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真仍会想起童年时的场景,那是草木蓊郁的春天,他躺在榕树映蔽的绿荫里,在潮水般的风中醒来,姐姐躺在他的身边,小刺猬般蜷曲着身体,修长浓密的睫羽在风中轻颤。
他无声地注视着姐姐粉嫩的脸颊,忽然发现,她的眼角有泪水流淌下来。
“姐姐做噩梦了吗?”
醒来之后,苏真小声地发问。
姐姐一言不发,泪水从惊醒的眼眸里流淌下来,在阳光中透出宝石般的光泽。
她忽然一把抱住了苏真,脸颊贴着她的脖颈和肩膀,呜呜地哭泣了起来,苏真低垂的手缓缓抬起,一点点抚摸上她的后背,也将她抱住,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木讷地安慰:
“姐姐不哭,姐姐不哭……”
后来,苏真不止一次地问姐姐,那天她到底梦到了什么。
姐姐却说是他记错了,她没有哭。她可是小学高年级的学生,怎么会像小孩一样哭鼻子呢。
“我没记错啊。”苏真委屈地辩解。
“你敢出去乱说,姐姐就把你揍哭。”
苏清嘉扬起拳头威胁,并苦口婆心地教育道:“要做个诚实的好孩子,知道吗?”
恩威并施之下,幼年的苏真上了第一节思想品德课:诚实。
记忆的画面倏然远去。
清澈的风将夜空的云吹得片缕不留。
垂落的星光与月色里,苏真与那双眼眸静静地对视,世界安静得像一个童话。
“苏真弟弟,你怎么在哭?做噩梦了吗?”苏清嘉柔柔地笑。
苏真这才发觉,他眼泪挂着泪水。
他猛地直起身子,一把抱住了跪坐身旁的少女,少女娇呼一声,几乎要被对方扑倒在地上,她轻柔地笑着,手轻轻地按在了他的背上,沿着背脊轻盈地捋过,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了惊吓的猫。
“姐姐?”
苏真的嘴唇皱了又皱,不确定似地叫了一声,“姐姐,真的是你吗?”
他害怕这是余月从他记忆中裁切下来的梦。
“弟弟做噩梦了吗?”
苏清嘉听着耳畔的哭泣声,勾起的唇角也渐渐展平,她说:“弟弟梦到什么了?哭得这么厉害,该不会是梦到姐姐去世了吧?放心,那只是一场梦而已,醒过来就好了。别哭啦,你小女友正看着呢,别丢人现眼哦。”
“晓晓……”
姐姐明慧狡黠的眼眸出现在邵晓晓清纯俏丽的脸颊上,乍看时有些许不和谐,又透出不同寻常的美。
“姐姐,你怎么在晓晓的身体里?”苏真轻声问。
“我自己的身体在和我玩捉迷藏呢,等我找到她就好啦。”苏清嘉笑吟吟地说。
苏真听到这话,鼻子一酸,他将少女抱得更紧,眼泪又止不住地流淌了下来。
苏清嘉感受到少年颤抖的身躯,同样流下了眼泪,她翘起修长的手指,挑去脸颊上的泪珠,故作平静地说:
“好啦,先别哭了,事情还没结束呢。姐姐虽然把余月吓退了,但你们之间的血誓还没有结束,等到西景国下一个晨昏交界的当口,她还会回来的,我没办法寸步不离地守在你们身边,所以,接下来的事非常重要。”
“接下来的事?接下来要做什么?”
苏真好不容易回到这个世界,和本以为生死相隔的姐姐重逢,可他还没来得及享受这份欢乐与安宁,紧急的任务便又传达了下来。
“先去找到小如,然后前往九香山底的近夜国,今天是近夜国的开启之日,三慧菩萨的真身也会出现在那里,参拜它,伱可以得到一切真相。”
苏清嘉笑盈盈地直起身子,她一边整理着粗线毛衣的衣摆,一边轻轻牵住了苏真的手,向前奔去,她微笑道:“姐姐带你去冒险,就像小时候那样,要跟紧哦。”
月光如水的天台上,苏清嘉抓着苏真的手,一跃而下。
教学楼的办公室还亮着几窗明灯,灯光穿透夜幕,错落有致地照在苏清嘉的脸上,苏真回头去,看到了少女清丽面颊上的泪痕。
“是邵晓晓在哭,她也被我们的姐弟情深打动了,流下了眼泪来。”苏清嘉说。
‘姐姐又在嘴硬了。’苏真心想。
晚风呼啸着包裹他们,少年少女平稳落地,轻盈得像片羽毛。
“晓晓能听得见我说话么?”苏真问。
“当然呀。”
苏清嘉颔首,笑着问:“你的小女友为了你也是忙前忙后奔波不停哦,你有什么想对她说的吗?”
“我……”
如果这里只有他和邵晓晓两個人,那他会将所有的话都说出来,可如今隔了个姐姐在中间,他就不大好意思开口了。
他内心的纠结在苏清嘉眼里根本不是秘密,被她一眼洞穿,女孩鼓起香腮,瞪着苏真,愠恼道:
“好哇,刚刚还感动得死去活来的,这会儿又嫌弃起姐姐杵在这儿多余了?有了媳妇忘了姐姐,真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姐姐,我没有这个意思。”苏真立刻辩解,神色有点慌张。
“那你是什么意思呀?”苏清嘉追问。
这个时候,邵晓晓轻轻开口,温柔地替苏真解围:“好啦,姐姐,苏真很笨的,看不出来你在逗他,你别欺负他啦。”
“你们果然是一条心的。”苏清嘉更恼。
她领着苏真跑出了这片校区,黑色的轿车停在校门口,像是一匹始终等待着主人的忠诚骏马。
苏真看到了这辆轿车,吃了一惊,问:“夏如老师的车怎么会在这里?”
