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礼华对照《契约》,又跟诉状比对,内心不住盘算。少顷,他剖析道:“退还一半家产,即含赔偿之意,否则,何需退还?两个一半,所指皆为一物,岂能叠加?原告诉请,争夺全部家产,实属无稽——景棠沐,你有何话说?”
景棠沐垂首而答:“下官不敢分辨,但凭大人公断!”
“被告,《契约》两处载明,为一半家产,《大德律疏》第九章第三百六十条勘定,家产包括房屋、土地、作坊、店铺、牲畜、存银......第三百六十二条规定,契约一经订立,不得反悔,须身体力行——景济仁,你还有何辩解?”
景济仁初时很高兴——可惜,高兴得太早了!闻听县令垂问,忙躬身作答:“老爷容禀!《契约》确定的,是归还景棠沐以前的田产!至于一半家产,不过补充说明!而且,景济仁的一半家产,不等于小民家的一半家产!老爷请想,夫人结婚时带来的陪嫁,贵重首饰,岂能算小民的财物?小民继承的祖业,只是经手,将来还要传给后人,岂能算小民一人的家产?小民所挣来的家产、家业,其中一半,远远不及景棠沐以前的田产......”
这篇说辞,可不是景济仁一人想出来的,而是集中了景德镇、教书先生、韩春旺等众人的智慧。触犯众怒,众人皆拍砖。苟史运过意不去,暗施援手,更是赶到益州,面见石墩,花二十两银子专门咨询、请教了大衙门的专业讼师,顺便聊聊苟不教夫妇的事儿。
县令尤礼华听得头大了,怫然不悦,一拍惊堂木,喝到:“住嘴!家产家产,即是一家之产!你们又未分家,论什么你的我的?你是一家之主,你的家产,自然指全家之产!夫人陪嫁,也拿来说话?子尚年幼,何言传给后人?大胆刁民,巧舌如簧,百般狡辩,糊弄本官!来人呐,重责十板,以示薄惩!”
景济仁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苟史运握紧了重剑——
就在这时,衙门外一通锣鼓响,差官喊报:“华大人驾到!”
一位身穿蓝绸官服的中年官员昂首迈进大堂,他高大俊朗,神采奕奕,仪态不凡,官阶显示为五品,乃松潘府协助太守、专司审案的按察大人。
大德王朝的地方官制比较复杂。县令常例为七品正堂,京畿重地、特殊区域也有钦定六品、五品的;知州分两种,辖县的为正五品,不辖的为正六品;知府也称太守,管理辖县和独立的州,一般为正四品,重要城市如扬州、益州等地,钦定正三品。其所属布政钱粮、提刑按察长官,相应低一级。剑南道设按察使,松潘府对应设按察同知,意谓行使与知府相同的审案断案权力。
尤礼华慌忙离座迎接,堂口跪倒,高呼:“不知按察大人驾到,有失远迎,伏乞恕罪!”对按察使,则应称为察院大人。
大堂哗啦啦跪倒一片。
华大人搀起尤礼华:“贵县请起!众人免礼!”
尤礼华将华大人往正堂迎,边问:“大人驾到,不知有何训示?”
华大人瞧眼下情形,县令正在审案,便不肯坐正堂,去了书办对面的侧案,边道:“华某不日调任,此前特意巡察一遍,叨扰之处,还望海涵!贵县请便,华某旁观便是。”
尤礼华连连拱手作揖:“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同僚小道消息,华大人即日升任虚有州五品正堂,官阶虽然未变,但主政一方,属于提拔重用,仕途无限光明。
再三谦让,华大人不允,尤礼华只得继续审案。
打人的签子尚未掷出,上官驾临,动辄用刑官声不好,遂自找台阶,借坡下驴道:“按察大人有体恤之德,权且寄下板子,再敢信口雌黄,一并惩治——景济仁,还有何辩解,从实讲来!”
景济仁何等精明,见来了上官,心思活泛开了,联想苟史运去过益州,亲家又是将军,莫非暗通了关节?便减轻了惧意,磕头道:“谢老爷兔责之恩!青天大老爷,《契约》签订,实非所愿!县丞——县丞之子受伤,飞扬跋扈在前,欺凌弱女在后,实乃咎由自取!嗣后,县丞以换子勒逼,签订了《契约》,小民一惧官威,二顾宗亲,实不得已耳!今县丞霸田夺产,欺人太甚,小民冤枉啊!求青天大老爷明断!”特意将县丞两字强调再强调。心道,景棠沐啊景棠沐,你不仁,休怪我不义了!
这苗头,要全盘翻案啊!尤礼华勃然大怒,喝道:“大胆刁民!狡辩不罚,竟矢口抵赖了!既订《契约》,妄扯前因!既有中人,何言勒逼?看来,不打不成了!来呀,给我重责二十大板!”
华大人拖长音调,长长地“哦——”了一声。
尤礼华停止掷签,恭问道:“大人有何见教?”
华大人面沉似水:“贵县,告状之人,既是本县县丞,为何不移送他县?莫非——”他故意停下不说。
尤礼华大吃一惊,华大人的意思,莫非怀疑他贪赃枉法、徇私舞弊了!急忙离座,躬身道:“启禀大人!诉至邻县,邻县不接!下官发誓,皇天厚土,决不敢徇私枉法!刚刚,下官已将县丞训导,驳斥了他索赔全部家产的痴心妄想......”
华大人沉吟道:“既如此,贵县接着打吧——本案未经回避,须全案复核,出了漏子,华某岂能轻松调任?”
尤礼华叫苦不迭,华大人将案子跟调任挂钩,非同小可!战战兢兢,趋前咕咚跪倒,双手举过诉状、《契约》,祈告道:“按察大人明察!下官愚鲁,险铸大错!大人既驾临,祈请大人不辞劳苦,亲自审理,伏乞!伏乞!”
华大人接过文书,点头道:“也好!难得贵县自觉避嫌,自律自重,殊能可贵!免礼,免礼!”
尤礼华起身,再次拱手:“多谢大人谬赞,下官惭愧。”
按察大人坐了正堂,一拍惊堂木:“来呀!升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