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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八章 忽然,空气就不对了(上)

    伊莲娜小姐喜欢酒井胜子的这份坦诚与率真。

    “画是你自己画的么?”她反问道。

    酒井胜子点点头。

    “那就行了。”

    安娜颔首,又是浅而明艳的轻轻一笑。

    真是不一样——“听别人口耳相传的形容一个人,和真正面对面的和她交谈,相互微笑,感觉是截然不同。”

    酒井胜子在心里想着。

    不久以前,就在这层楼里,就站在差不多的位置,听着不远处办公室里父亲和唐克斯馆长的谈笑声,胜子还觉得在作品之外,艺术展览上的聊天与交际,不少皆是程式化的彼此客套。

    我在哪里见过你,你又在哪里见过我。

    此间种种。

    无数重复的人重复着重复的台词,发出重复的笑声。

    笑了一次。

    便笑了一千次。

    无聊、无趣且无味。

    酒井胜子刚刚认为,自己已经总结出了人与人之间的社交规律,和伊莲娜小姐短短几句话的交谈,就让这个规律出现了谬误与反例。

    纵然轮椅上的女人,和她谈的也是“我在哪里见过你”的故事。

    伊莲娜小姐一开口,感觉却和自家老爸带着甜甜圈式样的牛奶与烘焙小麦粉气息的交际话语,味道截然不同。

    她太漂亮,漂亮到天然便是话题的中心,有一种凛然而娇美的威严。

    她太强大,强大到无需任何虚伪的客套,谈话之间,自有一种我行我素式样的真诚。

    当对方那双浅栗色的眼睛,看着你,从里面流淌出笑意的时候。

    任何人都会觉得,那是黄金一般珍贵且纯粹的笑意。

    这样没有杂质的纯净笑容,是一个人一生中只能有幸遇到几次的东西。

    她真的是在对你笑。

    不带任何讨好、奉承和者矫揉造作的欢喜。

    安娜·伊莲娜,从她出生的那一刻,她就从不需要有意讨好任何人。

    从不。

    才见面了几分钟,至少有一点,酒井胜子发觉那些传言是不太对的。

    生活中,伊莲娜小姐远远没有江湖流传或者视频节目里表现出来的那样难以接近。

    短短的几句交谈下来。

    胜子发现,人家是一个很爱笑的人,她能轻易的笑出整个城市都一同感到欢乐轻快的感觉。

    “伊莲娜小姐……”胜子开口。

    “安娜,叫我安娜就好了。”伊莲娜小姐笑吟吟对着这位发现卡拉奶奶遗作的画家女孩说道。

    “你看了我的那幅画么?”胜子询问。

    “当然。”

    那天。

    等底下的种种采访与合种活动都结束,游客渐少,逐渐要闭馆的时候。

    安娜便独自一人行到楼下悬挂着酒井胜子作品的展台之前。

    《所谓“樱花”》——伊莲娜小姐轻而易举的就看出了它是一幅构图参考了西班牙画家毕加索著名的反战油画《格尔尼卡》里的抽象元素,而创作出来的艺术作品。

    那幅画是毕加索以法西斯纳粹轰炸屠杀西班牙小镇“格尔尼卡”所创作出的超现实主义的作品。

    这幅画也是类似。

    不过篇幅要小的多,也要鲜艳的多。

    当时正是日本NTV电视台所播出的反应南京大屠杀的纪录片《南京事件》获得新闻类奖项,并在日本本土引起争议的当口。

    毕加索在创作《格尔尼卡》的时候,只用了黑、白、灰三种颜色,便营造出了法西斯战争给人类带来的痛苦、受难和兽性。

    而这幅作品则使用了红色、白色与黄色三种颜色。

    它是鲜血、挽联和土地的颜色,也是樱花最常见的三种颜色。酒井胜子用更加印象派,也更加鲜血淋漓的直白方式,表现出了侵华日军以所谓“樱花”般的精神为名,在二战期间所给人类带来的痛苦、灾难和犯下无法被原谅的兽行。

    旁边的作品铭牌上,则引用着NTV纪录片导演的原话。

    「——如果不把真相还原出来,不执着于这一点的话,从真正的意义上来说,我想也算不上成为那种足以阻止战争的作品。」

    “立意很好,很勇敢,也很执着。不过对于作品本身而言,十四岁的小女孩画这种宏大而残酷的议题,还带着一点点的抽象元素。难免会有一点重视画面设计重于重视情感表现的问题。笔触被你想要表达的立意牵着走,而非被你所想表达的情绪。”

    安娜点评道。

    她大概是真的欣赏对方。

    以“安娜锐评”往日的喷人力度,伊莲娜小姐现在的攻击力,连用树懒熊的小虎牙咬你都算不上。

    “不过,同样对于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小画家来说,这也算不得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了。”

