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郊外,高山行宫。
“父皇您消消气,先把这碗汤药喝了……”
太子只穿了件素白中衣,跪在床榻旁边,手里捧着一碗散发着苦涩味道的中药汤。
他一边低声说着,一边用调羹轻轻拨弄汤药来降低温度。
对面的床榻上,老皇帝一下子就像是衰老了许多,他歪着身子侧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望着床顶的精美装饰。
对于太子的恳求,直接是充耳不闻。
“父皇……”
太子叹了口气,他把汤药递还给身旁站立的太监,然后冲他们摆了摆手,低声说了句都下去,就把屋子里所有的太监全都赶了出去。
“那个老不死的杨老儿居然给朕来了这么一手……呵呵,釜底抽薪。是觉着自己比朕能活的时间更长些!”
老皇帝用干枯的手掌死死攥着锦被的一角,瞪大眼睛怒气冲冲地说道。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杨相居然敢用诈死来欺骗自己。
实际上这也不算诈死。毕竟杨府里面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了人,只是所有人都以为死了的是年近七旬卧病的杨相,几乎没有人想到杨府里边还有一个久不露面的药罐子。
皇帝盼这一天盼了太久,以至于被高兴冲昏了头脑,没想到白白被人家这般打脸,恐怕现在满朝文武心里都在暗自笑话他这个皇帝。
呵呵……什么狗屁的皇帝,还不如田间种地的农夫!作为一家之主的农夫,还能说一不二呢?当了天下之主的皇帝,却处处被人针对,处处被人掣肘,要做什么只能仰仗那些士族大家的鼻息。
到底朕是皇帝,还是他们是皇帝?
“咳咳咳……踏马的,他是觉得朕不能直接降诏毒死他。太子,吩咐你留在杨府里的暗线,马上给我下毒!”
老皇帝此时确实有些怒气攻心,说的话也不经过思考,有些糊里糊涂的。他也知道下毒绝对是下策,而且能做到当朝宰相的杨黎,怎么可能不防备自己的政敌有这一手。
据说专供给杨相做饭的厨师就有四个,分别由四个小厨房去做。但是每天杨相到底吃哪个小厨房的饭,根本没有人知道。
甚至杨府之中有专门的奴才,在杨相用饭之前去试毒。
这种方式都已经赶上皇宫里皇帝用餐的方法了,由此可见已经年老的杨相有多么的惜命。
“杨相真的好手段……孩儿安插在杨府里的暗探一起都断了消息。就连十几年前父皇暗中派去的人,今日也没有消息了……”
太子叹了口气,既然注定今天杨相要与皇帝陛下撕破脸,对方就做得不留一点余地。
可是你偏偏又抓不到对方什么错处。杨相势大,你即使想要处置他,满朝的那些官员怕也是有一半不同意的。
可他想不通,莫非杨府这么多天的沉寂,杨相这么多日的卧床,都是装出来的。可是不但有杨府里大夫的脉案,皇宫里也派了太医去诊治,确定杨相时日无多了。
太医难道也胆敢说谎?
这件事情实在是蹊跷,可是如今那些能私底下传递消息的暗探也断了来往,他是真的查不出这中间的隐秘。
“他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杨黎与左不开不同,他是个极其小心谨慎的人,想要抓住他的破绽,实在是太难了。”
老皇帝叹息着说道,没有谁比他更了解杨相,毕竟那是他任用了几十年的老臣。
如今曾经得力的能臣已经变成了祸害朝堂的毒瘤,他不得不快刀斩乱麻,不能把这件事情留给还年幼的孩子去做。
杨黎也自然看得出来。既然皇帝要快刀斩乱麻,他甚至都等不到自己平安致仕,然后再一点一点把杨党的势力削弱。皇帝只会找出错处,大刀阔斧咔嚓嚓砍下几颗人头来,用铁血手腕清洗朝堂,给后继之君留下可以操作的余地。
即使是如今的老皇帝行事都如此掣肘为难。将来新皇登基,怕是要被这些士族党羽们活生生地瓜分了。到时候小皇帝也可以坐在龙椅之上,可惜他就变成了个任人摆布只能点头的傀儡。
真到了那时,大齐也许就要亡国了。
说句不客气的话,王朝的颠覆对于这些士族来说并不在意,那祖先在前朝就围观,在今朝也围观,将来就是出现了新的王朝,也照样可以接着做官。
这就是士族的可怕,虽然大齐国颁布了科举制度允许一些寒门学子甚至,出身卑微之人进行考试委任官职,但终究是九牛一毛。大齐天下的官员们有六七成以上都还是士族出身。
“父皇还是好好休息吧,这件事情既然已经如此了,我们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太子顿了一下,他拿起袖中的纯白丝巾,给自己已经衰老却还在苦苦支撑着父皇擦了擦鬓边的汗水:
“实在不行,等王叔来了,咱们也来一招釜底抽薪。”
老皇帝歪着身子,侧过脑袋,看样子是有些困倦了,他闭着眼睛随口说道:
“说说看……”
“那些官员们之所以想请王叔进京……其实不就是担心若父皇有个万一,好让我们叔侄二人打擂台,相互内耗,他们就可以渔翁得利。”
别看太子殿下年幼,分析起朝局和人心来,那也是条条清晰。他很清楚乐王爷进京会是个什么样的局面,到时候一定有一部分官员会投靠到王叔的麾下,甚至有些人会提议太子年幼,请王叔摄政监国……
到时候太子殿下就没有心情去整顿士族,能费尽心机的在跟乐王爷的斗争之中保存实力,打压对方。
这是那些士族乐得看到的。对于这些行为会造成什么恶劣的后果,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最多不过就是亡国,他们所在的家族又亡不了。
十几年前左不开险害忠良,导致如今的皇帝陛下失去了武将对其的绝对忠心,仅剩不多的心腹必须留在北境去镇守北方的蛮族。
若非如此,老皇帝咬咬牙直接自己来个兵变,真正意义上的清君侧。让禁军进城,把那些为非作歹百官的脑袋直接砍下来。
只是如今,这些武将与皇帝也不是一条心了。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如今大齐的这条长堤上已经并非是如同蚁穴的小洞,而是早就破损不堪。
又比如像是病入膏肓的老人,想要用药物到达骨骼之内去除病灶,不用猛药则去不干净,若用猛药恐怕力度过高,伤及根本。
如今的大齐皇帝陛下就面临这样困难的抉择,而且鉴于太子年幼,他又必须拖着衰老病重的身体,在自己合上眼睛之前把这些最难办的事情都办了。
“父皇,等到王叔来了,若……若您真有个万一。我就直接退位,把皇位让给王叔,他们不是想争斗吗?让王叔跟士族们斗去吧!”
