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裴液御火之能早在西池雨夜就彰显给了全城的观者,所以鱼嗣诚在面对他时,从来不曾展露过自己的御使的火焰,因为那不过是递兵于人。
所以李西洲也就没有想过,那些火烬不是来自于对手,而是来自于【汞华浮槎】本身。
【汞华浮槎】怕的从来不是火。
那枚残片上,除了火以外……留下的就只有血。
和她同出一脉的血。
这样就完全对了。
“罪鳞染血,浮槎将解”,这具出于养意楼和郭侑之手的宫中仙躯,所谓【汞华浮槎】者,唯一不允许的,当然是伤害娘娘。
而那天从明月宫走出来的雍北枪上,正染着母亲的鲜血。
那天的鱼嗣诚直到落败,都不知道这一点。
……
李西洲没有说话,血汩汩地从她腕子中流出,手中是少年的剑,她用自己的血濯洗着它每一寸身躯。
她听得懂鱼嗣诚的言语。
进入洛神宫对我而言很重要,而你们已经油尽灯枯了。
这血不是胜利的号角,仅是止战的砝码。裴液已经遍身染红,筋骨断了无数,只要再交手一合,他就有九成的概率被鱼嗣诚杀死。
而鱼嗣诚同样不想冒这个险,哪怕如此微小。
但场上确实出现了威胁他的东西。
他不愿意洛神宫之行出现任何差池,而裴液前面的表现足够令他纳入考虑,所以他宁愿在这种优势下放过裴液,给了李西洲一个如此优渥的选项——带走这个本来必死的少年,没有任何损失,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或者,他们两个一同死在这里,“晋阳”和“真血”的身份也不是免死金牌了。
李西洲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这一行她已经知道了很多事情,大大扭转了在琼琚园时的局势,确实可以收手了。无论如何,裴液的前途不可限量,自己的性命无比珍贵。
这两样东西同时放上天平一端,另一端很少有事物能够压下的。
但一朵花刚好可以。
“鱼大监。”李西洲低着头道,“你身上的洛神木桃,是采自清思殿那个侍女身上吧。”
“我不得洛神界标的认同,所以削了半朵给她,以此使蛟血得以暗度。”鱼嗣诚道,“算是我夺她的不错。”
李西洲安静点点头,道:“我要杀了你。”
水域一霎寂静,鱼嗣诚默然望着她,像是望着一段陈年的旧时光。
他轻轻阖了下眸子,脚步往回转向裴液,这是一个细微的动作,也是寂静中的第一个动作。
战场在一瞬之间炸开,螭啸朱火骤然塞满了整片水域。
沸腾的汞汽在水中膨成一个径长数丈的大球,鱼嗣诚嘶吼一声,转身时长枪奋然刺向那个瘫坐的少年,但更早一刻,黑色的鳞墙毫无顾忌地遮住了他。
鱼嗣诚长枪深深刺入了这已遍体鳞伤的仙狩体内,鱼嗣诚嘶吼着,沿着黑螭前掠的方向反拉,鳞飞肉碎,枪身弯成弦月,几乎将这条仙狩整个剖开。
它也确实到极限了,残破的身躯往回凝缩成了一只巴掌大的黑猫,像片落叶般被沸荡的水甩了出去。
但在此前一刻,它已把门前瘫坐的少年咬在嘴里,送到了李西洲的身边。
李西洲立着也看得出虚弱,她毫不吝惜地把自己的血倾满了整柄剑,当年一滴难求的血此时任由少年挥霍。
她垂眸看着裴液,裴液仰头看着她,发梢眉角都全是血,好像站也站不起来了,只张了张嘴。
“现在,你要是来一句,‘我不成了,办不了这件事’,我可要大耳刮子抽你了。”她道。
裴液咧出个牙齿森白带红的笑,缓声嘶哑道:“你信么,就让他眼睁睁看着,我照样能再从正面刺穿他一次。”
他握住这柄温热的血剑,撑着地面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鱼嗣诚从他背后呼啸逼来,依然是排山倒海般的力量,依然是可怖的枪势,裴液随着水波站立难稳。
鱼嗣诚把全数真气护在了后脊与丹田两处。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面前的少年此时有多么风中残烛。
只要一枪,他就绝对再也站不起来。
鱼嗣诚这时并不紧张,他早已炼就一颗生死间冷硬的心了,但他确实投注了全数的精神,他知道少年最擅长这样一招决死的回合。把全部力量投在防御上,他并不觉得丢脸,正如他前面不顾一切地进攻一样,唯胜利才是真正的终点。
鱼嗣诚在裴液身后两丈处踏下一步,这是一个枪最远、最劲达末梢的距离,与此同时,裴液右手从右胁下向后刺剑转身,避过了这枪尖,进剑一丈。
鱼嗣诚甩枪斜砸,这是一道扫荡身前空间的枪,几乎避无可避,前面每一次,裴液也都在其面前口吐鲜血。
但这一次少年摇晃着身子,贴地仰身,从一个极刁钻、又极妥帖的角度避过了它——他摆出这个姿势甚至比鱼嗣诚出枪还早一丝。
他顺着身体的踉跄拧步进身,挺剑时进剑五尺。
鱼嗣诚枪尾回戳,同时左手握拳,裴液正从贴地的姿态中直起身来,剑身带起一个漂亮的圆弧,先割断鱼嗣诚左肘关节,汞汽炸了出来,拳风贴着他的脸侧飙过。
收剑时则斩在右臂小臂上,为自己震荡开一个寸许长的存身之隙。
他贴身进步两尺,四周喷吐的汞汽已开始灼伤了他,鱼嗣诚这时没有退步,而是将自己半断的左臂向后让了一让,以妨那牵丝飞剑抓住此空门飘转背后,令持枪右手更遮护身前。
这时候他已同时旋过了枪,这个距离,没有螭龙遮护,裴液已再避不过他的下一枪。
裴液要进身,鱼嗣诚也在放裴液进身,因为和刚刚不一样了,鱼嗣诚不能再放任裴液汲取木桃,因为当他回复满状态时,他手里真的有能杀伤他的武器。
所以第一合就是最好的一合。
鱼嗣诚此枪砸下,裴液矮身鬼魅般避过了它,鱼嗣诚心里一空。
你见过我的【飘回风】许多次,我也见过你这五枪……足足三遍了。
裴液进步一尺,残破的血袖猛烈地燃烧起来,他此时身子稍矮,四肢却姿态神妙,像一只鹤舞在了高大的人前。他没有下刺已知晓位置的丹田,也没有飞剑绕后,而是一剑从下向上的斜斜贯穿。
他选中的是最笨拙的位置,是【汞华浮槎】两层蛟金重迭的中胸心口,二十三年前雍北染血的一枪也只从第一层剖下了窄短的一枚残片。
裴液如今刺穿了第二层。
穿过蛟金、划过心脏上方、刺破肺囊……刺入了蛟吞珠之骨枢。
热刃切冰的触感反馈回来,他挺身一送,如鹤展翼,带血的头发披散在脸上,剑尖从鱼嗣诚僵直的脊背透了出来。
因为你是子梁,所以你的丹田不在那里。
因为你是子梁,所以你的【汞华浮槎】还是二十三年前的那一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