    女人相当温柔的对酒井胜子说道。

    “我手里拿着宫崎骏的插画集,身前看着你的作品,耳边传来西洋美术馆闭馆前十五分钟所放的提醒游客参观时间结束的钢琴曲,是坂本龙一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音乐、作品、时间,一切都搭配的合适又恰当。宫崎俊和坂本龙一,都是日本最具有代表性的优秀艺术家,而那一刻,我又多记住了一位值得关注的年轻画家的名字。”

    “酒井胜子。不是酒井一成的女儿,而是酒井胜子。当时,我甚至没有意识到你的父亲是酒井一成。”

    伊莲娜小姐平静的说道:“我在想,有一天,你也会成为真正的大艺术家呢?”

    “谢谢,我会的。”

    酒井胜子笑着说道。

    不是我会“努力”的,而是“我会的”。

    真有趣。

    真是一点都不做作,不扭捏。

    “不应该是无论成的了成不了大画家都无所谓,我只关心去画好自己的画,拿出自己最好的作品么?”

    女人望向酒井小姐的娃娃脸。

    胜子愣了一下。

    “哦,我听了你和树懒先生所录制的那期播客沙龙哦。我说我觉得你值得关注,可不是一句客套话。”

    伊莲娜小姐微微回以调侃。

    “还是有一点所谓的。”酒井胜子摇摇头又点点头。

    安娜又轻轻的笑了笑。

    过去短短五分钟里,她对酒井一成的女儿露出笑容的次数,比她这个月内对其他所有人笑的次数还要多。

    实在太可爱了。

    她对酒井胜子的了解起源于四年前东京国立西洋美术馆里的相遇,加深于这些天来从各方面对于酒井小姐的调查和播客节目里的聊天沟通。

    以前胜子给安娜就留下了一个很好的基本印象。

    她又是《雷雨天的老教堂》的发现人之一。

    在安娜心中基本打消了他们合谋伪造了卡拉奶奶的画的疑虑后,自然是好上加好。

    亲自见面,酒井胜子给安娜的感觉又和远远的凝望或者通过语音连线聊天,有很大的不同。

    过往安娜对于酒井胜子的好感,多是那种上位者对于“有功之臣”赏赐式的好感。

    她对于酒井胜子的喜爱,也是那种收藏家对于一只有意思的精巧俄罗斯套娃,纯粹赏玩式的喜爱。

    此刻。

    伊莲娜小姐却发现,酒井胜子比她所想象的有意思的多。

    起码。

    不是她以酒井胜子的过往作品和采访为模版,推断出的那种——表面温婉,内心情感却较为封闭,对除了画画以外的事物,都漠不关心的瓷制娃娃式的画家姑娘。

    没有灵魂的人,刻画不出拥有灵魂的作品。

    那样的人或许能在技法一途上,轻易走上巅峰,却永远会离真正的隽永伟大,差了一丝玄妙的韵味。

    美术的发展历史已经证明了,无数刻画线条与结构的艺术大师,在用笔技艺走上高处之后,最终,他们却都不约而同的将下笔时对于技法的表达,转变为了对于情感的表现。

    这也是刚刚安娜所提到的,她以前见到的胜子小姐的那幅画里潜藏的缺漏之处。

    她曾担心过。

    自己所见到的是一位增强版,纯粹版的“范多恩PLUS”。

    如果真的对艺术道路足够虔诚的话,那么,这种路线不能说一定是错的,只能说,在攀登艺术之峰的过程,会有遗憾和不圆满之处。

    短短几分钟的交谈后。

    安娜迅速打消了这种疑虑。

    对方是一个拥有着可爱灵魂的画家。

    瓷娃娃有了灵魂,就不再是收藏品。

    她是能让伊莲娜小姐心生真正喜欢的,真正可爱的女孩。

    “我看过的不光是那日你在西洋博物馆里的作品,我还看了你这次新加坡双年展上展出的作品。”

    安娜坐在轮椅上。

    她行至一边的玻璃廊桥边,居高临下俯视着底层的大厅。

    艺术展观多有这样的设计,一层大厅的天花板挑高很高,换句话形容干脆没有挑高。

    为了保证自然采光,太阳能从最上方天幕一直照落到最下方的地板之上,人的视线也是。

    大理石的地板如水波般,反射着阳光的光斑。

    风吹水面,金浪层层。

    伊莲娜小姐的望着双年展入口处的展台。

    四年以前的下午,她也就是这样凝望着美术馆里被记者围拢在中间接受采访的小姑娘。

    一样的人。

    一样的场景。

    画,却已经截然不同。

    双年展门口处左右两侧的1号和2号展台上,总共陈列着六张不同的艺术品。

    一只石质的粗粝雕塑。

    一个很有南亚阿玛拉瓦蒂风格情调的根。

    一幅彩色拼贴画。

    一幅大型的剪纸作品以及两幅油画。

    安娜来到时滨海艺术中心便注意到了,那两幅油画作品下方的铭牌上,都标注着酒井胜子的英文姓名。

    “一幅《为猫读诗的女孩》,一幅《森林公主》。”

