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迟曾在杨沅成亲的时候,前往杨府送过礼,并且留下吃了顿酒。
但当时去杨府贺喜,是通过李师师和杨家产业建立的拐弯抹角的关系。
因此杨沅此次与肥玉叶同来,还是需要李师师代为引荐更合适一些。
很快,从新金返回的货船就会抵达临安了,继续发往新金的物资正在紧张的筹措当中。
这一次,马克神父也要随船北上,去实现他的圣马克大萨满的梦想。
皇帝西巡,这个消息金国那边很快就会获悉。
北国的春天比江南来的晚一些,所以完颜亮的北伐还需要等待一段时间。
毕竟冻土都还未化,此时行路、扎营、攻城,都会徒增很多障碍。
不过,一旦得知大宋皇帝西巡,那也就意味着,皇帝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宋国绝对不可能对金国发动大的战争。
最多也就是在边境上制造冲突,小打小闹地牵制一下。
这样一来,金国的春季北伐,将不会受到来自宋国的太多干扰,新金必然要迎来较大的压力。
因此,这一次输往新金的物资,主要就是弓和箭。
战场上所有武器中,箭矢的作用和杀伤效果是最好的。
其次是长枪大戟,这是无数次战争得出的结论。
宋国不可能援助新金战弩,那是宋国保证远程火力优势的关键武器。
他们只会向新金提供军弓和弓的消耗品——箭矢。
而箭矢是不允许民间作坊生产的,临安军器监对于弓箭的产能又有限,正从各地匠作营向临安抽调。
杨沅今天休沐,特意关心了一下军需物资的筹措情况,得知这一情况后,偶然想起了一件东西:丝绸。
宋国对金国分裂双方接下来的局面做出了判断,继而得出结论,新金需要大量的弓和箭。
金国那边北伐,必然也会大量装备弓箭。
而丝绸是防范弓箭的一种极好的“软甲”。
新金现在还不具备为全军装备甲胄的能力,无论是生产能力还是财力。
丝绸再贵,装备一个人的丝绸,也比不了装备一个人的甲胄昂贵。
而且丝绸轻便,不影响士兵的灵活性,装备起来也简单,到手后扯一匹丝绸,把身躯要害一层层地缠上几圈儿就行。
丝绸防箭,就是这么用的,而不是制成衣服。在内里穿一件丝绸内衣,仅仅一层丝绸,它防不了箭矢。
多层丝绸就能起到软铠甲的作用了,箭簇被丝绸影响,入肉不深。
而且由于丝绸的包裹,箭头的倒刺无法勾扯大片血肉,很容易拔出来,创伤的破坏度不大,愈合起来就会更快。
此时,金人还没有发现丝绸在弓箭战中的这种效果,因为没有人突发奇想,会试验用丝绸去抵挡弓箭。
它对箭矢的防御效果,是蒙古骑兵无意中发现的。
当时的蒙古骑士一路烧杀抢掠,靠的就是轻骑兵的闪电战术,本就不着重甲。
他们抢掠来的财物中包括丝绸,把丝绸缠在身上携带,也比驮個马包在马屁股上省力。
它防范箭矢的妙用,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偶然被士兵发现的。
不过,即便发现了这一妙用,它也从未成为普遍装备军士的一种物资。
因为,那个时代没有“每位士兵的生命都是重要的,应该努力减少士兵受伤乃至战死的几率”这个说法和客观条件。
那时候,一条人命比一匹丝绸廉价,一条牧奴的命甚至抵不过农妇织出来的一匹粗布,三个南下抢劫的牧奴的命,也换不来一袋大米。
如果蒙古人有钱让全军每人都装备一匹丝绸,他们也不用劫掠天下了。
牧奴和签军一旦受了伤,他们就会抛弃不管,任其自生自灭,否则哪来的“闪电战”,要被伤兵拖累死了。
正因如此,杨沅丝毫不担心女真人提前掌握这个小知识,他让肥玉叶准备些丝绸,打算装备给新金的将领们使用。
当然,肥天禄及肥天禄的那支人数不算很多,却能如臂使指的兵马,是都要装备起来的。
做为供应方,宋国这边很容易把这批物资送到肥天禄的手上。
事关自己老爹,肥玉叶自然是百分百的尽心尽力。
由于事情紧急,同时也不需要印染过的或者织造时就有精美暗纹的丝绸,只需要强调它的柔韧和细密,所以肥玉叶才紧急联系了干娘李师师,让她引荐自己去见萧山大丝绸主南风迟。
也不知道肥玉叶怎么想的,大概是还想找机会看看干娘与杨沅的激情一幕?
