数箭都未击中猎物,他心中升起一阵焦躁。
忽闻后方传来异响,这响声不同与猎物奔走擦过树枝的响声。
乌连王直觉林中有人正从他身后走来。他警惕地朝发出响动的方向举箭弯弓:“是谁?”
周遭视线不明,但静得出奇,那位隐在浓雾之中的人显然听见了他的问候。
“是我。”那人道,“乌善。”
听到这声回答,乌连王忽然咬牙切齿,握箭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地颤动,不知是愤怒还是激动。
这当然不是因为很久没有人敢直呼他大名乌善了,而是因为那位不速之客的声音。
这个声音他就是死也忘不掉。
五年前,大周西南边境战场上。
他第一次听见那个人的声音。
彼时他刚登上王位,又连续攻破周边三国,战绩辉煌,正站在人生至高峰,气势正盛,对踏平大周西南信心十足。
他还记得那个人在开战前曾问他实力够强吗?
对于这个问题,当时他答得毫不犹豫:“当然。”
他这辈子还没在打仗上输过,如果连他这样的战力都不算强,那什么才算?
他以为那个人在听到他的回答后会有所顾忌。
但恰恰相反,那个人在听到他的回答后,非但未露出丝毫怯意,还十分大言不惭地回了句他毕生难忘的话——
“未必。”
*
夜色浓深,四野寂静。山上巡逻的禁军交替轮换,正是守备最松懈之时。
赵锦繁的营帐位于营地深处,僻静独立。
营帐后方的丛林里,安插满了她的伏兵和暗卫,潜藏在暗夜之下,隐蔽而不为人察觉。
赵锦繁在营帐正中的坐榻上,放上了和自己肖似的假人布偶。
营帐内烛火通明,半透的牛皮帐布上隐隐映出帐内景象。
从外头看,就和她本人躺在坐榻上小憩几乎一样。
这还是皮影戏给她的灵感。
当然她还不忘在“假赵锦繁”身边,安插几个人高马大的假人侍卫。
安排完自己的替身,她悄悄离开营帐,潜入后方丛林,耐心等待着“猎物”自己上门。
赵锦繁屏息静声。
夜风渐起,树梢枝叶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细响,有杂乱的脚步声混在其中,脚步声越来越近,汹涌的杀意渐渐逼近。
来了!
漆黑夜空下,数十道黑影腾空而下。这些黑影落地之时,声响极轻。能够避开满山禁军,潜入营地深处的,可想而知每一个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赵锦繁藏在暗处,看到眼前这一幕,暗骂了一句:该死的!
暗杀她一个,用得着派这么多人吗?那个人是狠绝了心要拿她的命。
前方数十道黑影匍匐朝营帐而去,不久将营帐团团围堵,刺客手中利刃出鞘,在夜色下泛着粼粼寒光。
只一瞬间的功夫,利刃划破营帐,数道黑影冲锋在前,冲进营帐。待看清营帐中什么人也没有,有的只是些假人布包,立刻醒悟:“不好,有诈!”
看到对方因觉有诈而自乱阵脚,潜伏在林中的中郎将叶效朝赵锦繁比了个手势问——
陛下,趁现在动手吗?
赵锦繁冷静注视着前方,回他一个动作,示意——
稍等,勿轻举妄动。
情况有变。
她的目光落在前方山道上。
落叶堆积的山道,在月色下如覆银霜。
有人正踏着沉稳有力的步伐自山道下方迎坡而上。
看来今晚过来找她的“不速之客”不止这些刺客。
夜风吹拂着来人玄色衣摆,袖口金线绣成的卷云纹在月色照耀下透出淡淡光辉。
他仿佛一眼就看透了这里发生的一切,那双眼睛正直视着前方,似乎正透过郁郁森森的树丛与她对视。
赵锦繁心猛地一紧,直觉来者不善,慌忙撇开视线。
她一侧过头,就瞥见中郎将叶效在看清来人后,惨白着一张脸:“摄摄摄、摄……”
赵锦繁:“射死他?”
叶效:“不、不不不……”
结巴了半天也没听他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这实在不太像效表兄平时遇事处变不惊的样子。
显然来人和刺客不是一路的。
营帐边上的数十道黑影警惕地望向来人,在看清对方只是孤身一人后,挥刀直上。
这群来行刺的人,不会让看见他们的人活着回去。
不管来的是什么人,送上门来,只能算他倒霉。
和赵锦繁一起藏在树丛间的叶效,看到来人被数十道黑影堵截后,捂脸:“完了。”
那人逆光而立,身姿挺拔,肩宽腿长。夜色朦胧,辨不太清晰他的眉目长相,但应该是叶效极为熟识的人。
被这么多高手围杀,他必死无疑,也确实是完了。
她正这么想着,就听叶效满脸复杂地感叹:“那群刺客算是完了。”
赵锦繁:“啊?”
话音刚落,前方就传来兵刃相接的声响。
没过一炷香,赵锦繁就见识到了叶效口中的“完了”是什么意思。
那个人解决刺客的速度像风,动作不带一丝犹豫,极快,极准,让人来不及反应。
冷静,从容,杀伐果断。
上一瞬都没看清他何时从腰间抽出了软剑,下一瞬剑尖就划断了眼前刺客的脖颈。
嘶……
赵锦繁倒吸一口凉气。
想要做到这么快,这么准,不仅是剑术高超那么简单,那个人的脑子得比手快。
如果要让赵锦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个男人,那就是——可怕。
他简直强到离谱。
离谱到让赵锦繁有了一丝莫名的熟悉感。
但为什么呢?
在她分神思考这个问题的瞬间,那个男人又一剑解决了好几个刺客。
他出招很凶。
凶到让赵锦繁觉得,他比她还厌恶这群来杀她的刺客。
夜风呼啸,剑刃迅速刺穿皮肉的声音混杂在其中。
赵锦繁看到那个男人朝她所在的方向无声说了句什么。
他知道她看得懂。
赵锦繁按着他的唇形在心里复刻出了那句话,那句话似乎是——
“赵、锦、繁、只、能、死、在、我、手、上。”
这便是他厌恶那群刺客的理由。
呵呵。
几乎是赵锦繁解读出他那句话的同一时间,最后一个能打的刺客应声倒地,在断气前的那一刻,那位刺客狠狠瞪着那个男人,几乎是搜肠刮肚般想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他终于找到了这个男人在深夜来此地,并对他们下手那么狠的合理解释。
“你……是狗皇帝的人。”
“她的人?”那个男人抬目朝营帐后方的丛林望去,“我算不算,你问她。”
赵锦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