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淮接到由陆游与辛弃疾联名写就的文书时,他正在与两名相公,几名太尉外加一只完颜亮把酒言欢。
叶义问抵达巢县之后,立即就是对各路大军封官许愿,肆意褒奖,然后就迫不及待的去见识一下金国皇帝的风采。
待叶相公看到缩在大牢中的完颜亮之后,立即就被吓了一跳。
好家伙,你们还真不把皇帝当盘菜啊。
其余几个粗人不懂,难道你虞允文也不懂吗?将一个皇帝,哪怕是金国的皇帝,哪怕是敌酋扔到脏兮兮的地牢之中,到底还是过于不像话了。
虞允文自然也有理由。
当日虞允文也好心询问完颜亮冷不冷,完颜亮却说此地比五国城暖和多了。
这话直接把虞允文干无语了。
事到临头,这厮竟然还是如此狂妄,还在暗搓搓的讽刺二圣,真是嘴贱至极。
你不是说此地暖和吗?那就去地牢,给你稻草取暖去吧。
虞允文可以愤怒,但叶义问还是识大体的,根本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让完颜亮继续住大牢。
这要是病了死了算谁的?
当然,在这种宴饮场合中,即便叶义问想要活跃气氛,但指望刘淮等将领能与完颜亮举杯痛饮,相逢一笑泯恩仇,那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成闵与李显忠都是正襟危坐,给了两位相公一些薄面,而刘淮则是干脆将军中文书搬到了宴饮上,一边翻阅一边吃喝,明摆着不想搭理金国俘虏。
而除了完颜亮,完颜元宜也被邀请在列,坐在尾座,身后还有两名甲士扶刀看守。
完颜元宜却没有一丁点囚犯的自觉,不断应和叶义问,两人不断举杯,互相对饮,不多时,一篇篇行酒令与诗词就被吟唱出来,其余作陪的幕府与地方官员纷纷喝彩。
“刘飞虎,你虽然年轻,然则军略超然,老夫当敬你一杯。”酒酣耳热之际,完颜元宜举起的酒杯,对着刘淮遥遥一碰,笑容可掬,似乎看向的不是与金军厮杀,将其部下屠戮殆尽的大将,而是一名老友。
刘淮左手捧着文书,右手用筷子夹起一枚炒黄豆放进嘴里咀嚼起来,眼睛都没离开文书,就冷冷说道:“这么多饭堵不住你的嘴?”
此言一出,宴会中迅速寂静,所有人都看向了刘淮。
而完颜元宜却是依旧笑容晏晏:“所谓羊陆之交,为国家征战,沙场决死实属寻常,然则只要志趣高远,纵使敌国也可互相为友,刘飞虎还是多虑了。”
刘淮终于看完了手中的文书,将其放在一边,用筷子点了点完颜元宜说道:“你再敢再说一句废话,老子当场撕了你的嘴。反正你只要活着就成,我军中医师还算可以,应该能留你半条命。”
完颜元宜还想说什么,然而与刘淮眼神对上之后,他却打了个激灵,终究不敢再言语。
对于一名敢把完颜亮从马上拽下来当场抽鞭子,一言不合就将李通剁碎的狠角色,此时当场折辱完颜元宜又能如何?
不说嘴被撕掉,打掉满嘴的牙又如何?谁会为了完颜元宜一口白牙出头去拦这种暴怒起来就不顾一切的人物?
眼见完颜元宜放下酒杯,刘淮也不再继续发出威胁,仿佛刚刚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再次拿起一封文书,仔细翻看起来。
“诸位,举杯为官家寿!”
叶义问与虞允文二人也如同没有听到刘淮所言一般,继续宴饮。
其中叶义问是因为刘淮刚刚给了他重大的政治资源,正处于蜜月期。再说了,他都将金国宰执剁碎了,撕烂金国兵部尚书的嘴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而作为资深政治家,虞允文想的就更多了。
除了虞允文政治盟友的身份之外,刘淮还是山东义军的一个山头。
而在被黄河夺了河道的泗水通道被打通之前,山东有大半个孤悬在外,宋国很难有什么有效统治。
这不是单靠忠义之心就能完成的,而是山河分势天然而然,就算山东所有人都是一颗红心向大宋,也不可能跨越海州南部那一片黄泛区与宋国产生有效沟通。
在这种情况下,保证山东不会重新投靠金国,就成了虞允文的首要目标。
就算山东某个人自立,也能牵制金国一部分兵力,可如果山东全都投靠了金国,宋国所取得的两淮战略优势会瞬间荡然无存。
所以,刘淮只要不抽刀将完颜亮宰了,一切都好说。
发生几句口角算什么?
虞允文巴不得刘淮与金国的仇恨结的再深一点!
在两名相公的默许之下,宴会继续展开,气氛再次热烈起来。
就在这时,罗怀言从侧门快步而入,与门口的甲士低声耳语几句后,随即入内,将一本厚厚的文书交给了刘淮。
刘淮顺手从身旁一名文士的案几上拿起一只熟蹄髈,塞到罗怀言怀里,擦了擦手接过文书之后,示意对方赶紧啃。
在罗怀言与身侧文士茫然的眼神之中,刘淮快速翻阅起了这份由辛弃疾与陆游共同署名的文书。
片刻之后,刘淮翻阅文书完毕,也不顾场合,直接抬起头来,对着上首高声询问:“两位相公,你们可知道濠州定远陈氏是什么来头吗?难道是朝中陈康伯陈相公的家眷?”
