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流跟随百姓来到城东,这里已经挤的人山人海。
毕竟国公府出售自家土地,这可是大新闻,谁不想来看热闹。
叶云流没有往里面挤,他只是亲眼来看一看此事的真假。
在外面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是真的就离开了。
之后他又去了好几个地方,确认勋贵抛售土地的情况。
事情是真的,可真正的疑问却并没有解决。
勋贵为什么会支持这个政策?
别说什么与国同休,一荣俱荣一辱俱辱之类的话。
道理大家都懂,但关系切身利益的时候,谁能那么理智?
在利益受损的时候,反抗才符合人性。
皇帝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说服这些勋贵的?
为了寻找答案,也为了了解新政走向,他在凤阳停了下来。
然后利用家族关系,去了解详细情况。
部分勋贵确实在处理自家土地,有的是分家,将土地挂在子女名下,有的分给了族人。
还有的出售给别家。
实在卖不出去,则低价卖给朝廷。
毕竟大明民间并不富裕,一次性抛售那么多土地,确实很难卖掉。
更何况,有购买能力的一般都是地主,自家的地都超额了,又怎么会去买别家的地。
也就是说,能买得起的不敢买,想买的买不起。
最后大多数土地,还是落入了朝廷手里。
不过叶云流还是很快就发现了异常,并不是所有的勋贵和军方将领,都支持新政。
真正支持并积极配合的,只有公侯级别的高级勋贵。
更准确的说,是加了‘开国’字号的公侯。
剩下的勋贵和将领,相当一部分表现的不情不愿。
看到这些信息,叶云流反而觉得正常了。
这才符合人性。
开国公侯支持,大概率是和皇帝达成了协议。
下面的勋贵和将领,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只不过他们的话语权太小,上面的公侯支持,他们也只能跟着去做。
现在的问题就是,皇帝到底是怎么说服开国公侯的。
然后……他就没有继续往下打听了。
这个问题连自己都能看得出来,朝中那群老狐狸岂能看不出来。
可也没见谁去打听。
知道有这回事儿就行了,打听的太多只会惹祸。
接着,他写了一封长信给家里,劝家族主动配合新政,否则必遭劫难。
如果曾祖父还活着,他不会担心。
但现在一切都不好说了。
之后,他将注意力放在了阶梯性收税本身。
即便有勋贵支持,事情也没有那么容易。
他想看看,朝廷要如何来推行这个政策。
然后他就看到了。
事情很简单,杀。
朱元璋亲自出面掌控大局,先是利用户部尚书邱广安,将十几個官员下诏狱。
并按照邱广安的弹劾奏疏,将户部侍郎在内的二十余名官吏,贬谪到云南、辽东为官。
还不等这些人去上任,锦衣卫再次出手,将其中半数擒拿入诏狱。
罪名有的是对皇帝心怀怨愤,有的是贪腐。
大家都知道真实原因是什么,一时间朝野风声鹤唳。
尤其是文官群体,生怕自己突然就被抓了。
看到这里,叶云流同样不觉得意外。
洪武皇帝的行事风格世人皆知,很多政策满朝文武集体反对,他都敢强行实施。
现在还得到了勋贵的支持,手段肯定会很强硬。
这一次要死很多人了。
而且他丝毫不同情被抓的官吏,正如他看不起家乡的名士大儒一样。
即便那些人很大一部分是他曾祖父的学生,照样看不起。
这些人要是出于公心反对新政被迫害,他肯定会义愤填膺,并积极营救。
甚至如果这些人是普通的地主,想维护自己的土地,他都觉得情有可原。
然而不是,这些人是官员,完全是为了一己之私阻挠新政。
虽然很符合人性,但你站在那个位置上却阻挠良法推行,被杀了也是活该。
不过叶云流也清楚,有时候杀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这种触及根本利益的新政,不是杀几个人就能解决的。
更何况,你把人杀了,还要提拔新的官吏上来。
那些官吏就会支持新政了?
