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锄候雨,不如决渚。
五百年雷打之劫近在眼前,更遑论后面还有阴火、赑风双重灾劫等着,若躲得过还好,躲不过,必难逃骨肉消疏,尸骨无存的下场。
在徐青眼里,与其等待灾劫到来,不如提早落子布局,只要着子够多,哪怕是臭棋篓子,也总会有连点成星,照亮前路的时候。
玄玉没有出过远门,对于香火的来源也仅限于治理鼠患,或是解决一些鸡皮蒜毛的小事小情。
推倒送子庙和治理虎患这样的事,在它心里已经是比百来斤的鱼儿还要大的事了。
至于解决天下百姓饥饱问题,获得人间封正,更是玄玉想都不敢想的,这和白日做梦祈求天上下小鱼几乎没有区别。
事实也是如此,当今之世妖氛四起,劫盗横行,寻常人想要在大雍境内行走都要做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准备,更别说是横渡重洋,去到万里甚至是十万里之遥的未知地域了。
海路凶险,更甚于陆地。
往后的路还长,徐青身为猫仙堂大家长,自然要未雨绸缪,提前做好规划,至于黑老鸦能不能到达彼岸,取来希望之种
事在鸦为,黑老鸦年纪已经不小,若不拼一下,它的修为境界就只能止步脚下,可它若肯冒险一试,受益的将不止猫仙堂和天下黎民,黑老鸦也必然会因为这些功德,突破修为界限,更进一步。
鸹爷明显也知道这些,它声音有些沙哑道:“海上不比山林陆地,里面有太多凶险,传说海里还有蛟龙”
“老朽这把老骨头想要飞渡过去,无异于痴心妄想,即便真能侥幸上岸,回来时又如何能保证一路顺遂?”
徐青洒然笑道:“修行之路本就如逆水行舟,有路走总比没有路要好,这也算是我给鸹爷挑选的一条能继续走下去的路,至于如何选择,还是要看鸹爷自个。”
“我已经年迈,你为何不选其他仙家,偏偏要过来寻我?”
“鸹爷助我推倒送子庙,助我为他人接生的时候,我就知道鸹爷是个有原则,有侠义心肠的仙家。”
“再有,飞禽有渡空飞翔之能,跨越重洋想来也会更为便利”
徐青选择黑老鸦的原因,不只是看中了它的品性和御空能力,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乌鸦已经无路可走。
这个时候若是有一盏明灯指引,哪怕只是快要熄灭的残灯末焰,都有可能激发对方背水一战的信念。
只有道路断绝的人重新遇到希望,才不容易半途而废。
黑老鸦张开翅膀,左右打量:“老朽修行一百余年,江河山川都曾去过,唯独没有跨越过沧海。”
“今日承蒙徐道友看得起我,只是此行我若是没能回来,怕是将来无法报答徐道友的恩情。”
路尽才知蜀道平,恩深便觉秋云厚。
黑老鸦前路已尽,是徐青给它想出了这么一条新的修行路径,且不管眼前的路能不能顺利走下去,单是论起这份提点恩情就不是它能偿还清的。
徐青微微摇头,说道:“无需报答,这事说起来对我也有好处,若是将来真能让我猫仙堂得到一份香火,就该是我感谢鸹爷了。”
这边,徐青给黑老鸦留了嘱托后事的时间后,便独自一人去了趟月华山。
月华山听起来像是一处世外洞天,可当徐青真正到了,才发现这里到处都是毒瘴雾气,一点也没有仙家福地的样子。
穿过湿软的林地,途中多有长虫汇聚,有时徐青走的好好的,面前的树桠上就会突然垂落下来一条斑斓长蛇。
好在身为僵尸的他对这些东西并不畏惧,哪怕有蛇咬来,也咬不开他的皮肉,即便真有牙口好的蛇蹭破了他的皮,他也全然不惧。
就没听说过有哪具僵尸被毒死的,这事儿尸说都没记载!
唯一有述的也只有一句话:僵者,邪气所钟,百毒莫侵,虽疫疠横行,尸毒自固。
要真中了毒,对僵尸而言或许就跟喝了口小酒一样,顶多微醺之余,打个酒嗝,或许还能有助于消化.
