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
澄迈县,小佛塔外。
符云舒与仆妇走下马车,抬头望向塔门悬挂的“家传善德”匾额,似乎还有烟熏火烧的痕迹,忍不住叹道:
“可怜陈家数代经营,一朝族灭,积累尽归了贪官与小人之手。”
“娘子说得是。”
仆妇是符云舒从娘家带来的老人,在岛上还算有见识,附和道:
“这块匾额,本是三十年前,韦公为感念陈家大翁兴修水利,亲手题写赠予的。
“如今却被郑家挂了出来。
“娘子,您说我符家怎会有这样的恶邻?”
符云舒叹道:
“小人固然可憎,但那贪官黄巢,才是幕后……”
从琼山县跟来的两名护卫,对仆妇口中的“韦公”一无所知;
一边解开衣袍扇风,一边粗声打断道:
“等等,老太婆说什么呢?谁是韦公?”
仆妇对这两人的粗鲁极为不满,正欲训斥,符云舒却轻轻拉住她的手,微微摇头,随后耐心解释道:
“韦公是指韦执谊,二十多岁便进士及第,顺宗时官至宰相,后被贬为崖州司户。
“在崖州期间,他兴修水利,创筑岩塘陂,引水灌溉农田。
“还教化民众,传授中原的农业种植之法,推广养殖黑山羊……”
两名护卫听了一会儿,显然对这话题不感兴趣,喉咙里咕哝一声,吐出口浓痰到路边:
“主母,您跟老太婆快去快回,我俩在树林里等着。”
符云舒转过头,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此行是为夫君祈福,若不尽诚,回去如何交代?”
两名护卫不耐烦地点点头,也不告退,便叉着腰往林荫处走去。
待走进塔内。
见四下无人,仆妇才压低声音,愤愤道:
“呸!两个狗眼看人低的混账!
“我就不信在北方,哪家下人敢这么跟主母说话。
“此番回去,娘子可得在家主面前,好好告他们一状!”
符云舒心中何尝不觉得?
可她面上只是摇了摇头,淡淡道:
“不必告了。
“狗跟主子有样学样。
“若王弘业平日里敬我念我,他从北方带来的家奴,又怎会这般轻视于我?”
仆妇抹了抹泪,哽咽道:
“娘子的命真苦,幼时丧父,为继母所欺,好不容易以为能借这桩婚事转运,谁曾想家主也是个薄情的。”
符云舒轻轻拍了拍仆妇的手背,以示安抚:
“无妨,我早已习惯。
“他王弘业娶我,本就是为得到符家的援助。
“高贵如太原王氏,怎会真心对待一个豪绅之女?
“倒是你,该与我一同信佛,多修心性,看淡这些俗世纷扰。”
仆妇愤愤不平地摇头:
“难道身份高贵,就能不顾良心了吗?”
说完,她重重地将手里的提篮砸在蒲团上,继续抱怨道:
“娘子以前从不信这些。
“可家主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娘子从入门第二天,就开始吃素礼佛……
“他自己却只每年斋戒一个月,还分两次。”
符云舒面上终现愠色:
“好了,别说了。”
她顿了顿,目光微垂,随后缓缓道:
“佛曰:‘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我今所受,皆是前世所种之因,今生当受之果。
“命数如此,我认了便是。”
仆妇只得低声叹息,默默为符云舒整理供品。
符云舒缓步走到佛像前,双手合十,闭目凝神。
她轻轻跪下,点燃三支清香,插入香炉中。
“愿佛祖保佑,让我腹中的孩儿平安降世,健康长大。”
符云舒在心中默念。
自有孕以来,她便日日诵经礼佛,只求能为这孩子积攒些许福缘。
她知道,唯有这个孩子,才是她将来真正的依靠。
王弘业的冷漠,北方家奴的轻慢,她都可以忍。
唯独这个孩子,她不能让他受半点委屈。
礼佛完毕。
符云舒缓缓起身,轻轻抚了抚小腹,眼中闪过一丝温柔。
“走吧,该回去了。”
仆妇连忙上前搀扶,低声问道:
“娘子,可要再添些香油钱?”
符云舒摇了摇头:
“这是给郑家添,不是给佛添。”
若非王弘业说,黄巢已成他的座下,而郑家又是黄巢的傀儡,她怎么可能愿意来澄迈县上香。
两人走出小佛塔,外头的阳光洒在符云舒面上。
远处,两名护卫依旧懒散地靠在树边。
见她们出来,也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她们赶紧。
符云舒缓步朝马车走去。
这时,树林对面,通往郑家宅院的道路口,传来幼儿撕心裂肺的哭喊:
“阿娘,不要啊阿娘——”
符云舒驻足望去,只见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娃,正坐在泥潭中,哭得声嘶力竭:
“阿娘,你真的不要文崽了吗?阿娘?”