然后他就得到了一个更加让人震惊的消息,户部尚书邱广安给皇帝呈送了一份名单。
名单里的成员,全部出自于计官和勋贵群体。
皇帝勒令吏部,将这些人全都提拔进入户部为官。
这个事情的严重性,甚至已经超过了阶梯性收税。
中枢衙门从来都是被儒家把持,这也是儒家得以大兴的根本。
皇帝这么做,就是在掘儒家的根基。
此举自然遭到了文官的集体反对。
然而,用人本就是皇帝的权力,邱广安挑选的人全都是符合选拔标准的人才。
他们的集体反对,反而给了朱元璋发怒的借口。
于是吏部尚书被罢免,吏部侍郎被打入诏狱,还有其余二十余名官吏被罢免或者下诏狱。
但这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事情总需要人来做的。
朱元璋是可以提拔一些听话的人,问题是那些人如果不能服众,提拔上来也没用。
而能够服众,又能主持中枢衙门的官员,貌似只能从儒家里面挑选。
问题的尴尬之处就在这里。
就在大家猜测,皇帝要怎么破局的时候,一道旨意传出:
任命韩国公李善长为吏部尚书。
此消息一出,朝野为之震动。
李善长,一个威震天下的名字,大明建国第一功臣,开国六公爵之一。
尽管被变相圈禁数年,可依然没人敢小瞧他的能力和影响力。
接到这个消息后,叶云流震惊的许久都合不拢嘴巴。
大明真的要变天了。
回过神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家里写信。
必须要把地拆分了,否则悔之晚矣。
和他一样震惊的人不知凡几。
谁都没想到,皇帝会把他给拉出来。
最震惊的莫过于陈景恪,别人不知道李善长被软禁的原因,他是最清楚不过的。
背叛。
老朱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人,能容忍李善长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没想到竟然还能让他复出。
在震惊之余,他脱口问出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陛下,您不会是准备找个借口把韩国公给杀了吧?”
一旁的朱标瞠目结舌,什么玩意儿?这话也能说的吗?
朱元璋得意的表情一僵,整张脸肉眼可见的变黑。
拿起一本书,卷起来朝陈景恪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抽。
这次应该是真生气了,抽的很疼。
陈景恪也反应过来,自己这话确实太没脑子也太伤人,所以没有和以前那般逃跑。
而是抱着头不停的喊疼:“陛下,我错了,我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就把我当个屁,给放了吧。”
朱雄英在一旁火上浇油:“竟敢污蔑皇爷爷,是可忍孰不可忍,皇爷爷狠狠的揍他。”
左看看右看看,发现一个鸡毛掸子,拿在手上试了试弹性,很棒。
“书卷打人不疼,皇爷爷用这个打。”
把陈景恪气的牙痒痒。
朱元璋并没有接他的鸡毛掸子,而是顺手也给他来了一下: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别以为咱不知道你俩好的穿一条裤子。”
朱雄英一缩脖子,连忙逃到一边,再也不敢吱声。
陈景恪见他拱火不成反被揍,心里别提多开心了,然后一不小心就乐出了声。
老朱一看,这能忍?又是劈头盖脸一顿抽。
“笑,你还有脸笑,看来咱打的还不疼。”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闹剧总算结束。
老朱气喘吁吁的坐下,说道:“再敢胡说八道,咱打死你。”
陈景恪还能说啥,只能连忙保证以后绝不再犯,然后赶紧转移话题:
“您是怎么想的,为何把韩国公给拉出来了?”