等到徐青一路走出林子,来到月华山百草洞的时候,他的袖子里、脖子上已经多了好几条小蛇。
蛇喜阴气,徐青身上恰好冰冰凉凉的,阴气也重,所以它们非但不啃咬徐青,反而把他当成了香饽饽。
站在百草洞外,有小柳仙进去通报。
那小花蛇游进洞里,刚好瞧见白仙姑在洞府深处吐丹修炼。
拳头大的妖丹上光晕流转,大白蟒看到小花蛇后,方才张口把那妖丹吞下。
“白姑姑,外面有个善人前来拜访,说是猫仙堂的掌教。”
小花蛇虽小,但那是和眼前的白蟒相比,如果单独来看,即便是这条小花蛇,也有大腿粗了。
“此事我已经知晓,你且去寻些瓜果膳食过来招待客人,等我更衣后,再去与他相见。”
百草洞外,徐青坐在石条边,面前花蛇嘴里噙着瓦罐,正在往他身前的茶盅里倒茶。
徐青瞧着那茶水淌过蛇牙,注入茶盅,心想得亏自个是僵尸,要是换作旁人,这一口茶水下去,不得直接躺板板?
“这是什么茶?”徐青闻了闻茶盅,身为僵尸,他平日里几乎不饮茶水,但眼前的茶水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是小柳仙们从山中花草身上采来的朝露,听闻人族修行之人也服食此物,所以我等便拿了这些东西作为招待,还望客人不要嫌弃。”
徐青浅尝了一口,面色古怪道:“它们是怎么采撷的露水?”
这小花蛇似乎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它理所当然道:“自然是用蛇口衔来的。”
“.”
你确定这不是你们的口水?
见徐青放下茶盅,小花蛇有些窘迫道:“我等常以蛙鼠为食,平常也不似其他仙家饮用红梁细水,那东西我们吃不来。”
“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些花露,还有野果能招待客人了。”
徐青呲了呲牙,寻思这还不如拿野味来招待他。
一僵一蛇说着话,不多时打洞口里边就走出来一个身穿粗布白裙的年轻村姑。
“徐道友,久违了。”
徐青听着熟悉的嗓音,有些诧异道:“你是白仙姑?”
粗布白裙的妇人含蓄一笑,随即款款来到石条近前,坐在徐青对面。
“说起来道友当初惩治妖人,替我等铲除仙家败类,我还未曾言谢。”
“那倒不必,我亦是猫仙堂掌教,这些事情原也算不得什么。”
看着白仙姑自然而然的拿起茶盅,啜饮里面的‘口水’,徐青只觉得对方仙气飘飘,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瞬间垮塌不见。
徐青心里有事,和白仙姑寒暄片刻后,便直入主题,打听起了躲避灾劫的事。
“我上次见到过猫仙堂的玄玉道友,它距离灾劫似乎还有一些日子。”
“不早了,玄玉已经有四百多年道行,不能事到临头再做打算。实不相瞒,我这次前来拜访道友,就是想向道友请教一些渡劫经验。”
白仙姑沉吟片刻,说道:“妖有五百年道行,便会孕育妖丹,一旦丹成,寿元可涨至千年,这是非常之道,向来为天地所不容。”
“若想要守住道果,就需得抵御天降劫难。”
“这五百年经历的灾劫名为雷灾,我当初经历此灾时,正逢天打阴雷,虽然过程凶险,但阴雷对妖而言,反倒是好事,再加上有香火抵御,我便也守住了这五百年的苦修。”
徐青若有所思道:“那若不是阴雷,又该如何度过?”
白仙姑眉头蹙起:“不是阴雷,那就只能是阳雷和神雷。”
“阳雷生来克制妖物,若是遭逢阳雷,那便是命里与仙道无缘。不过你们人类都喜欢阳雷,反而不喜阴雷,这点倒是与我们不同。”
“至于神雷,此雷种类繁多,我只听闻这是天罚之雷,主杀伐,凡是触发此雷的,均是嗜杀成性的妖魔。在千年前,湘阴那边就曾有一只妖魔死于神雷之下。”
“湘阴?”徐青皱眉道:“白道友可知那是什么妖魔。”
“据说是一具僵尸,这等异类生来如野兽,哪怕修得五百年道行,依然茹毛饮血,自然不受上天眷顾。”
“.”
