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那神色各异的注视之中,酒馆门外的马蹄声骤然而止。紧接着,门口微微一黯,便有两人已然迈步走进了酒馆。
来的这两人皆是男子。一人身着灰白长袍,约摸二十五六岁的光景,剑眉星目,丰神俊逸,身姿修长挺拔,气度非凡;另一人年纪稍长些,看上去三十有余而四十不足的模样,身着黑袍,亦是相貌清奇不俗。他刚一进门,两道如电目光便在大堂内飞速扫了一圈,顾盼之间隐隐透着肃然威仪。他在魏昆仑二人身上稍作停顿,随后便收回了目光。
两人虽气度不俗,但都是满身风尘的模样,似乎已赶了很久的路。
丁牛瞬间眉开眼笑,赶忙起身,匆匆迎了出去。
丁牛尚未开口,那黑衣中年人已然说道:“把外面的马照看好,再上些吃食,要快!”那话音沉厚,语速迅疾。话音未落,一块十两重的银锭已然落在了丁牛手中。
丁牛只略一掂量,便能估摸出手中银锭的份量,脸上顿时笑得如花绽放,连连点头哈腰地道:“两位大爷请坐,酒菜即刻就来。”同时扭头朝着柜台后大声吆喝道:“田大头,赶紧出来帮忙,有贵客到啦!”
不多时,正在后院干活的田大头便屁颠屁颠地小跑了出来,丁牛忙对他说道:“赶快出去把两位大爷的马照料好,要用咱们店里最上等的草料。”田大头憨憨的应了一声,快步出门去了。
就在这当口,那两人已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丁牛眼尖,见两人风尘仆仆的模样,便忙上前招呼:“两位大爷想必赶了许久的路吧?小的马上去给二位打一盆热水洗把脸,然后来两壶咱们这桂花居的招牌桂花酿解解乏,吃好喝好之后再来两份香糯可口的桂花糕,那就更妙不可言了……””他正欲滔滔不绝地介绍酒馆里的珍馐美馔,那身着灰白长袍的青年却微微抬手说道:“小兄弟不必招呼我们,你自去忙你的。”他说话之时,坐在他对面的中年人便已将一支三尺多长用油布包裹着的长条物事放在桌上。
丁牛做了十几年的酒馆伙计,自然眼光毒辣经验老道,已知这两人来历不凡,那长形包裹内多半是刀剑兵器,于是立刻陪笑道:“要得要得,二位贵客稍坐,酒菜马上就好。”说完后笑着退去,小跑着进去后院张罗了。
另外那桌石姓汉子三人原本喝得正兴高采烈,此时突然见来了生人,且都气度不俗,他们都是太平镇的人,以往见多了类似的人物,都已猜到两人多半也是江湖豪客的身份,于是便识趣的压低了声音。
那魏昆仑本来正为自己的心事而烦闷不已,此刻见到那两人,一时来了兴趣,忍不住一边喝酒一边暗自打量。而那紫袍中年人却有意无意的侧过了头垂下目光,也是默默无语的小酌。
魏昆仑正朝那二人方向打量,那与他对面而坐的青年也刚好在向他的位置看来,二人目光相接,那人剑眉微动。魏昆仑同时察觉到对方目光中已隐含警惕之意,便装作若无其事的别过了目光。
但那青年的目光却有意无意的在魏昆仑搁在桌旁的那柄长刀上停了一停。
那青年对面的中年人见他神色有异,便低声说道:“都是身怀武功的人,尤其是那紫袍人,修为很高。”他语气虽然略显沉重,可声音却几乎微不可闻。
青年目光却转向窗外街道,口唇微动,细微之声随即传出:“但看他们衣着模样,却不似江湖中人,来历颇为可疑。不知凤兄可有印象?”