她突然脑子一抽,邀请杨沅同往,杨沅正值休沐,也就一起来了。
“玉叶姑娘是说,你需要四千匹丝绸,不需要提花织纹,不需要印染,就要最纯净的本色,只需更加柔韧、密度更高?”
“是!放眼整个临安,能在短时期内按照这一要求提供充足货物的,大概也只有南风员外你了,因此我才托请李夫人引荐,求助到南风员外这里。”
“嗯……”
南风迟捻着胡须沉吟起来,微露难色。
李师师看在眼中,已经明白南风迟在顾忌什么,不禁莞尔笑道:“价格,可以按照你们现在出手的丝绸价格确定。”
南风迟先是一讶,随即大喜:“当真?若是如此,那就没问题了。”
南风迟为难,是因为丝绸不愁卖。
不愁卖的前提下,人家从蚕茧收烘、缫丝、绢纺、织绸一道道工序流程执行下来,只需要织绸环节加点织造工艺,就能卖出很好的价格。
这时你却要求降低织绸步骤的一些工艺,那价格降不降?
在不愁销路的前提下,人家辛辛苦苦完成了前述各道工序,为何要在这里减少工艺难度,便宜卖给你?
此时一听李夫人承诺,仍按他们现在的价格收购,那织工们就没问题了。
南风迟笑着解释道:“实不相瞒,南风虽然号称是萧山最大的丝绸主,却也只是笼络着本地大大小小的丝绸作坊,乃至许多在家庭中织造的织工,集中收购他们的织造物。
如果叫他们吃了亏,他们就宁可另寻销路了,未必还愿意由南风收购。”
南风迟的意思是,他不是在本地开了个几百上千号织工的大作坊,织工们领着工钱,丝绸织物完成就已属于他。
实际上南风迟相当于萧山地区丝绸产业一条龙的总包工头,他向下分解需求,收购成品。
他对外承揽订单,再将集中收购的成品交付给丝绸商。
其下实际的生产者,有本地大大小小的私营作坊主,还有以家庭为单位的小丝织户,是一种很松散的组织。
如果他让旗下的这些小作坊主感觉利益受损,可能就会拒绝这样的订单任务,甚至不再接受他的统购统销。
肥玉叶见南风迟这么说,就晓得他应该能在下一批货船前往新金前提供足够的丝绸。
肥玉叶心中甚是欢喜,此事关乎爹爹兵马的战斗力,进而让爹爹更加安全,肥玉叶敢不尽心?
肥玉叶便道:“如此甚好,时间还早,员外可否带我们去一些大的作坊看看?
我家开着绣坊,丝绸常见,却还不曾见过它是如何织造出来的呢。
今日正好见识一番,也好向织工们当面说明一下织造的要求。”
南风迟笑道:“自无不可,南风这就安排。”
他只道是肥玉叶担心他今日夸下海口,到时候却不能按时交货,便叫人准备车马,领着杨沅、李师师和肥玉叶,就近去几家较大的蚕茧收烘作坊、缫丝作坊、绢纺作坊和织绸作坊参观一番。
肥玉叶本来兴致勃勃,因为“陌上花”绣坊就是经营丝绸绣品的,进货的丝绸她从小就见到,却还从不曾了解过它制造出来的过程。
只是,想象总是美好的,真的去看时,却让肥玉叶大失所望。
南风迟领他们去的,是当地产能比较大的几处作坊,这也是为了向杨沅、李夫人他们证明萧山丝绸织造的实力。
只是,那蚕茧收烘和缫丝过程,不但不美,而且气味极是难闻。
一堆堆蚕茧,浸泡在黄黑色的水里,发出阵阵臭味儿。
谁能想到,柔滑精美的丝绸,竟是这样涅槃而生的呢?
南风迟见李夫人和肥玉叶都微微地掩着鼻子,不禁哈哈一笑,道:“咱们大宋,远销海外者,有三宝。
瓷器、茶叶和丝绸。除了茶叶,长在树上时就娇嫩欲滴,其余两种,都是这般脱胎换骨的。
那瓷器,薄如纸、声如磬、质如玉,可是烧制出来以前,不过是一块瓷石、一团泥巴。丝绸也是如此……”
南风迟笑吟吟地道:“南风请诸位来,只是让诸位看看,你们尽可以放心,四千匹丝绸,时间虽然紧迫了些,但我萧山织坊加把劲儿,也是能及时织造出来的。”
他肃手道:“诸位这边请,一墙之隔,就是另一家作坊,他们是负责印染的,那边就好看多了。”
南风迟向这家缫丝作坊主打个招呼,让他去忙自己的,便领着杨沐一行人往印染作坊走。
因为两家合作很多,两家作坊之间的围墙上开了一道门户,方便一些货物的搬运。
这道门上工时就开着,放工时才锁上,南风迟就转车熟路地领着他们走向那道门,过去就是印染坊。
杨沅走着走着,忽然在路边停下了。
旁边地上就有一个浸泡蚕茧的大坑,里边浸泡着许多蚕茧,气味难闻。
此时,正有两个缫丝的工人,用长柄的大爪篱捞着浸泡在里边的蚕茧,应该是已经浸泡到了可以抽丝的程度。
他们用大爪篱这么一捞,那死水搅动,臭味就更加浓郁了。
李师师看见,不禁掩着鼻子在他身边停下,轻笑道:“怎么跟个孩子似的,这也看的津津有味?”
