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四,夏至。
咔嚓——
随着断裂的声响,饱经沧桑的马车木轮马上崩裂开来,紧接着整辆马车开始摇晃,进而倾斜倒在路边。
拉车的马发出几声急躁的嘶鸣,赶车的小厮更是焦急地从车上跳下来,去查看车轮的损坏程度。
马车前面挂着青蓝色的门帘,可能是长时间赶路的原因,那颜色有些发暗,个别地方甚至还有黑色的污点。
随着车轮断裂后马车倾斜着倒下,一只手将门帘掀开,紧接着就看到一个身着素色布衣的青年男子走了下来。
“大人……马车的车轮断了,咱们一时半会儿可能走不了了。”
小厮看着完全裂开的车轮,无奈地冲自己身边的青年男子说道。
“哦……能修好吗?”
被称呼为“大人”的男子没有任何愤怒的表情,要是换作其他喜欢耍威风的官老爷,就会先劈头盖脸把办事不利的小厮骂一顿。
“恐怕不太可能。车轮完全裂开,已经不能再用了,咱们想要走,就必须更换车轮,可是……”
小厮转头看了看,他们停下来的这个地方是个偏僻的小路,而并非是官道,很可能找不到人帮忙。
他们又是人生地不熟的第一次来京城,根本不知道方向。还是在之前的村子里面跟村民打听到,这里有条小路能够快一天赶到京城,没想到遇见这种的事情。
“这里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要更换车轮恐怕是不太容易。
青年男子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这真的福祸相依。没想到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还有机会进京城,甚至是要去吏部述职……这有可能飞黄腾达的。
只因去年他所在的地方发生遭受了蝗灾,家家户户几乎是颗粒无收。老百姓都要饿死了,可是朝廷发下来赈灾的银子却是迟迟不到,他没有了办法,无意间查找古籍的时候发现,在数百年前的前朝,当时发生蝗灾之后,有官员带领百姓抓蝗虫吃,进而保住性命。
本着死马当活马医,他也带头领着百姓抓蝗虫吃,蝗虫吃粮食,他们就吃蝗虫。这样下来,整个受灾的州府,只有他们县没有人饿死。这件事情后来被上报到朝廷,皇帝不但交口称赞,还特命他进京述职……
可惜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就因为马车损坏而停留在京城郊区的山路上。
这可如何是好?
“小五,从这里赶回咱们来时的村子,大概需要多久?”
青年男子想了想,为今之计就只好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村子求援了,毕竟他们不熟悉地形,除了之前居住过的村子之外,不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更近的村子。
“嗯……马车走了两三个时辰了,要是人走的话恐怕一天之内都到不了。”
小厮想了想,他们从清晨出发到现在已过中午,以马车的行进速度来说,这段距离人要是靠双腿走,恐怕需要很长的时间。
“这样吧,我等在这里。小五你拿上些钱,回村子找帮手来,最好带回来新的车轮。”
男子拍了拍破旧的马车说道。
此地只有他们主仆二人,而他又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像这种工作只能拜托自己的小厮去做。小五还算学过两年拳脚,至少筋骨比自己健硕。
“啊?大人,这……这个时候要是回去,恐怕要赶夜路的。”
小厮缩了缩脖子,脸上都是害怕的神情。
“好你个小五,你平时总是吹嘘自己多么多么厉害吗,还曾经上山打过老虎……怎么着,现在连走个夜路都不敢?”
二人虽然说是主仆,但是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很好。青年男子看着小五有些不情愿的表情,于是笑骂道。
“不是,主要是我现在走,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回来……大人,您一个人大晚上待在这荒山野岭里,万一遇见了豺狼虎豹什么的。”
小五鸡贼的目光扫了扫附近,这里是山路,不远处就有茂密的山林草木,谁知道里面会不会钻出来吃人的野兽。
“你这个小厮,真是胡说八道。”
男子虽然不高兴的骂道,但是看了看四周的山林,却是有潜藏野兽的可能性,他顿时感到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的。
“那你说该如何处理?”
