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欢呼雀跃，嬴政却依旧沉默。
没有任何一名君王喜欢远远超出自己掌控之外的潜在威胁，嬴政亦然。
原历史上的大秦之所以会在大秦统一天下之际遍收天下兵刃聚之于咸阳，铸金人十二，不是为了祭祀也不是为了求长生，而只是以此方式消除社会不稳定因素、避免地方力量作乱！
所以当群臣因大秦钢料即将喷涌爆发而欢呼雀跃时，嬴政却已开始思考一个现实的问题。
若有不臣抢占了蓝田工坊，旦夕之间便能利用蓝田工坊的高炉和转炉铸造大量兵刃甲胄，只要他的人手足够，就能迅速拉起一支武装力量，而后直扑咸阳城！
彼时的咸阳城，能顶得住吗？！
就算是不臣乱党没有抢占蓝田工坊，从蓝田工坊流出的大量钢料也可能会被有心人收集起来重新锻造成为甲胄兵刃，于原理咸阳城之地兴风作浪。
彼时的大秦，又需要花费多少力量才能镇压那些有着钢甲钢胄钢剑的乱贼？！
群臣见嬴政无言，赶忙放下双手，开始揣测嬴政的思想。
唯有嬴成蟜压根不在意嬴政在想什么，而只是看向腹琼，眼中满是震撼和不解的发问：“你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腹琼满眼崇拜的面向嬴成蟜拱手一礼：“君上挂帅出征后，额们继续按照君上绘制的图纸、交代的工艺细心钻研。”
“虽然屡遭艰难，只因那图纸乃是君上所绘，所有匠人便无一人放弃。”
“全赖君上指引，额们终于锻成了这尊能将铁水转为钢水的至宝！”
嬴成蟜没有理会腹琼这发自肺腑的赞美，而是深入追问：“转炉耐热的问题，汝等是怎么解决的？”
“本君为高炉研造的耐火砖根本无法承受钢水之热！”
腹琼当即答道：“长安君曾将耐热问题留作匠校弟子们的课业。”
“大秦匠校丞齐艾率大秦匠校师生们每年都会研造出更加耐热的耐火砖。”
“去岁末，大秦匠校师生所得耐火砖已能完美承载高炉之热，已难测其极限，故而齐匠校丞寻得额臂助，额一听，便做主将此耐火砖铺于试制转炉之内，以为即便不能成，也可以此验其究竟能耐热几何。”
“却未曾想，大秦匠校所制的耐火砖竟能承转炉之热！”
“额便立刻请匠校帮忙打造了大量耐火砖，用于此炉。”
嬴成蟜脑瓜子嗡嗡的。
嬴成蟜开办大秦匠校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大规模培养拥有高知识水平、技术水平的工人，以此满足高炉等匠造之物越来越高的用工需求。
结果齐艾却硬生生把大秦匠校拔高成了大秦研究院，甚至是集合当世能工巧匠之力突破了困扰嬴成蟜年余时间的耐火砖！
嬴成蟜万万没想到，他在三年前随手洒下的一枚种子，竟然在今日带给了他如此收获！
嬴成蟜脖颈僵硬的颔首道：“而后，诸位便顺势突破了耐火空气喷嘴？”
腹琼笑道：“额等所为，果然皆在长安君所料之中。”
“耐火空气喷嘴的关窍便在于能耐高温炙烤！”
“既已得耐火砖制法，便可请大秦匠校依照长安君图纸所绘烧制砖型，择其优者加以琢磨便可装入转炉底部，以供气入炉中。”
嬴成蟜轻吁了口气，终于接受了他手底下的匠人们趁着他不在家的机会偷偷突破了技术瓶颈的事实，但嬴成蟜心头还有万千疑惑，不禁追问：“本君见此钢颇为坚硬，并非一击即碎之物，诸位是寻得了令此钢坚硬之策，还是无意得之？”
听得此话，腹琼看向嬴成蟜的目光愈发崇敬，也愈发认定了嬴成蟜口中的技术难关只是对他们的考验而已。
毕竟嬴成蟜出征之前转炉都还没造出来呢，嬴成蟜又如何能知道转炉所炼之钢会多有气孔？
腹琼头颅不自觉的低垂些许，像是在回答老师的问题一样仔细作答：“转炉初成之际，额便立刻提笔书信欲要告知长安君此喜讯。”
“然，转炉所出之钢如长安君所言一般一击即碎！额赶忙追回了信使，继续与众匠一同商讨解决之道。”
“匠人嬴磐以为，此非转炉之过，而是矿石之过，理应如冶炼铜器时一般加入其他矿石以作调整。”
“额却以为，此非矿石之过，而是转炉之过，定是因额等未能充分吃透长安君绘制的图纸方才会致使冶出的钢料不堪一击！”
“额们验证百余次后，终于确定于铁水进入转炉之后再加入石灰石便可解此弊！”
“额当为嬴匠请功！”
嬴乐闻言，不由得笑而抚须。
只因嬴磐正是嬴乐的嫡曾孙！
而今嬴磐在事关重大的转炉炼钢中立下大功，他这个做曾祖的面上也有光啊！
嬴成蟜却没心思关注大秦宗室子弟们的成长，而是惊声质问道：“只是加入了石灰石，而未更换炉衬耐火砖？”
腹琼比之嬴成蟜还要更加震惊：“竟还需要更换炉衬耐火砖？！”
嬴成蟜闭上眼，摆了摆手道：“无须，本君不过一问而已。”
蓝田匠人们背着本君偷偷突破技术瓶颈，研造出了贝塞麦式转炉也就罢了。
这些匠人竟还碰巧避开了困扰贝塞麦二十年之久的难题，直接采用了碱性炉衬耐火砖，又经过调整材料配比一举突破到了贝塞麦—托马斯式转炉！
嬴成蟜真不知道这些匠人还有多少惊喜在等着他，不由得接连发问。
腹琼没有半点不耐烦，也没有丝毫平日里只喜欢做研究的怪性子，而是恭敬的垂手，细细回答。
墨子曰：今若使天下之人，偕若信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则夫天下岂乱哉！
腹琼小时不能理解这句话，少年时虽然理解了这句话却对这句话嗤之以鼻。
假若天下人一起相信鬼神能够赏贤罚暴，那么天下岂能混乱呢？
是啊，墨子说的对，如果天下人一起相信鬼神能够赏贤罚暴，那么天下当然不会混乱了，但天下人凭什么相信鬼神能够赏贤罚暴？倘若鬼神果真能够赏贤罚暴，天下又岂会混乱如斯！
可今日，腹琼却彻底相信了墨子的这句话。
鬼神果真能够赏贤罚暴，天下人也一定都会一起相信鬼神能够赏贤罚暴的。
因为长安君便是神！转炉便是长安君对腹琼等匠人、嬴政等大秦君臣之赏！
也唯有神明才能指引着他们造出转炉这等神物！
所以现在神明是在问他技术问题吗？
不！
分明是神明正在考验他对神赐之宝的领悟程度，以此来判断他是否是值得重赏的贤才！
直至嬴成蟜发问的语速变慢，腹琼才虔诚又期待的看向嬴成蟜道：“长安君以为额是否通过了长安君的考教？”
“敢问长安君可愿再赏其他匠造之术予额否？”
腹琼却不知，此刻的嬴成蟜看腹琼的目光也似是在看神明。
你这么牛逼，墨子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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