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梁?”裴液怔怔地吐出这两个字,再次感到一阵旋转。
没有应答,手中剑上传来“咔”的一声锁定,仿佛铸死在了对方的身体里。鱼嗣诚默然低下头直直盯住了他,身体向后拔去的同时,长枪也微微一收。
裴液瞳孔一缩,手腕发力一拧,扞格的力量在剑身爆发,清脆的断裂声中,裴液抽了半截断剑出来。
这一瞬间他所有表情再次收敛,抬眸死死盯住鱼嗣诚,两双冰冷的眼睛撞在一起,一双暗黄,一双明金。
鱼嗣诚再次僵滞一霎。
裴液根本不可能放弃,他第二次出剑去切他的丹田,同时手指一勾,从鱼嗣诚脊背断出的剑尖在真气丝的牵系下刁钻回折,从侧面直切鱼嗣诚剩下那只眼睛。
与此同时,身旁地面的细沙中,一道极快极迅的幽绿朝他面上喷吐而来,紧随其后的是从沙中弹出一个半身大的怪影,毒爪直扑鱼嗣诚的后颈。
鱼嗣诚更早醒了过来,他将枪一竖一斜,先弹飞了剑尖,然后格住了腹下的断剑。继而身体一侧,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那道毒砂,这时候他已用尽转圜,水狐已凌上他的后颈。
然后他猛地拧头盯住了它,嘴一张,一种碧绿的火焰冲了出来,映透了水域,淹没了水狐的身体。它斜斜栽去了三五丈远,发出尖锐的痛嘶,那种火焰在水中竟然毫无阻碍地燃烧,裴液一抬手,螭火才扑灭了它们。
裴液在这忽然出现的火焰面前怔了一下,好像忽然续上了什么线,但他没时间去想,下一刻恐怖的力量从身前枪身压迫而来,裴液侧身一仰,【飘回风】毫发之间迎上了枪势,但立刻他心肺一攥……没有“风”了。
枪明明已经出手,整片水域却从来没有如现在这样安静,【飘回风】毫无支点地落空了。
多少次救他从枪刃下脱身之后,这一式终于再不能在鱼嗣诚面前奏效,一切静止之中,鱼嗣诚的枪锋锐而无声地刺来,黑螭再一次将少年环抱起来,但这一枪破开黑螭的鳞甲,然后将一人一螭整个贯穿,如同裴液刺穿他的身体般,枪身也剖开了裴液的腹部。
气力像水一样大股流失,裴液奋剑一斩,顿止了一霎鱼嗣诚的进枪,自己身体则被真气推着从枪尖脱了出去,远远地抛飞在了六七丈之外,再次撞在了宫墙之上。
鱼嗣诚没有动,血从他腹部的开口流淌出来,他抬手扯下身上残破的紫袍,一副狰狞的、令人窒息的上身彻底裸露了出来。
裴液撑着墙艰难站起来时,就看到了这副模样。
像一颗树生长在身体里,身体只有六尺,但它长到了八尺之高。
拉扯开的皮膜、畸形的骨架,枝干生长在两支胳膊里,多余的短枝从各种地方穿破皮肤刺了出来……裴液不得不想象鱼嗣诚是一张人皮,然后被撕扯着硬生生套在了这过分高大、多处扭曲的尖锐骨架上。
这正是他上次水中那一剑撞上骨刺的原因。
裴液曾以为那是【汞华浮槎】未卜先知的设计,但现在他清楚了。
“蛟性活泛,熔铸时难以掌控”,它们像岩浆一样流淌,又像新芽一样伸展,在极短的熔铸时间里,郭侑没办法把它拘束成规规矩矩的样子……裴液这时候想起“小蛟心”那四处钻伸的肉芽。
所以郭侑不认得他了,他认定自己害死了子梁,更不能接受这副模样、性情大变的鱼嗣诚,所以将他们拆分成了两个人,他叨念着“子梁没了,鱼嗣诚害死了他”,实际是这一对旧友,一个走到了现在,一个留在了过去。
“我见过你……”裴液看着鱼嗣诚,“在很多个不同的地方见过你……既然你是子梁,又为什么要做这一切?”
“既然你是子梁,那么二十三年前,拦在你面前的人又是谁……你那时没能救下魏轻裾,如今为何反而违背她的遗愿?”裴液嗓子里带着血声,“你究竟在谋划什么?”