杨沅笑了笑,跟着李师师继续向前走去,低笑道:“男儿至死是少年嘛。”
李师师瞟了一眼他的脸,又瞄了一眼他的下面,似笑非笑地道:“真的吗?我不信。”
杨沅已走到她身边,并肩而行,目不斜视地道:“挑衅我?等着,今晚收拾的伱喊达达。”
李师师吃吃地笑,对他媚眼儿一瞟,昵声道:“真的吗?我还是不信。”
跟着南风迟走在前面的肥玉叶将要迈步过了门槛时,回眸望了一眼。
就见杨沅和干娘并肩而行,有说有笑,似乎一切都很正常。
可是肥玉叶偏偏就有一抹不正常的感觉。
杨沅走到门槛处时,蓦然回首,又望了一眼那处浸泡蚕茧的地坑,眸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老苟叔告诉他,自从那批印钞专用油墨进入萧山后消失,他们用了很多办法明查暗访。
当地的书社、造纸作坊、学堂、私塾,甚至有能力自己印刷经典的寺庙,他们全都探查过了。
离群索居的一些人家,他们也暗中调查了一番,还是没有消息。
如今,他们甚至怀疑,有可能萧山也只是他们故布疑阵的一处所在。
他们很可能是穿萧山而过,将油墨运去了临安之外的下辖府县。
杨沅看到那沤茧的大坑,嗅着那难闻的气味,却忽然想到,有没有可能,这与印刷交子风马牛不相及的丝绸作坊,也可以做为一处极好的隐饰行藏的所在?
杨沅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再抬头时,便似一脚踏进了七彩云中。
院中,满是一幅幅晾洒的印染后的丝绸,在风的微拂下起伏,赤橙黄绿,满目缤纷。
师师和玉叶已欣然漫步其中,宛如一对天仙。
……
汤府书房内,汤思退与言甚相谈甚欢。
汤思退回府之后,见到了言甚,一瞧那尚未撤下的礼物,便知道夫人为何对这位言先生如此礼遇了。
双方见面,一番寒喧,追溯过往,两家还真是亲戚。
这言氏是闽南大族,而汤思退的祖上是青田县人。
青田东接温州,属于闽中,五代时两家曾经联过姻。
依照祖谱论下来,两人竟是表兄弟。
而且两人都是生于北宋政和七年,同岁。
论了论月份,言甚早汤思退两个月出生,是为表兄。
这关系要论起来,似乎有些久远,但是由于中国一系相承的历史文化太过久远,很多事情,几百年的时间跨度,也会让人有种“就在昨天”的感觉。
尤其言家是五代乱世时离开中原的,如今回到中土,寻到曾经的姻亲,这不到两百年的间隔,于这些侨居海外的人来说,还真就衔接起来仿佛昨日了。
言甚谈吐气质,俱皆不凡,一番接触下来,汤思退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真的亲近起来。
言甚道:“言家当年虽因中原板荡,迁居海外,但无一日忘了中国。
我言家子孙,每一代男丁,都要在年轻时候赴故土游历,才能举行加冠礼。
此番表兄回归故土,却不是为了游历,而是替家族先行回返,探查情况。
因为,爪哇如今,甚是不太平……”
言甚叹了口气,便把爪哇国如今的情况说了一遍。
爪哇虽小,却也有三个国家,分别是西部的塔鲁纳国,中部的马打兰国,还有东部的谏义里国。
东爪哇国势力渐渐膨胀,不再安于现状,意图扩张领土。于是一面讨伐中部的马打兰国,一面向另一个岛国三佛齐发起了挑战。
结果,东爪哇不敌三佛齐,国王兵败被杀,王子率残部仍在苦苦抵抗,三佛齐已经侵入爪哇,爪哇随之战乱四起。
汤思退听到爪哇国这般情形,不禁拍案道:“穷兵黩武,好战必亡,不外如是啊。
我大宋如今局势,与那东爪哇何其相似,西有大夏纠缠,还想北伐于金?
