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的玉子坊内坐落着一间精美绝伦的小茶楼,地方不大,却宾客如云。建造技艺与王公贵族的府邸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雕梁画栋,巧夺天工。
入其门内,一幅“高山流水”图映入眼帘,三层高的楼顶泄下清泉,顺着那耸立在庭院中、蜿蜒起伏的假山婉转而下,汇入底层的碧玉池中,漾起的水花铺撒开来,敲打在周围的八音石上,奏出凌乱却不刺耳的乐音,与角落里传来的丝竹声搭配着,更加悦耳动听。
茶楼的布局建造格外雅致。
站在正中央的梅花廊下,萧月怀有些恍惚。
她观览着里面的一景一物,亲切之余也觉得分外森冷。
这地方,是她的六皇兄——萧长祁一点一点亲手打造的。
前世大周被灭后,渝帝曾捆着她的手腕,当着百姓的面以长鞭抽打,一步步逼着她来了此地,穿上舞裙、供渝国诸臣欣赏玩乐。
她在这里受尽屈辱,往日的一幕幕,如同长剑刺下的伤痕,鲜血淋漓。
正当她凝神仰望着悬在空中的那座千金台,愈发恐慌时。苏郢发现了端倪,向她走了过来。这位郎君施施然站在她面前,出声将她拉回了现实之中:“殿下。”
萧月怀猛地惊醒,浑身冷得发抖,止不住地颤动。
恍惚间,苏郢的身形与一个青衣奴婢的影子重叠了起来,他低头鞠躬、作揖行礼:“请跟紧臣的步伐,莫走错了路。”
连声音都变得相像起来,似她梦中的那个人。
萧月怀怔了一下,目露疑色。但很快,她便强迫自己从这种怪异情绪里走了出来。
而后装作对这里不熟悉,扶着额道:“这里看着小,格局倒是挺复杂。”
上辈子,她第一次踏足这座茶楼也是大婚之后。
六皇兄兴高采烈地带她来此处,要将其赠予她做出阁的贺礼。
谁也没料到,后来这里成了渝帝侮辱折磨她的囚笼。
苏郢盯着她,看得略久了些。
萧月怀登时有些心虚:难道被他看出什么异常了?
直到郎君若有所思地扭身朝廊道深处行去,她才缓下心绪,抚着胸口重重叹了一声。
长廊的尽头,是间雅阁。
推开门,青玉梨木的小案前,一名身形修长、温恭俊雅的青年正襟危坐着。
这人顶着白玉冠,五官秀丽、面若凝脂、眉梢如画、目若明星,一滴泪痣点缀在眼角,勾出缱绻迷人的魅意。
身侧坐着个容貌并不是很出众,却气质独特的女娘。
苏郢来到那青年面前,抱拳作揖道:“见过宣王殿下。”
遂又向他身旁的女娘行礼。
女娘端庄回礼,敬了一声:“苏大将军。”
她含着笑,目光跟随着苏郢,直到他落座。
萧月怀将视线停在这个女娘身上,久久不肯转移。直到她察觉这束目光,扭头看了过来。
女娘谦逊大方,脸颊上的两个小酒窝显得她格外的亲切温柔:“民女参见公主。”
萧月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沉默了许久。
此刻心中卷起惊涛骇浪:没想到这吕家娘子竟然是她!
上辈子她还未出嫁时,曾扮成小厮模样,跟着宣王的车驾偷偷溜出了皇宫。彼时正逢皇兄前往上谷办差,她也跟着悄悄去了。
这位吕家娘子,便是上谷郡中前来接待皇兄的人,她当时扮成了个俏郎君的模样,倒是比女装要英气许多。
只可惜,前世她死在了那淮河里,飘荡多年才被寻到尸骨。
如今兜兜转转,死去的人重新回到了世间,还以这样一种方式相聚,这让萧月怀的内心无法平静。
“吕鱼姐姐,我们是不是在上谷见过?”
萧月怀脱口而出,话音落罢又觉得自己说得太快,低头捂脸。
吕鱼扑哧笑出了声,弯着眉眼看向旁侧的青年,用手肘怼他:“殿下,我说什么?公主殿下果然记得我!”
萧长祁也笑吟吟看向自家妹妹:“是我同你赌输了,阿怀那时年少,只见过你一面,我以为她不会记得了。”
萧月怀走到案前,靠着苏郢的位置坐下,眼神在萧长祁与吕鱼之间来回打转。
这二人谈笑之间举动亲昵,叫人深思。
她不禁勾唇,低着眸遮掩笑意。她这个从不近女色的兄长,终于动了凡心,属实不容易。
“阿怀,这两日的市坊传闻我都听遍了。你不该牵扯到‘江老翁’一案中来的。你可知,你与唯臣失踪的这几天,母后有多焦心?”
她刚坐下来,萧长祁便开口提及此事,脸上笑意退却,逐渐严肃。
萧月怀一个时辰前刚从宫里出来,已经被周帝周后拎着耳朵教训了许久,这会儿再听见萧长祁念叨,只觉得头大,便求饶道:“兄长别骂了。我知错了还不成吗?”
她可怜兮兮地撒娇。
萧长祁无奈摇头,遂转了话锋:“幸而唯臣陪在你身边,没出大事,也没怎么受伤。”
萧月怀登时无言,忍不住翻了他一记白眼。
这半天内无论是谁,一个两个全都在夸苏郢,对她却只有训骂。虽然说的是事实,可她却忍不住替苏郢难过。
归来的这几个时辰,除了荀翀,无一人关心他是否受了伤。众人虽围着她斥责,言语之间却都是关心之意。对苏郢,除了夸他敏锐机智、说他护驾有功,便再无其他。
而这个郎君只会站在角落里,默不作声地看着一切,时时刻刻守着礼仪不敢懈怠,让人气恼又心疼。
她道:“...大将军确实把我保护得很好,有他在我自然无事。可...他也是血肉之躯。为何你们没有一个人关心他有没有受伤?”
许是积压出来的情绪。
萧月怀说这话时有些愤懑。
雅阁顿时陷入寂静,萧长祁愣愣地盯着自家妹妹看,转而又与吕鱼对视,一时之间竟说不上话。
苏郢也很意外,诧异地看向公主,心中泛起涟漪。
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萧长祁哭笑不得:“妹妹,你可错怪我了。你二人入城的那一个时辰内,我便遣人将我府里最好的金疮药送去了荀副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