“我……嘿嘿,我也不知道。”
小五把脚尖的一颗小石子踢飞,然后看着他们来时的道路说道:
“就期盼着能够遇到过路的人,正好搭救咱们吧。”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男子皱着眉头,这条小路寻常人家都不会走,只有本地的村民经常路过,即使他们碰见村民,也不可能修好马车的。
马车的车轮是彻底损坏了,最少要到村子里找匠人重新做一个,不然马车说什么也是走不了的。
“这样吧大人,咱们在这里等一夜,要是到明天清晨都没有碰见人,我就回村子去找救兵。”
这小厮别看不读书,还真有股子机灵劲:
”我一早走,快的话能够赶在天黑前回村子,到时候找些人,骑着马也好驴也好,赶来再接您。”
这样一来,男子就不用在山路上独自渡过一夜,也就不太可能发生什么意外。这个主意还真是挺不错的。
就连男子也忍不住点头称赞:
“看不出来呀,小五,你还是个有章法的人。”
“嗐——我算个屁呀,大人您带头吃蝗虫,把咱们一县老小的命都保了下来,您才是了不起的人呐。”
小五听到称赞后乐呵呵的笑道。
“我……”
男子一想到蝗虫的样子,就感觉自己嘴里黏黏糊糊,就连口水也咽不下去。其实吧,蝗虫拧掉头之后,用火烤得酥脆,味道还是不错的。
但当时为了给害怕的百姓做个表率,男子可是当众生吃蝗虫,虽然表面上无事,可实际上他回到县衙之后吐了一整天。
到现在一听到”蝗虫”二字,嘴巴里就怪怪的。
“大人呀……”
小五看到自己大人变了脸色,就是知道对方想到了不好的事情,八成跟自己刚才随口说到的蝗虫有关,于是立马换了话题。
他本来想说“大人这次进京城一定会受到大大的封赏,甚是是连升三级……”,他是想要用升官的话题转移男子的注意力,让其不要一直想着蝗虫。
可是话刚出口,就看到远处的山路扬起一阵尘土。
有马车来了!
小五高兴的蹦起来,朝着远处的方向指着,同时大声说道:
“大人,有车来了!”
男子被小厮大声音的一喊,确实打断了自己的思路,勉强从蝗虫的恐惧之中挣扎出来。
他目光眺望远方,看见的是一辆光板的驴车。
一头不算健硕的黑毛驴,拉着满满一车的稻草杆,在车辕上面坐了个皮肤黝黑的农村老汉,头上顶着草帽,手中拿着赶驴的鞭子。
他催促着毛驴向前走,然后就看到停在路旁的马车和站在车旁一脸惊喜看着自己的主仆二人。
“老头,你有没有带着备用的车轮?”
小五连忙冲上去,挡在驴车面前。他们主仆二人好不容易遇见别人,怎么可能不赶紧阻拦住对方,寻求帮助呢。
只是小五说的话不是很好听。
“吁——你们干啥?”
老汉连忙让驴车停下,然后甩了甩手里的小鞭子,浑浊的老眼带着戒备的看向拦车的二人。
“老头我们……”
小五刚张嘴就被一旁的男子呵斥住
“小五住嘴,不可以对老人家无礼。”
然后男子对着坐在驴车上的老汉拱手施礼,然后放缓语气说道:
“老人家,我们主仆二人是要去京城的。行之半途,马车的车轮损坏,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无路可走无枝可依,所以恳请老人家可以出手相助呀。”
“呱呱呱的说了一大堆,我是嘛也没听懂。”
男子还想要解释几句,就看到对面的老汉摆了摆手:
“你们这些个读书人呐,就是词儿多,听到老汉我脑瓜子疼,这样吧,我来了说,你听听对不对?”
“你们是……去京城?”
老汉顿了一下,看向对面的男子。
后者连忙点头说道:“是,我是……”
“好嘞好嘞,我再问,你们的马车坏了,打算怎么办呢?我老汉又不会修车……”
老汉看了看不远处的马车,心里盘算着这个家伙也不是个什么大户人家,只有主仆两个,坐着的马车看样子也很旧了。
“这样吧,你们不是去京城吗?你们上我的车,前面再走个四五里地就到京城的城门了,你们到城里去找帮手吧。”
“好好好,多谢老人家。”
男子才算是松了一口气,连忙摆手招呼身上黑着脸不高兴的小五,让他把东西收拾一下,要紧的都搬到驴车上去。
“唉,等等等等……你们人可以做,但是车上的东西就不要搬嘞。我这个车上也是满满的,东西放不下。”
老汉见他们准备搬东西,连忙摆手呵斥道。
他身后的车上堆起高高的稻草垛,却是没有地方再放别的东西,其实就单纯坐两个人都有些挤。
“那……小五你留下来看着马车和行李,我坐老人家的车去京城,四五里的路程很快就到了,之后我马上找人来接你。”
男子盘算了一下,他向自己身旁的小厮吩咐道,后者虽然不情愿,也只能勉强的点点头,说道:
“好吧,我听大人的,您早去早回。”
小厮扶着男子踩上驴车后面的稻草,这时他才发现这稻草垛上居然还躺着一个人。
那人用一顶斗笠遮面,躺在稻草上呼呼大睡,身上穿着的衣服有些奇怪,像是道袍的制式,却又是黑白两色的。
“坐稳了,驾!”