    伊莲娜小姐念出记忆中两幅画的名字。

    “是的。”

    酒井小姐点头,“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清幽·空寂·神秘》。”

    为了照顾普通观众的感受,弱化作品名本身的象征主义,显得创作者不是在有意的卖弄高概念。

    在最终参展的前一刻,酒井胜子还是依照父亲的建议,把她以蔻蔻为模特创作的那幅作品的作品名称定为了更加直白简洁的《森林公主》。

    “我明白的。”

    安娜点点头。

    她的声音顿了顿,再次说道:“清幽·空寂·神秘,我能明白的。”

    “胜子小姐,我在这次双年展上见到了几幅很有趣的优秀的画作。《十二罗汉猫》、《武吉知马》、《新三生佛》……”伊莲娜小姐望着底层入口处的展台,“你的两幅作品,都是其中之一。”

    国际双年展上,也许每过五年、十年、甚至十五年,才能出现一幅被载入高中生美术教科书的普世性的伟大的作品。

    国际双年展,却年年都不会缺少许多能够被美院教授收录进阐释优秀画作模板的课堂PPT或者年度精选艺术作品集的优秀级的参展作品。

    目前为止。

    伊莲娜小姐还没有在画展中,找到任何一幅伟大级别的画作。

    侦探猫的作品也不行。

    女人不会因为对画家个人的主观偏好而说出唯心的评论。

    侦探猫的技法也许能够触及“伟大”的标准。

    立意不行。

    它是温暖的作品,优秀的作品,却不是伟大的作品。

    安娜相信,侦探猫已经有了成就伟大的基础。

    在她的帮助下,猫女士会有机会在某一天画出真正伟大而不朽的画作。

    不过。

    那不会是今天,更不会是这次狮城双年展。

    《猫》系列水彩画稿和《武吉知马》之间的差距,是杰出的优秀级作品和普通的优秀级作品之间的差距,是伟大的技法和优秀的技法之间的差距,却不是伟大的作品和优秀的作品之间的差距。

    伊莲娜小姐以她的经验判断,本次双年展的最高金奖,应该会在《猫》和《武吉知马》之间产生。

    除了《武吉知马》以外。

    也有几幅让安娜眼前一亮的优秀级作品。

    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酒井胜子放在展览入场位置的两幅油画。

    最为特别的,则是特邀展区里的那幅来自德国画家的《新·三身佛》。

    佛陀、阿瑞斯、好运与金钱女神,来自不同神话宗教体系下的神明,在画布上构成了佛的三种不同躯体。

    以尺寸而言。

    那幅油画应该是双年展中,篇幅最大的作品了。

    哪怕艺术展览评奖的时候,评委不会单纯的以尺寸来论高低,但是无论是装置艺术还是绘画艺术。

    篇幅越大,往往便代表着创作者在作品上付出了越多的精力。

    你投入了更多的时间成本与金钱成本,尺寸越大在评奖时越吃香也是理所应当。

    藏家像画家私人约画的时候,同一等级的画家,往往也是要求的作品成品越大,对外收费越贵。

    日本企业家向酒井一成定制个人肖像。

    如果是8*10英寸能摆在小画框里的作品,可能用能买个三卡车的甜甜圈的钱就够了。

    如果想画一幅《新·三身佛》这么大的肖像。

    恐怕。

    收费就得能买一个小的甜甜圈加工厂的了。

    不仅是大。

    《新·三身佛》的画面设计也极为有趣。

    斜三角形的构图法,像是威尼斯城市间那些倾斜的砖塔,在稳定的状态之中,又表现出了一份重力的动态。

    佛陀的身边站着希腊战神和金钱女神,它是三尊塑像里最高大的那座,也是画面构图三角形的高点,却不似那些典型的宗教规训画一样,也是太阳所在的位置,是光线传来的方向。

    阳光铺照,大放光明。

    画家采用了一种很不常见的处理方式。

    佛陀隐藏在黑暗之中,肉髻之下,光影明灭不定。

    相反。

    金钱与好运女神却完全暴露在强烈的阳光中。

    色彩明媚,熠熠生辉。

    伊莲娜小姐欣赏这种打破常规,有创造力的构图方式。

    这样的构图设计很像是对于上层艺术社会的某种隐喻——决定一个艺术家职业生涯成败的有很多“佛陀”以外,艺术本身以外的事情。

    权力、金钱、幸运。

    自命清高的艺术家们为了能够获奖,在展览中激烈的你争我夺。

    立志反消费主义,反拜金主义的艺术大师功成名就后,靠着在消费市场上高价出售艺术品的钱,赚的盆满钵满,买了法拉利跑车和私人飞机。

    那么——

    如果画作的成功代表权力的成功,那么艺术本身存在的空间在哪里呢?