那老妇人满头银丝,肤色略深,骨架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韵;
但身上穿的麻衣却满是补丁,显得格外寒酸。
此时,她揽过孩子,在一个中年男子面前跪下。
符云舒作为主家女娘,从未亲入槟榔林,自认认不出老妇是谁;
但读书不成、自诩清高的郑汪轮,她多少打过几次照面。
虽然她们离对面有几十步距离,但恰好处于下风口,郑汪轮不耐烦的声音随风清晰传来:
“春秀,你这是何意?”
春秀低眉顺眼,眼角含泪却未落下,嘴唇上似乎还涂了廉价的胭脂,勉强挤出一丝惨笑:
“您别怪罪……实在是家中艰难,无力抚养,这才不得已投奔您来。”
郑汪轮眉头紧锁:
“荒谬!此子与我有何干系?你莫要在此胡言乱语。”
春秀抬起头,声音颤抖:
“怎会无关?他是您的亲弟血脉,郑家的骨肉啊!”
郑汪轮脸色一沉,冷冷道:
“荒唐!你不过是我弟,早年在临高县私纳的外室。
“如今我弟已逝六载,你突携一稚子,口称郑家血脉,岂非儿戏?”
春秀急忙拉过孩子的手臂,指着上面一块暗红色的胎记,急切道:
“您看,这胎记与郑郎一模一样,岂能作假?”
郑汪轮冷哼一声,语气更加刻薄:
“胎记?分明是文身!
“你莫要以为凭此便可欺瞒郑家,玷污门楣!”
春秀声音愈发悲愤:
“枉你们以‘家传善德’自诩,难道连自家血脉都不肯认吗?”
郑汪轮脸色铁青,厉声斥道:
“放肆!
“你恶意认亲,还敢妄言‘善德’?
“简直不知廉耻!”
话音未落,他一脚将春秀踹倒在地。
春秀却死死拽住他的衣袍,不肯松手。
郑汪轮气急败坏,一边踢打一边怒斥:
“松手!你这无知妇人,休要污我衣冠!”
符云舒远远望着这一幕,眉头微蹙。
她虽对郑家的做派早有耳闻,却未料到竟如此不堪。
换做平时,她是怎么也不可能管此类闲事的。
可她如今腹中怀胎,那叫文崽的孩子又生父早亡,相似的经历让她多了几分恻隐之心。
于是,符云舒对仆妇使了个眼色。
仆妇会意,当即大呵:
“刺史夫人在此,何人胆敢喧哗?”
郑汪轮神色大变。
他慌忙停下踢打的动作,抬头望向声音来处。
符云舒在仆妇的搀扶下缓步走来,虽衣着素雅,却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质。
郑汪轮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拱手道:
“不知夫人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符云舒目光扫过地上的春秀母子,语气平静:
“郑汪轮,你身为本地乡贡,如此对待妇孺,未免有失身份。”
郑汪轮脸色一僵,干笑两声,解释道:
“夫人有所不知,此妇恶意攀附我郑家,妄称此子为我郑家血脉。
“此等荒唐之事,郑某不得不严加处置,以免玷污门风。”
符云舒如何不知?
此三人争执的声音,大到她把前因后果全梳理了一遍。
“你打算如何处置?”
“此子虽来历不明,但郑某念其年幼,不忍苛责。已决定将他收下,送往潮州,寻个良善人家收作契弟,也算仁至义尽。”
契弟?
让这么小的孩子去当契弟……
面前可是郑家嫡长子啊,一点人性也没了吗?
“送往潮州?”
符云舒语气陡然转冷:
“此事若传出去,恐怕对郑家的名声不利吧?
“更何况,我夫君之清贵,举世闻名。
“若得知郑家如此对待妇孺,恐怕……”
她话音刚落,郑汪轮便取出手帕擦了擦额角的汗:
“夫人教训得是,是郑某思虑不周。
“既然如此,郑某便暂且收留此子,日后再做打算。”
符云舒却摇了摇头,淡淡道:
“不必了。
“我看这母子二人可怜,不如由我带回府中,收为家仆。
“郑公子意下如何?”
郑汪轮似乎不敢反驳:
“夫人仁善,郑某自当遵从。”
符云舒不再多言,转身对春秀母子温声道:
“你们可愿随我回府?虽为家仆,但必不会亏待你们。”
春秀闻言,顿时泪如雨下,拉着文崽连连磕头:
“多谢主母大恩大德!”