鱼嗣诚竟然一时也没有追来,他只像个雕像般立在原地,安静望着少年身周涌入的无数梦幻般的花瓣,像是两扇巨大的蝶翼。
半晌他漠声道:“这个入宫前的名字,除了郭侑,也没别人念叨了。”
飞卷的洛神木桃不断向着裴液涌去,整片草野上的幽蓝都被他一人吞没,已经八生的脉树不断成熟茁壮,但更多的能量还是用来缝补多处可怖的伤口。
这不是一个很快见效的过程,鱼嗣诚似乎也不在乎他恢复成什么样子,七生和八生于谒阙而言并没有什么差别,二人之间的胜败也与状态无关。
在麒麟火无效的那一刻,裴液就等于失去了手中的剑;在【飘回风】被击破的那一刻,他又失去了自己的腿。
“我要进入洛神宫,还要再和你讲一遍吗,六十年要到了,我要去把白水之匙拿出来。”鱼嗣诚低头重新提起了枪,“谋划?我有什么谋划吗,我在做的事情,就是我该做的事情,一直以来,我是个小人……也是个小人物。”
他重新抿起了唇,鱼紫良此时彻底没入到他的肩中了,那情绪激烈的嘶吼终于消失不见。
“娘娘,时隔这么多年,奴婢又来叩您的殿门了。”鱼嗣诚漠声低叹,然后他抬起头,只剩一张冷漠的面孔,他缓缓挺起枪,指向了裴液,“乱臣贼子,还不伏诛!”
他挺枪一掠而上,水域中拉出一条沸白的水线。
身后是洛神宫,裴液撑墙抬起头来,有一半的身体是脱离掌控的感觉,而视野中是再次呼啸而来的鱼嗣诚。
杀了自己,然后进入这座宫殿,这确实是鱼嗣诚在做的事情……但很多条线在脑子里,令裴液一时理不清楚它们。
如果他是子梁,那很多事都不一样了,当年在明月宫下击溃他的人不是鱼嗣诚……那么是谁呢?那人手上为什么会有麒麟火……或者不是麒麟火……难道是皇帝吗?
真正击溃【汞华浮槎】的东西又是什么?在那一战前,鱼嗣诚显然是和郭侑站在一起的,为什么却在魏轻裾死后他性情大变,近乎颠倒了立场……
裴液抬臂抹去眼眶的血,再次握紧了手中的剑,他没有时间去想了。
随便怎么样吧。
他得想办法宰了他。
虎啸一样的枪尖带着几吨重的水砸来,裴液举起断剑勉强一架,擦着墙面被抛飞了出去,摔撞中再次裂开了几根骨头。
鱼嗣诚朝着裴液步步走了过来。
他显然变得更加强大了,蛟鳞生长在皮肤上,而在将自己的来由过往全部裸露出来之后,那些臆想中的弱点也全部被抹去了,你再不能从这副身骨上看出什么隙漏。
裴液知道自己还能撑一会儿,没了【飘回风】,他还有【玉老】【杨花】【云寒】等等,只要剑还在手上,黑螭还在身边,他很难被人一招取了性命。
但他也确实开始朝着死亡的深渊滑落了,飞涌而入的洛神木桃拯救着他的身躯,但远远不够支撑他从这杆枪下喘出气来,一枪、两枪……总有剑碎掉的时候,也总有伤势积累到无法承受的时候。
黑螭在思考把他彻底带离这里的事情。
鱼嗣诚当务之急是进入洛神宫,他已经获得蛟躯了,裴液如果不拦阻他,一心离开,他多半不会死命追赶。
一往无前的剑总得有合适的鞘,如果黑螭开始拿过主导权,裴液不会反抗,但他也说了,他希望能多往后拖一拖……再多拖一拖。
他这时候在想面前这具二十三年前铸成的身骨,在想西庭心和诏图,甚至在想之前看过几遍的《幽幽地中仙》……第二剑已再次折戟了,他得再找一剑出来。
即便生命危在旦夕,他也不想就这样走掉……何况多半也走不掉呢。
他微微偏头,有血凝固的视野里,洛微忧又已经坐在他身旁了,刚刚她不知驱使了多少鱼群,几乎荡尽了草野上全部的洛神木桃,但还是没能奏效。这个行为不知对她有何影响,如今她好像变得浅淡了一些,声音也好像变得遥远。
“看来还是没打过啊。”她稍微有些沮丧,很缓慢地晃着小腿,“你还是快跑吧,别真的死在这里了。到时候我也搬不走你的尸体,就只能看着它躺在这里一点点肿胀、腐烂、飘散,最后变成一具骨头……那样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只能叫‘洛很忧’了。”
“是么,但我有一个更不妙的猜想。”裴液勉强笑了一下,偏头看着她。
“什么?”
“如果他真的进入了洛神宫,你也许就不存在了。”
“……”
“我先死,过一刻钟你就死,谁也别笑话谁了。”
洛微忧怔了一会儿:“会这样吗?”