徐青默默抿一口蛇涎水压惊,在天降神雷面前,眼前的蛇涎水似乎也不是什么不能下咽的东西了。
“白道友,若按你这么说,不管是人还是妖,在面临雷灾的时候,岂不是都要看运气?若碰到属性相契的雷,就容易渡过,若不契合,那不就十死无生?”
白仙姑点了点头:“修仙也是修命,就像人生来容易成仙,但妖却要学人形,懂人语。懂人语又得先学鸟语,学鸟语又必须尽学四海九州之鸟语,无所不能后,才能会人声,以成人形。”
末了,白仙姑有些艳羡的看向徐青:“像徐道友这般,就是天生的修仙种子,人比异类少五百年苦熬,若是贵人文人,则又少三百年苦工。”
“只可惜世人都晓神仙好,却少有人肯放下世俗之念,潜心修道。”
徐青听得牙花子直嘬,别人渡劫都是二选一,阳雷阴雷选一个。
他倒好,三选二,而且还只有一个正确答案。
这还让不让僵尸活了!
见徐青面色不太好看,白仙姑抿嘴笑道:“徐道友对玄玉仙家还真是上心,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玄玉道友距离灾劫还有一些日子,这段时间只要猫仙堂多积攒一些香火,届时纵使情况不对,也能用香火之力抵消一二。”
徐青叹了口气,说道:“多谢白道友指点,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目送徐青离开,有一百来年道行的菜花蛇游走到白仙姑身旁,口吐红信道:“玄玉前辈有四百年道行,可想要面临修行灾劫指不定还要多少年,徐掌教是人类,未必能活到那个时候,也不知有什么可操心的。”
白仙姑轻笑摇头:“你不懂,人活的时间没有妖长,但人总是喜欢想很长远的事,想当年我.”
说到此处时,白仙姑忽然止住话头。
沉默半晌,白仙姑幽幽一叹,随后便化作苍白巨蟒,径自游回了洞府。
往后几日,徐青除了协助孙二壮拿下寿衣铺的定贴房契外,又花费大量心力,绘制了许多符箓。
除了符箓,徐青同时也准备了很多丹药,甚至还特意买了罗盘,这些东西都是为即将远行的黑老鸦准备的。
六月末,临河埠口。
徐青和玄玉来为黑老鸦践行。
“这是大力丸,若是力有不逮之时可以服用;这是青元丹,是疗伤妙药;这是解毒丹、清凉散”
“那黑色符囊里放的是避火符,白色放的是迷踪符,红色放的是冰魄符,黄色是平安符”
“这些东西鸹爷平时便放在香火法界里,若遇到危险,不必节省,须知只有活着这些东西才有价值。”
黑老鸦没想到徐青会为他准备这许多东西,他还从未打过如此富裕的仗!
“徐娃子”
徐青看着黑老鸦无以言表的模样,笑道:“穷家富路,鸹爷是我猫仙堂的压堂仙家,我必然不能让鸹爷毫无准备的去。”
鸹爷深吸一口气,说道:“承蒙教主信任,这趟出马的活,我压堂接了!”
“鸹爷多久可以回来?”玄玉开口问道。
“若没有教主赠予的这些东西,我兴许一两年间也不一定能够回来,眼下多则半年,少则两三月,我便打马搂坡。”
打马搂坡在出马行当里,指的是仙家回山的意思;落马靴坡,则是指仙家下山。
黑老鸦虽然年迈,却依旧踌躇满志。
“此去千山万水,还望鸹爷务必珍重。”
黑老鸦闻言点了点头,随即便振翅飞向了高空。
绕着一僵一猫盘旋片刻,黑老鸦发出哑哑叫声,似是在向这处家乡住处道别。
徐青站在延伸至河水中的栈桥上,遥望高空,朝空中盘旋的黑鸦拱了拱手。
旁边,玄玉有样学样,也人立而起,跟孩童作揖似的,仰着头朝空中拱了拱手。
直到天空中的黑点彻底消失在尽头,徐青方才打道回府。
在他身后,玄玉亦步亦趋跟着的同时,仍不时扭头往栈桥后面的天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