但凡有战,必使民力疲乏,战败则亡。若是战胜,天子气盛,愈发骄矜,以骄主治疲民,依旧是取死之道。”
汤思退站起身,激动地走来走去:“不成,我为执政,焉能坐视!定要劝阻天子,息兵罢战,保境息民,方为国家长久之略。”
言甚听了,吃惊道:“进之,我大宋也要对外开战了么?”
汤思退摆手道:“天子刚刚登基,意图有所作为。便有幸进之臣迎合上意,怂恿天子征讨四方。
表兄放心,朝中持重老臣不会坐视,自然会劝阻天子,让官家不为小人蒙蔽。”
汤思退问道:“表兄如今可已有了住处?”
言甚道:“为兄现在住在蕃坊,本意是先安顿下来,然后择一大屋,接来家族。
只是现在还不曾找到一处合适的所在。而且家族迁居海外久矣,恐难取得大宋国民资格,更不要说买大屋迁族人了……”
汤思退摆手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表兄应该早些来找我,弟为执政,这点事还不好解决么?”
汤思退略一沉吟,道:“这几日,弟先替兄长解决身份问题,再派人帮表兄寻找合适的大屋,实在没有合适的,便买地自建。”
汤思退欣然道:“弟还要带兄长多多接触我朝大臣,兄长正好把爪哇形势说与他们知道,叫他们晓得其中厉害。
兵者,凶器也,不可不慎用。知古可以鉴今,知外又何尝不是一样的道理。”
言甚欣然道:“如此,就麻烦进之了。至于说结交贤友,兄正求之不得。
我言氏本为闽南大族,如今既然决意归来,自然也该竭尽所能,为我大宋效力!”
汤思退听了大为欢喜,眼下正好利用言甚所知的爪哇情形,用来警示朝中大臣,说服他们谨慎兵事。
而且,言家本是闽南大族,如今与表兄一番谈论,见识不凡,可见言氏并未因为侨居海外两百年便失去了底蕴。
这样的话,将来言氏家族大可选其贤能,成为朝廷栋梁。
而他不但与言家大有渊源,更是言家的领路人,以他四旬上下即可拜相的资历,言家将会成为他的一个强力臂助。
想到这里,汤思退暗暗下定了决心,就算不考虑两家祖上的渊源,对于言家也要大力栽培扶持。
……
杨沅一行人萧山之行圆满结束,返回临安时已近傍晚。
李师师与肥玉叶同车,笑道:“天色晚了,城中游人稠密,行不得快路。
你若回‘陌上花’,还要穿过半个临安,不知几时才能到家,可要去干娘那里歇宿一晚?”
肥玉叶飞快地瞟了一眼乘在马上的杨沅,对李师师嫣然道:“好啊,玉叶正想去陪省儿玩耍。”
李师师笑道:“你不嫌他闹腾就好,不过这孩子渐渐大了,夜里也就起夜一回,吃奶一次,倒也不会吵了你休息。”
肥玉叶心想,今日你都与干娘同行了,没道理今晚不来干娘这里吧?也不知今晚我会看到些什么。
想到这里,肥玉叶忽然间便是一阵心猿意马,脸上都燥热起来,忍不住便扭过脸儿去,让晚风拂在面上,这才觉得清凉了几分。
车马进了城,经过御街前时,杨沅便勒住坐骑,对李师师和肥玉叶一本正经地道:“天色已晚,你我就在此处分别吧。”
李师师促狭地瞟了杨沅一眼,准确地说,应该是两眼。
一眼看他的脸,一眼扫向了他骑在马鞍之上的位置。
大抵是在戏谑他今晚到底能不能让自己跪着喊达达。
肥玉叶佯作看向杨沅,眼角余光却在瞟着李师师。
二人眉眼传情的一幕,早已被她看在眼中,肥玉叶便暗暗冷笑起来:“好会装样的两个人儿,还就在此处分别,演给我看是吧?”
双方在路口分手后,李师师的车驾继续前行,往仁美坊去了。
杨沅却是先去了一趟青石巷。
杨沅在风味楼见到宋老爹,把“同舟会”之前调查油墨去向时,忽略的丝绸作坊提示给他。
杨沅让他安排老苟叔他们针对萧山的丝绸作坊,尤其是缫丝作坊,再进行一番重点调查。
宋老爹听了女婿的话,不禁憬然道:“不错!这缫丝作坊,更是掩饰油墨气味的绝佳所在。
小苟子这个蠢货,这么大的一处可疑所在,竟然被他疏漏了!”
杨沅笑道:“老苟叔本是背嵬军,侦察窥探方面,自然远不及岳丈您的本事。
岳丈还请叮嘱老苟叔,行动务必谨慎,不要被人发现了。因为……”
杨沅的目光蓦然深沉起,道:“一旦确认了他们印制伪会子伪交子的所在,我要用它,钓一条深藏沟底的泥鳅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