宴会中又是瞬间寂静。
而这一次,叶义问的脸色终于有些不好看了。
刘淮第一次作色还可以说是在压完颜元宜的气焰,但第二次就是在打他脸了。
真当叶义问这枢密相公是泥捏的不成?
但刘淮下一句话就将叶义问即将到来的质问硬生生摁了过去:“这个定远陈氏竟然敢抢我靖难大军用来赈济灾民的军粮,胆子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若这陈家真的是当朝宰执的家眷,两位相公能不能替我劝一劝陈相公,让他高抬贵手,绕过我靖难大军与两淮饥民?我之后给他立长生祠。”
别看刘淮说得可怜兮兮,脸上却是一副冷笑的嚣张模样。
大有不给个说法就当场撒泼的架势。
在刘淮看来,这什么陈家就是个地方豪强,虽然可能与中枢大员,封疆大吏之类的官员有些姻亲联系,却也不可能到宰执那一步。
宋国当朝宰执是陈康伯,他可是江西人,哪里会在淮南有亲戚?
然而刘淮就是要这么说,就是要逼着两名宰相表态。
大战拼死拼活的打赢了,难道救济灾民的治政行动也要靠我吗?你们宋国士大夫是干什么吃的?
上座上的两名相公还没有说话,成闵却率先出言:“如果说的濠州定远陈氏,俺倒是知之甚详。家中倒是有官宦子弟,唤作陈名振的,曾任福建莆田知县。
俺对此知之甚详是因为陈名振这厮在莆田闹出过笑话,非要与莆田陈氏认祖归宗,想要与如今的陈侍郎结亲,至于成没成俺不知道,但这厮致仕之后就气焰大振,开始求田问舍,俺麾下老卒的田产都有被强买的。
俺虽然也向朝中递了话,却是一去渺无音讯,想来定远陈氏与莆田陈氏认祖归宗之言并非空穴来风。”
说到最后,连成闵这个老兵油子都有些冷笑起来。
“陈侍郎是哪个?”刘淮没想到还真有条大鱼,连忙用胳膊戳了戳身侧的文士:“官职很大吗?”
文士连忙低声解惑:“如今兵部侍郎陈俊卿陈公,曾任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
刘淮恍然大悟。
怪不得成闵如此阴阳怪气。
在他看来,掌握台谏系统的陈俊卿包庇了自家亲戚,所以才让他的上奏难以得到解决。
合着还真有靠山啊!
最喜欢收拾这些有靠山之人。
刘淮正要说一些虎狼之词,却见到一直沉默不言的李宝起身说道:“成太尉,陈侍郎并非这等奸诈小人。战前陈侍郎奉命整顿浙西水军,我麾下的士卒与舰船都是他殚精竭虑整饬出来的,我与他共事过,敢用项上人头作保。”
成闵抱着胳膊笑道:“泼李三,俺可不敢要你的脑袋,只是勤于治国,疏于治家之人,咱们难道见得少了吗?他陈侍郎又如何能例外呢?”
李宝登时沉默。
莫说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就算是亲生儿女浪荡起来,一些父亲也是无能为力的。
刘淮却是直接摆手打断了其余人的言语:“两位相公,不管是何人,敢搞出这些事端来,也就是在寻死了。你们二位怎么说?”
虞允文有些头痛。
这些事哪里是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
国朝做事自有法度,就算犯了死罪也有有司处置,哪里能让军兵大肆杀戮?这样干哪有个头啊?
难道还真的要当场表示任由靖难大军处置?
叶义问却没有想这么多,只是摇头说道:“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刘淮根本没有搭理叶义问,只是定定的看着虞允文。
叶义问已经老了,而且没有什么政治理想,最多也就是分担火力,遮风挡雨的作用,而虞允文才是真正能在来日有所作为的实权相公。
见到虞允文只是不语之后,刘淮摇头,失笑以对:“那就用我的办法吧。”
叶义问摆手:“刘大郎万万不可如此鲁莽!”
刘淮却是不再搭理对方,拿来文书,在其上写下:‘放手去做,万事有我’八个大字之后,交于正在啃蹄髈的罗怀言,让其速速送出。
叶义问大急,他再傻也知道这封文书被送出之后,靖难大军这支还没有被宋国收编的大军就会立即听从命令,展开行动,将战阵上的破坏力在地方上展现出来。
如果将领还能控制大军,还可能只是对特定人员的屠戮,如果控制不住,则很有可能会演变成比金军南侵还要恐怖的灾难。
叶义问连忙对着罗怀言大声说道:“站住!”
罗怀言哪里会听叶义问的,头也不回,一溜烟的走了。
“刘大郎!刘飞虎!”叶义问终于绷不住了,气急败坏的说道:“你实在是太放肆了!”
“叶相公,虞相公,我就是为了这个。”刘淮的言语却变得诚恳:“我就是为了这个而起兵北伐抗金,也是为了这个到淮南与金贼决死。
如果不是为了消除这些不平事,我为何放着衙内的日子不过,去山东喝泥水吃树皮?为何会放着山东逐渐明快的日子不过,回两淮去劈金贼的铁甲?
山东靖难大军皆负此志艰难行进至今,如果不让我们去做,那天下就没有靖难大军了。”
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说完,刘淮也不在意首座两位相公各异的表情,拱了拱手之后,就转身离去了。
这场原本应该欢腾的宴会,就这么尴尬的结束了。
而完颜亮与完颜元宜则是互相对视了一眼,随后各自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虽然知道宋国内部不是铁板一块,然而分裂如此迅速还是过于出人意料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