“我觉得会。”
“……那也没有什么办法吧。”洛微忧托着腮,“我本来也不知道我来自何方,平日也不想会往何处而去,这几千个日子过得自由自在,无缘无故而来,该离去时而去,倒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我觉得不好。裴液想。
一个人生老病死,和被人夺去生命是不一样的。他想起茫然栽倒的李蚕南,想起神情死寂的朦儿,也想起面前这道淡影拄坐崖上的样子。
但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他还是没能找到第三剑该怎么出,啸烈的水汽汹涌而来,他挺剑迎上,下一霎剑刃失控般飘斜,然后整片崩飞,他手中终于只剩一个剑柄。伤重的身躯同时躲闪不及,腰腹被豁开一个巨大的血口。
然后裴液的身体再次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了宫墙上的那扇门上。
这时候裴液意识到鱼嗣诚是一边走到这座门前,一边处决着他。如今他来到洛神宫前了,在三丈外立着,视线略过了门下踞坐的少年,看向了这座紧闭的门户。
“你没能找出他第三个致命点,得走了,裴液。”黑猫道,“他再往前一丈,我就没把握从他面前带走你了。”
那不是还有一丈吗,裴液想。
他其实也意识到自己拦阻不了鱼嗣诚了,此时、或者早在麒麟火失效的那一刻,能够离开就已经是太令人满足的结果,是他绝不肯认败地选择再出第二剑第三剑,才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他感受得到杀意的变化,鱼嗣诚现在不只把他当路上的障碍了,也许是这一连串的动作赢得的“尊重”吧,他是真的想在这里彻底杀掉自己,甚至愿意把进入洛神宫的事情延后一些。
此时鱼嗣诚面前是待宰的他和洛神宫待打开的门,也许他确实该胜利的,他确实已经把一切做到最好了。
裴液偏过头,洛微忧就安静地坐在那块石头上看着他,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朝他摆了摆手,纵然没有面目,裴液还是感受到她的笑容。她真的会随洛神宫的打开而消失的,她在这里存在了这么久,总该有些要等待的东西才对……怎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呢?
整个世界上见过她的人,才只自己一个。
裴液一句话说不出来。
然后鱼嗣诚往前走了两步,一道清淡的语声从他身后响了起来。
“鱼大监,如果母亲没在你身上留下‘罪鳞’,那么当她死后,你就会选择对抗燕王和五姓吗?”
鱼嗣诚顿住了步子,转过头,李西洲安静地立在那里,红裙在水中像团缓慢燃烧的火。
她左手在身前垂握着一柄剑,是裴液抛飞出去的玉虎,右手则持一柄精致的小匕,锋锐的刃贴在了左手的腕上,用力一压一剌。
鲜红的血像小瀑一样垂流,顺着玉虎的剑柄淌了下去。
鱼嗣诚沉默地望着她,有三息,然后他微微阖了下眼,又睁开,漠声道:“殿下可以带他走,或者我只能把两位都杀了。”
……
那个人不是鱼嗣诚,也不是皇帝,那个人是燕王。
当裴液冲破千万朵飞花刺向鱼嗣诚时,李西洲看着他们想道。
前一息她看见那些美丽的花像一场风一样围拢在裴液身边,她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她很想看见那道微淡的身影,但最终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瞧不见。
她没有什么表情,从进入这里后,她一直都没什么表情,有时候像在发呆。
所以,当时是雍北站在了子梁面前,这样是对的。
所以那火当然也就不是麒麟火,这也是对的。
但雍北那天的枪上又有什么呢,他又掌控过什么火焰吗?
她在这里又顿了一会儿,因为这个问题和她刚才那条思路截断的地方重合了——即她不知道那种表现近似麒麟火的火焰是什么,也没有关于它的线索。
然后她看着裴液把剑刺进了鱼嗣诚的肚子,这时候她知道,原来子梁是鱼嗣诚以前的名字。
鱼嗣诚就是子梁,这意味着什么?郭侑把什么样的弱点铸造进了【汞华浮槎】,令鱼嗣诚败给了雍北呢?
……不对。
郭侑是不会按照雍北的手段来设计致命之处的。
他铸进【汞华浮槎】的这枚“锁”的形状,一定是按照钥匙来订做,那么这枚钥匙最应该是在……母亲手里。
可为什么击垮【汞华浮槎】的是雍北呢?母亲又执掌过什么火焰吗?离世前那一个月,她也不可能和雍北合作的。
有一个地方想岔了……是哪里呢……要快……
她面无表情地想着,手笼在袖子里摩挲着那柄小匕,这个时候裴液用断剑对鱼嗣诚发起了第三次的进攻,那只丑陋的水兽高高跃了起来——一瞬间她以为那就要得手了,但下一刻碧绿的焰光映亮了瞳孔。
……火。
火!
是鱼嗣诚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