中年人眉头轻皱,随即微微摇头。同时却说道:“不管是何来历,但如今出现在此的人,都得暗中注意,不可大意疏忽。”那青年暗自颔首。
中年人微微吐了口气,说道:“约定的时辰已快到了,不知他们几人何时能赶到此地。”
青年又看了眼窗外,说道:“他们的路程比我们要远些,如果路上没有意外,应该也快到了。”那中年人轻嗯一声,便不再说话。
二人一时默然,神色都显得颇为沉重。片刻后,那青年忽然低声说道:“咱们这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连赶了五天,总算是不曾耽搁。只是到了这出云山地界,才发现百里方圆内鲜有江湖武林人物的身影,倒是冷清得很。”
中年人道:“那场祸事才过去不到一年,整个江湖都是一片沉寂,出云山虽为道门圣地,却又怎能独善其身?说到底还是中原武林损失太重,短时间内是绝无兴盛之望了。”说到此处,他神色更凝重了几分,目光中现出悲戚仇恨之色。
那青年眼中也有悲痛神色一闪而过,轻轻摇头叹道:“所幸这出云山底蕴深厚,又有吕掌教坐镇,崇真剑派就算经历了那场祸事也还尚有实力,否则中原三教可真要就此没落于江湖了。”
那中年人目光微垂,嘴角不易察觉的抽动了一下,也跟着轻叹道:“只无奈我等修为有限,没有在那场祸事中保留自己宗门实力的本事,徒让宗门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基业几乎毁于一旦,我每每想起都羞愧难当夜不能寐,就算入睡,也常被噩梦所惊,仿佛那场血战尤未结束,至今心有余悸。”
青年默然无语,神情沉重而哀伤。许久后他才看着中年人叹道:“不论是凤老掌门还是凤兄,鼎剑堂上下都是我卓释然最钦佩的英雄豪杰。为了击退魔教,我们所有人都已经付出了一切,如今纵然暂时陷入了低谷,但中原江湖武林只要齐心一致,终究还会有重新站起来的那一天。”
中年人缓缓颔首,说道:“那一场祸事,中原三教九派之中,就属我鼎剑堂和剑宗损失最重,难得卓老弟尚有如此雄心壮志,剑宗有你撑着,假以时日也定能重整旗鼓。”
那青年目光坚定,说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只要我等残存之人信念不灭,那一天必将到来。”
中年人吐了口气,道:“这一路只顾赶路,也没来得及过问卓老弟,不知现在剑宗情形如何?”
卓释然神色顿时黯沉了几分,摇头叹息,说道:“那一战,我师父与其他六位师叔伯皆已牺牲,剑宗八大剑修如今只剩下卓某与师兄赵嵩,门下弟子也只剩不到一百,半数人至今还伤势未愈。卓某虽临危受命接任了宗主之位,亦有复兴剑宗之心,但眼下这一摊子事务,也委实让我焦头烂额。”
中年人亦同样神情沉重,叹道:“卓老弟此刻的心境,我凤栖梧感同身受。剑宗自风无痕宗主创派以来,已历经两百余年,一直都是中原武林的正道支柱,传至此代,以江入流宗主为首的八大剑修更名动天下,是何等的惊才绝艳!卓老弟在八大剑修中虽年纪最小,但天赋过人,年纪轻轻便已有直追江宗主之势。若无那场祸事,假以时日,剑宗何尝没有能与中原三教并驾齐驱的可能?而由我祖父创立的鼎剑堂,虽无剑宗那般深厚底蕴,但在近百年来的苦心经营之下也是人才辈出高手众多,在江湖上也算有了立足之地。可经历了那一场血战后,如今鼎剑堂的情形与剑宗也相差无几。我凤栖梧虽身为掌门,但若想以一己之力复兴鼎剑堂,也同样是毫无半点信心啊。”
卓释然笑容苦涩地叹道:“恢复宗门之事绝非短时间能可做到,我们都得仔细斟酌计划,不可操之过急,也同样需要耐性,更需要时间。你我就算再急也没有其他办法。”
中年人凤栖梧自然明白卓释然话中之意,他无奈一叹默然不语。他二人交谈之时刻意以内力发声,旁人只见他们口唇开合,却未能听到到底在说些什么。
原来这两人便是中原武林九大门派中“剑宗”新任宗主卓释然和“鼎剑堂”掌门凤栖梧,二人皆为当代武林中的一流顶尖高手,却不知因何会一起出现在这太平镇。
两人沉默良久,卓释然忽然想起一事,皱眉问道:“这一路卓某也没时间问凤兄,去年白马寺一别,不知凤老前辈如今伤势如何?”