太子殿下一咬牙,居然说出来了一个破罐子破摔的方法。朝堂上的那些士族们想看他们叔侄相争,他就干脆往后退一步,逼着乐王爷去跟百官争斗。
毕竟不论是谁坐稳了朝局,终将是要清剿士族的,只是看时间的早与晚,看对方的手段高明与否。
可能在士族心里觉得被老皇帝全心全意培养出来的太子不好控制,而远在江城逍遥自在一心享乐的乐王爷更加好摆布一些。
“哈哈哈,好主意。”
随着爽朗的笑声,从外面推门而进一个人。那人的打扮极其朴素,身上没有一丝贵重之物,头上也只是简单的用布条束紧了发髻。
可偏偏气宇轩昂,眉宇间自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气质。
来人倒是不认生的,往床榻旁边一坐,拍了拍太子的肩膀,笑嘻嘻的说道:
“大侄子,你准备什么时候退位给我呀?”
太子殿下一开始是惊讶,这里是高山行宫,外面有重重禁军把守,根本不可能有人偷偷闯进来。别说是人,就是房顶上落下一只鸟都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很快意识到了面前这个气宇轩昂的男子到底是谁,只能苦笑着把目光转向自己床榻上的老父亲,却见到对方呼吸均匀,好似已经睡着了。
不知道是真的睡着了,还是懒得看见这个人。
“呃……父皇……”
年轻的太子一时间是真的不知道该去说些什么,见到自己的父皇装睡,也只能低声呼喊几声,希望对方能够出口替自己解围。
“行了,叫皇兄接着装睡吧,咱们叔侄找个地方聊聊天去。”
乐王爷倒是开心的揽过自己侄子的肩膀,然后半拖半拽的把他推出了屋子,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
正好看见老皇帝睁开眼睛,怒气冲冲的瞪着他,可他也完全不往心里去,只是嘿嘿笑了两声,就把卧房的门关上了。
老皇帝虽然表面上很生气,可当看到自己一奶同胞的弟弟来到此地时,他的心里就像有块石头突然落地了一样。
心里想,着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呃……王叔……”
太子殿下稍微有些拘谨,因为在面对这个样貌与父亲有些相像的男人时,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主要是因为他长这么大,其实并没有真正见过乐王爷,是从自己父皇和百官的口中得知过其相关的信息。
“行了,我又不会吃了你……京城的事情我已经得到了消息,所以快马加鞭的赶过来了。”
乐王爷自顾自的倒了杯茶,看着还有些呆滞的太子,脸上的笑容止都止不住:
“表面上我的车驾还有半个月才能到京城。”
这是告诉对方,自己进京甚至来见陛下的消息,没有人知道。
直到他说出这句话,太子殿下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根本不像传说中的那么纨绔,也根本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呆傻。
“王叔……你进京的目的……”
太子还没有问完,突然恍然大悟似的顿了一下,然后先是瞪大了眼睛看向乐王爷,小心翼翼的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父皇睡觉的卧房方向。
他到现在才意识到,所谓的乐王爷请旨进京,百官争吵,其实都是父皇跟眼前这位王叔联手演的一场戏。
“大侄子,你还是太嫩了……你的父皇可不像表面看上去的这般简单,毕竟当初皇兄非嫡非长,能够坐稳皇位,你以为他靠的是什么?”
乐王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我问你啊,坐上如今的皇位和去当一个逍遥王爷……你选择哪个?”
皇帝和王爷这好像是一道很简单的选择题。那些不知道详情的人,恐怕都会选择成为皇帝,那可是天下共主,受到万人景仰的存在。
可是只有身在中枢的人才知道皇帝有多么的不易。
太子殿下抖了抖嘴唇,最后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