朱标和朱雄英也同样很好奇,这事儿是老朱一个人的操作,没有和任何人商量。
老朱也没有再隐瞒,说道:“那天你和咱说,想让计官掌控户部,还要挑唆司法官抢夺大理寺所有权。”
“从而打破儒家对中枢衙门的把控。”
“伱提醒了咱,打破儒家把控中枢局面是早晚的事情,不能将这个问题留给标儿。”
“可你们还是将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儒家把控中枢数百年早已经根深蒂固,不是换几个人就能改变的。”
“必须要有一个拥有足够影响力的人,来主持此事。”
“我数来数去,只有李善长有这个能力。”
陈景恪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李善长是大明行政系统的创建者,也是大明礼法的制定人。
即便已经退隐数年,依然对整个系统拥有巨大的影响力。
他是能震慑住文官系统,帮助计官和司法官,夺取户部、大理寺的控制权。
一旦此事被落实,儒家就算心里再不爽也无可奈何。
而且有他出面,阶梯性收税实施的难度也降低了。
此举还顺带安抚了勋贵。
不论朱元璋开出了什么条件,大家心中难免会有疑虑。
现在连李善长都能原谅,其他人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真可谓是一举多得。
越是琢磨,陈景恪就越是敬佩朱元璋。
或许他的治国能力有所欠缺,可政治水平绝对是站在人类巅峰的那一小撮人。
只是启用了一个人,就解决了大家都认为解不开的死解。
想到这里,陈景恪发自内心的赞叹:
“英明无过陛下者也。”
朱元璋叹道:“哎,老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仇怨呢。”
“现在大明蒸蒸日上,咱又何必再斤斤计较呢。”
“更何况他已经认错,这些年一直在忏悔……事情就让他过去吧。”
朱标也同样很震惊,自家老爷子竟然变得如此大度,实在让人无法相信。
最受触动的还是朱雄英。
受老朱的影响,他也有点嫉恶如仇。别的都可以原谅,唯有背叛不行。
所以,读史书时对刘邦厚赏雍齿,他很是不以为然。
今天皇爷爷亲自为他上了一课。
连背叛自己的人都能原谅,这才是真正的王者啊。
——
正如上面所说,当李善长复出的消息传出后。
最高兴的是勋贵集团。
李善长犯了什么事儿,虽然朱元璋没有明说,但大家心里都清楚。
背叛还能活命,已经出乎大家的意料。
现在还能让他复出,更是让大家不敢置信。
等接受了这个事实,大家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皇帝是个念旧之人。
原本对于许诺将信将疑的人,彻底放下了担忧,更加积极的推动此事。
还有很多不够资格知道交易内容的勋贵,也同样大受感触。
皇帝都做到这个地步了,我们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也放下了心中的不满,开始主动推动此事。
李善长本人也同样不敢置信,朱元璋没杀自己已经很不容易了,没想到竟然还能允许自己复出。
接到圣旨后,须发灰白的他跪在地上,久久不愿意起身。
韩国公府上下也是一片欢腾,还在京城儿女子孙,全都过来庆祝。
李祺却忧心的提醒,这时候应该低调一点啊。
大家一想也是,好不容易复出,要是得意忘形在惹怒皇帝就不好了。
李善长却说道:“低调什么,怎么热闹怎么来。”
“发请帖,给所有在京的权贵官僚发帖。”
“我不但不低调,还要大肆庆祝。”
李祺大惊:“爹,您三思啊。”
李善长说道:“你懂什么,我越是高调,陛下就越是欢喜。”
李祺一脸疑惑,为什么?
李善长却没有继续给他解释,而是让仆人给他换上一身衣服,第一时间赶往皇宫面圣谢恩。
朱元璋早已经在等待他,见面后两人都有些激动。
上次见面还是在应天府,一眨眼又过去了很多年。
“百室,你老了啊。”
一句话让李善长的眼泪夺眶而出,跪在地上叩首道:
“臣,对不起陛下。”
朱元璋来到他身前,双手将他搀扶起来:
“上下嘴唇还会打架,更何况是人。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莫要再提。”
李善长再次叩了三个头才起身:“陛下胸怀……”
朱元璋佯怒道:“你心里还是怨咱的,连上位都不愿意喊了。”
李善长激动的再次落泪:“陛……上位,臣……臣……”
朱元璋这才笑道:“好了好了,都土埋眉毛了,还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来坐坐坐,等会儿天德、鼎臣他们都会过来,咱们哥几个好好聚一聚。”
当天几人全部喝的酩酊大醉,就在大家发愁怎么处置的时候,马皇后出面,命人将他们一块扔在了偏殿里。
反正夏天也冻不着。
看着醉的不省人事的几人,她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朱元璋最后一个心结解开,她也由衷的感到开心。
这才是真正的善始善终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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