老汉一甩手中的小鞭子,毛驴应声向前走去,能够看得出来驴车很重,毛驴走到非常吃力。
这并不是男子上来之后才重的,而是之前就这么重。
小五目送自己的主人离开,转身去收拾因为马车倾侧而弄乱的东西,顺便检查一下马匹,看看马儿受伤的程度。
……
“诶,那个读书人……老汉听刚才那个小子喊你叫大人,你莫不是个当官嘞?”
老汉驱赶着驴车,也算是没话找话的问道。
“是的,我是在云州做官,现在去京城里述职。”
男子勉强坐稳了身形,他双手扶着稻草,听到老汉的询问,于是自谦的笑道。
“哦……这京城里面最不缺的就是官儿,俗话说宰相的门房七品官儿……诶,你是个几品呀?”
老汉回过头来看了男子一眼,从对方的穿着打扮来看,应该不是一个大官儿。那些当大官儿的,都是前呼后拥,身边乌泱乌泱的人。哪像面前这位,一点当官的气势都没有。
“我……”
男子被老汉无意的一句话噎得说不出来话,他脸色古怪的停顿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人家刚刚说过宰相门房七品官,自己现在就说自己是七品县令,跟门房一个水平,这多丢人呐。
“咋着?你难不成是个大官?”
老汉笑着说道。
“不是,我是云州两河县的县令。”
男子摇摇头,他没说自己是几品,只说了自己的官职。
“县令……那就是县太爷了,在外边县太爷就不错了,可惜在京城这个地方,别说县太爷,就是什么皇亲国戚都是一抓一大把呀。”
老汉晃了晃手里的鞭子,可以是因为此地毕竟是山路,并不是官方修建的官道,所以难免道路崎岖,驴车行驶在布满碎石的道路上,也是左摇右晃的。
男子身形摇摆,一不小心扎进了稻草垛里面,挣扎的双手忽然摸到几个圆滚滚的东西,好像是陶罐。
他扒开稻草一开,发现里面都是一坛子一坛子的酒,顿时心头一惊,愣在了当场。
今年因为蝗灾,朝廷四处筹集粮食,为了能够收集到更多的粮食,皇帝陛下颁布了禁酒令,不允许民间私自酿酒,就算买卖也必须从官方的酒铺。
禁酒令一出,非但没有征集到更多粮食,反而使得一些人开始伺机贩卖私酒,因为官方酒的价格高,而私酒便宜,所以是屡禁不止。
这一车的稻草里面要都是酒的话,那按照大齐律法,私自酿制贩卖酒者一律杖五十,囚三年,家产充公。
男子既然是一县的县令,自然熟读大齐律法,他有些纠结的坐在稻草垛上,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于公,他应该向城门口的兵丁举报此事。
于私,老汉对他也算是有救助之恩,他不能恩将仇报呀。
过了也许不到一个时辰,眼前已经出现了京城巍峨高大的城门,青石砖在太阳的余晖之中变成黑色。
从远处看,京城就像是一只爬伏着的黑色怪兽,大开的城门就是它吃人不吐骨头的血盆大口。
男子一阵纠结,最终还是决定把这件事情说出来,恩情在私,却不能为了私情违反国家的法律,这是不应该的。
“哈——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一直睡觉就连剧烈颠簸都没有醒来的男子忽然坐了起来,他拿下挡在面前的斗笠,随口说了一句。
那是个面容清秀却透着一股仙气的男子,他身上穿着的像是道袍,却是黑白两色的,不知道是哪个道观的道士。
“站住!下车检查。”
城门的兵丁拦下了他们。
男子刚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哑巴了,努力蠕动舌头却发不出来一个字的声音。
夏知蝉笑眯眯的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驾!
远处传来一声娇喝,紧接着一匹高头大马驮着一袭红衣的女子从远处赶来,她在城门口勒住马儿。
腰间长刀的刀鞘上面还粘着没干透的血,马儿屁股上挂着两个黑色的布包裹,现在还从包裹的缝隙处不停的往外滴着鲜血。
“秦捕头,这是又抓贼回来了?”
门口的兵丁自然认识女子,他们小心翼翼的去打量女子的脸,却又不敢多看,旋即把头低下来。
女子生的确实美貌,两道细长的眉子就像刀一样,让她原本就白皙的脸上增添了几分英雄豪气。
她没有回答,反而是将目光投向驴车。
驴车上刚刚下来的夏知蝉站住了脚步,他先是露出一丝苦笑,然后才敢把目光投向女子。
他没有想到,自己回京城的第一天就遇见了她。
忽然一阵风刮起。
夏知蝉的目光没有移动,他看着长大的红衣女子,忽然又想起来当年初见时二人的模样。
这一年,蝉鸣而知夏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