文崽虽年幼,却也是个懂得感恩的好孩子;
跟着母亲磕头,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
“谢谢主母,文崽会听话的,每天都跟在主母身后,寸步不离……”
符云舒心中一软,伸手扶起文崽,轻声道:
“倒也不必寸步不离。你母子二人,日后好好过日子便是。”
郑汪轮脸色青白交加,不敢多言;
悻悻退到一旁,看着符云舒带着春秀母子离去。
待符云舒走远,郑汪轮见从林荫中走出的两名护卫,正张目望来,本已放松的胳膊再次紧绷。
他狠狠一甩袖子,朝着符云舒的背影低声咒骂:
“仗势欺人!”
符云舒不再理会他。
她扶着仆妇的手,登上马车,心中多了一份释然。
在她想来——
今日之举,不仅救了春秀母子,也为她腹中的孩儿积了一份善缘。
“风吹过。
“卷起几片落叶。
“为佛塔下的这场风波,画上一个淡淡的句点……”
小佛塔,顶层。
黄成精意味深长地念完;
随即关上身前的小窗,将手中的话本放下,看向身后的几个弟兄:
“我宣布,校事组成立以来首次行动,成功!”
密闭的空间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黄成精颇为不满,抬腿走到黄成魔跟前,叉腰道:
“怎么回事啊,好哥哥们?
“义父让我训练春秀,打入刺史府刺探情报。
“我把任务完成得这么好,怎么连半句夸奖都没有?”
黄成魔眼皮都懒得抬:
“呵,你若跟我一起去河北三镇,我便承认你是校事组成员。
“敢吗,臭弟弟?”
黄成精顿时语塞,支吾道:
“我……我先回去向义父汇报!”
他说完,卷起话本,委屈地走下木梯,喃喃自语:
“好心帮忙还要被甩脸色……我也不想和哥哥们分开呀……”
他自问自答着。
一会儿站在自己的立场,抱怨哥哥们的态度;
一会儿又扮成黄成魔,好声好气地哄自己开心。
而郑汪轮已等在小佛塔一楼。
见黄成精下来,立即上前问道:
“如何?”
黄成精当场变脸,神情稳重如泰山,拱手施礼道:
“郎君的演技,黄县丞必然认可。”
郑汪轮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自从七天前,他们正式答应结亲后,郑汪轮便与郑翊一道,被拉进了澄迈县衙。
虽无官身,但李县令、黄县丞准他在新县尉上任前,代为行事。
他很快便与一大帮少年衙役混熟。
昨日,黄县丞临时通知,要求郑家配合治安公务,演一出戏。
郑汪轮自无不可。
直到方才“好戏开演”,他才知道,自己竟是要当托……
把暗桩打到琼州刺史身边!
吓得他险些露出破绽。
此刻,郑汪轮定了定神,低声问道:
“江鱼儿,刺史夫人已经走了,能否告诉郑某,黄县丞为何要对王刺史……”
黄举天为除成亮外的所有义子,取了非黄姓的化名,以便在人前交流。
“江鱼儿”是黄成精的化名。
“此事关系重大,您只需知道,黄县丞一切安排,皆是为国为民。”
郑汪轮虽心中仍有疑惑,却也不想再多问。
即便问出了答案又如何?
郑家铲除陈家在前,又与黄家结亲在后;
如今只能与黄举天风雨同舟,全力支持他的一切行动。
这时,黄成魔等人紧跟着从塔上下来。
几人与郑汪轮道别后,绕到塔后的草棚;
两人一驴,往县城骑去。
黄成精早就忘了刚才的不愉快,抢着要坐在黄成魔前边。
年近十八的黄成魔个子高大,双手不耐烦地将这光头小弟圈住,嘴巴微微张合三次,却未发出声音。
“哥,你说什么?”黄成精仰头问道。
“没说话。”黄成魔面无表情。
“你是不是又在偷偷跟我道歉了……”黄成精眯起眼睛,一脸狡黠。
“做梦。”黄成魔嗤笑一声。
几人嬉嬉笑笑地回到澄迈。
还没下驴,便见黄成疯从县衙内冲出,喊道:
“出大事了!”
黄成魔等人脸色骤变:
“义父怎么了?”
黄成疯摇了摇头,先表示黄举天无碍,而后道:
“昨日傍晚,黄成果传回消息:
“数百户疍民,于两日前驶向雷州,企图劫走南下视察的岭南节度使。
“义父连夜奔赴琼山,找王弘业商议解救卢使君的方案。
“可王弘业却说——”
“说什么?”
黄成疯咬牙道:
“岭南节度使是在雷州被劫的,与琼州无关……
“他王弘业,决不发一兵一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