    如果初衷是为了鼓励不向市场妥协的艺术家们而存在的艺术奖项,如今获奖的目的是为了把作品高价卖出去。

    那么奖项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当阳光洒满了好运小姐和战神阿瑞斯的脸,照亮的是遍地让人们你争我夺的闪着光的金钱。

    在人间的遍地喧嚣之中,所谓“佛陀”本人,又去了哪里呢?

    安娜读出了这幅画所传达出的那种微妙的讽刺。

    不辛辣。

    不严重。

    宛如意大利面里咬到了一粒未被研磨成粉末的黑胡椒粒。

    入口微麻,回味则让评委们微微一笑。

    这种程度含蓄表达,挖掘出了作品的内容深度,却不会影响作品本身的参展评奖。

    就像英伦摇滚歌手们高呼着反叛上流社会,该在封爵典礼上痛哭流涕,还是要在大英女王陛下面前跪地嘤嘤嘤哭的涕泪横流。

    反消费主义的艺术大师该买豪华庄园,还是要买豪华庄园。

    艺术社会这种意义上来说,是蛮割裂的。

    以画映人?

    对也不对。

    这真是一个哲学问题。

    这幅画的立意与构图,虽然远不如酒井胜子小时候的那幅《所谓“樱花”》来的锋锐、深刻与勇敢,但是比起《武吉知马》用16000只易拉罐所组成的公式化的环保呼唤,明显是更好、更有力量、更不落俗套的表达。

    也更让女人喜欢。

    而那位德国画家在作品笔触中,所蕴含的创新性,也要比CDX画廊费了大力气,砸了几万美元,搞了一做微缩的锡山模型当做展台,更让安娜小姐耳目一新。

    西方的美,东方的韵。

    这种将油画和国画的用笔融合为一炉的感觉,让她印象极为深刻。

    比起《武吉知马》在这种在艺术世界浮沉多年的国际二、三线中年画家的作品,它输也只是输在了技法的熟练度和作品的完成度上。

    《新·三身佛》本身的作品完成度不算特别高。

    画面笔触略显仓促。

    情绪也略显仓白。

    但对于一个试图的勇敢摸索出一种有别人于前人,带着强烈个人气质的特别画法的艺术家来说,它们也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瑕不掩瑜。

    构图与绘画思路的价值,已经能掩盖了技法与情感上的些许失误。

    甚至可以说,不算那篇《亚洲艺术》上的论文——侦探猫的杰出是意料之中的杰出。《武田知马》的优秀,是每次大型国际双年展上,都不会缺乏的充满程式化、套路化,但完成度极高,底子很硬的优秀。

    《新·三身佛》这种东西融合式的新派画法,则是伊莲娜小姐以写艺术评论的角度,在本次新加坡双年展上所遇到的最大的惊喜。

    斜三角形的构图。

    反套路式的立意。

    东西荟萃的笔触。

    每一样都很有趣。

    四年前国立西洋美术馆里的那次遇见,让安娜牢牢记住了“酒井胜子”这个让人期待的名字。

    那么这一次。

    在滨海艺术中心里,让伊莲娜小姐记住的名字,则是那位德国画家“崔小明”。

    他的国画技法稍欠能画下《紫藤花图》的顾为经一些,油画技法也明显不如身边的那位酒井胜子。

    但两种画法都能画,还能初步彼此融合。

    真的很棒。

    他所欠缺的只是时间的打磨与雕琢。

    从评奖的角度来说,《三身佛》要比《猫》和《武吉知马》都差不少,拿金奖肯定没啥希望。

    但就安娜的个人角度来说。

    《武吉知马》的画就像它身下的锡山展台,整体的造型已经被定死了,给画家更多的时间,再给他二十年,顶多把纹理线条雕刻的更清晰,更立体。

    说到底。

    那位马尔代夫画家,所画的也只能是一幅完成度略微更高一点的《武吉知马》罢了。

    而崔小明不同。

    再给他二十年,一定未来可期,光华璀璨,蔚为大观。

    足够足够幸运的话。

    他也许能触摸到一点点开宗立派的边界。

    伊莲娜小姐准备要找个机会,在这几天见见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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