凤栖梧闻言,脸色顿时阴沉铁青,目光中更陡现极深的仇恨之色,他咬牙切齿只是不语。卓释然眉头一皱,心中涌起不妙之感,他正欲再问,那酒馆伙计丁牛恰好端了好一大盘酒菜从后院出来,开口笑道:“两位贵客久等,酒菜来咯。”
卓释然见状,便也暂时按下心中疑惑闭口不语。
丁牛麻溜的将酒菜摆上了桌。酒自然是桂花居的招牌桂花酿,下酒菜也是当地特色佳肴,荤素搭配足有十几样之多,可谓极为丰盛。丁牛细心地为二人倒好了酒,陪笑道:“两位客官请慢用,后面还有一壶上等的蒙顶甘露,稍后便给两位送来。”他见凤栖梧一上来便出手阔绰,所以自然服侍得极为周到。
凤栖梧二人心怀要事,对这满桌酒菜倒并未在意。卓释然见这店小二热情殷勤站在旁边,便又摸出一两碎银放在他手上,然后说道:“我二人不用招呼了,有事自会叫你,你自去忙便是。”
丁牛眼睛微亮,刚才凤栖梧给那十两银子已经足够付三倍这桌酒菜的钱了,且还绰绰有余。如今又得了一两赏银,足抵得上他三个月的工钱。但丁牛是见惯大场合的人,心头虽喜不自胜,表面却不动声色,当即点头哈腰的陪笑退了出去。他在桂花居十几年,最擅长的就是会看方向识趣懂分寸。
等丁牛离开后,卓释然端起酒杯,对凤栖梧说道:“这些天一路奔波未得空闲,如今既然已经到了地方,便该吃饱喝足再说后事。凤兄,卓某敬你一杯。”
凤栖梧点了点头,也端起酒杯,两人举杯同饮而尽。
卓释然喝了一杯酒,又道:“据说这西南蜀地别有风俗特色,那这些下酒菜也应该不差。凤兄,卓某此刻早已饥肠辘辘,可就不客气了。”说完自顾起筷吃了起来。
凤栖梧却忽然苦笑一声,看着手中的酒杯微叹道:“记得多年前吕掌教七十大寿之时,我曾随家父前往出云山贺寿,那时路过此处,第一次喝了这桂花酒,只觉其味甘美口留花香回味无穷,怎料今日再饮,竟已再无当初之味,甚是怪哉。”
卓释然夹了一块笋尖腊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说道:“酒还是当初的酒,只是此时凤兄心思不在酒上,所以自然喝不出当初的味道了。”他又自斟自饮了一杯,“凤兄,既来之则安之,你若再不动筷,可就要浪费你的银子了。”
凤栖梧无奈苦笑,也只好拿了筷子吃了起来,但目光却始终不离窗外。
卓释然瞧他神情紧绷,便说道:“自进了这出云山的地界,一路所见并无异常,也未曾遇到其他可疑之人,想来这出云山还并不曾发生意外之事,凤兄不需紧张,或许那个消息当真只是江湖传闻而已。”
凤栖梧放了筷子,似乎实在没有胃口,说道:“我一路也在寻思,如今这江湖上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和本事敢和崇真剑派叫板?但既然有消息传出便不会是空穴来风,其他那些邪门外道之流倒也罢了,怕只怕当真是……”话说到这便戛然而止,他脸上再度浮现出凝重之色。
卓释然沉默片刻,而后说道:“卓某明白凤兄心中所忧。但自从白马寺一役之后,魔教几乎全军覆没,那教主月之华更已身亡乃你我亲眼所见,此事过去不到一年,卓某实在难以相信他们还有强如月之华的人物。如果说是侥幸逃回西夷的魔教圣女,那也更不可能,她原本修为就不高,逃回时更身负重伤,短短一年绝难恢复,又怎敢自投罗网再入中原叫嚣出云山呢?”
“卓老弟虽言之有理,但……”凤栖梧脸色沉重地说道:“但你别忘了,那圣女逃走时身上可还有一只魔物……”
他话虽未说完,但卓释然闻言,便突然脸色一变,俊朗不凡的脸上忍不住一阵抽搐,似已想起某件极为恐怖可怕之事。
凤栖梧脸色阴沉不定,缓声说道:“倘若魔教中现在有人带着那魔物悄然来了中原,那情形又当如何?那两只魔物到底是怎样的存在想必卓老弟还没忘记吧?如今就算他们只剩一只,但那种力量也绝非你我如今的修为能可抗衡,所以他们还存有挑战崇真剑派的底气。”
卓释然的脸色一点一点的阴沉了下来,他默然不语,但一双手早已紧握成拳。
凤栖梧继续说道:“这一次我们必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以那吕掌教的修为,对付一只魔物应该并不困难,但到底能不能将之毁灭却是未知之数,所以我们才要把握机会将那魔物留下来,然后再想办法彻底毁去以绝后患。只要魔物不灭,魔教就永远有死灰复燃的机会。”
“倘若真如凤兄所料,来的真是魔教中人,那这一次有吕掌教亲自出手相助,要留下那魔物我们便有大胜算。”卓释然缓缓点头表示赞同,但很快却摇头叹道:“可若说要毁掉魔物,就算有吕掌教相助,卓某也并无太大期望。毕竟当初我们所有的办法都试过了,却始终不能将之毁灭,那东西到底是何来历至今我都还想不明白。”
凤栖梧沉吟着,很久后才说道:“就算一时没有办法将之毁灭,却也可以暂时将之封印,就如同另外那只一样。”他忽然微微皱眉,神色凝重的问道:“卓老弟,你也是当初参与封印那只魔物之人的其中之一,可知如今那只魔物到底被封印在何处?可否真的万无一失?”
卓释然闻言,目光略显意外的看向凤栖梧,缓声道:“凤兄请见谅。卓某虽也是参与者之一,但事关天下安危,为了谨慎起见,那时我们抽到签的参与者都早有誓言,绝不能单独向任何参与者之外的人透露有关那只魔物的下落。就算卓某知晓凤兄是心存忧虑,却也不能为此违背誓言。”他略微一顿,“但凤兄请放心,那魔物已被封印,只要我们这几个参与者守口如瓶,那魔物便绝不会再有重现天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