“好心肠的余月帮着开过来的。”苏清嘉随口回答。
邵晓晓比苏真更加惊讶,她想,这车不应该停在九年后的校门口吗,是怎么被学姐借调过来的?这也是岁神的力量么?
“系好安全带,准备启动了哦。”
苏清嘉坐上了驾驶座,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目视前方,眼神坚毅。
“姐姐,你会开车?你有驾照?”苏真有些慌张。
苏清嘉随手甩出了一本机动车驾驶证,苏真翻开一瞧,上面还真有姐姐的出生年月日和照片,他大感震惊,问:
“姐姐,你什么时候考的驾照?”
“哦,我和余月一起办理的。”苏清嘉随口回答。
苏真没大听懂,邵晓晓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原来也是假证。”
怀疑与惊慌中,苏清嘉已踩着油门冲了出去,压背感瞬间袭来,不算宽阔的乡镇公路上,黑色的轿车宛若利剑出鞘,绝尘而去。
“有想听的音乐吗?”苏清嘉随口问。
苏真摇了摇头。
他现在可没有欣赏音乐的心情。
“姐姐,你会活过来吗?用你自己的身体活过来。”苏真担忧地问。
“嫌我占用你女朋友的身体了?”苏清嘉恼道。
“啊?”苏真一愣,在她面前,他局促得像个孩子:“姐姐,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苏清嘉再度反问。
邵晓晓心中也直打鼓,心想,之前她还和学姐其乐融融的,怎么苏真来了以后,她们反倒像是敌人了呢?这是哪里出问题了?
“好啦,再欺负你,你这小女朋友又该看不下去了。”
苏清嘉双肩轻耸,无奈地笑了笑,说:“姐姐可是天下第一高手,哪会那么轻易死掉?”
“姐姐……”
苏真听姐姐这样说,反倒更担心了。
“姐姐这身打扮好看吗?”苏清嘉随口发问,打断了他的话。
“啊?”
苏真早就注意到了姐姐给邵晓晓做的搭配,此刻又瞧了一眼。
粗毛线的针织衣、小吊带、黑色的丝袜和长筒靴,整套穿搭浑然一体,最为精髓莫过于那条百褶短裙。它被毛衣的下摆遮挡着,似穿非穿,浑圆修长的玉腿好似只有黑色丝袜包裹,配上这清纯可人的脸蛋,更娇妍诱人到了极点,他第一眼瞧见的时候,险些没认出这是邵晓晓。
“姐姐眼光真好。”苏真由衷夸赞。
“我这样穿好看,还是晓晓学妹那样穿更好看呢?”苏清嘉随口问。
“晓晓清丽,姐姐知性,各有各的好看。”苏真滴水不漏。
“好无聊的回答啊,苏真,无趣的男生不讨人喜欢的哦。”苏清嘉叹气。
“姐姐,你别挑拨离间啦,我们姐弟好不容易相见,你能不能多一点亲情和关爱啊。”苏真无奈地摊手。
邵晓晓表示赞同。
苏清嘉嫣然一笑,饶有兴致地说:“苏真,你不是在你里幻想过这套穿搭吗?姐姐心善,帮你实现了,你不知感恩,怎么还埋怨起来啦?”
“???”
苏真大惊失色。
邵晓晓立刻想起了余月的话,她本以为是余月故意挑逗,难道确有其事?
她一时也害羞紧张起来,生怕学姐说些乱七八糟的内容,那样她都不知道该不该听了。
“姐姐,我早就长大啦,求求你给我留些隐私吧。”苏真举手投降。
苏清嘉见苏真彻底败下阵来,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她的笑容由浓转淡,又化作风一样的呓语:
“其实,我以前也有个梦想。”
“什么?”苏真接话。
“就是在一个天气晴朗,温度恰好的日子,开着新买的小车,载着爸爸妈妈和你一起去郊外游玩,两边是青青的、开满野花的芳草地,中间有一座湖泊,湖泊的周围长满了芦苇,水面被风吹得金光粼粼,我们在那里铺开一张毛茸茸的毯子,毯子上再多铺一层暖洋洋的太阳光,我们就静悄悄地坐在那里,看候鸟往来,听蝉鸣蛙叫。”
苏清嘉的声音像是夏日舒缓的晚风,在听者的心中轻盈跌宕,她的梦想明明如此简单,却像是在描述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苏真心中的琴弦被拨动,悲伤的琴声袅袅娜娜,涟漪般四散开来,又悄悄地归于寂静。
“姐姐,我会实现你的梦想。”苏真坚定地说。
“说话算数哦。”苏清嘉莞尔。
车忽然刹住,停靠在路旁。
苏真还以为遇到了什么危险,神情立刻警戒起来,却听苏清嘉慢悠悠地说了声“到站啦”,时间真是飞快,苏真还有很多话没说,人便已抵达了九香山之下。
前面是一片废弃的建筑,九香山风情旅店便在那里。
苏真轻车熟路地来到了最深处的房间。
夏如仍被绑在椅子上,嘴上贴着黑色的封条,她听见了动静,缓缓睁开双眸,虚弱的瞳孔照见了“邵晓晓”微笑的面容,片刻的错愕后,渐渐泛起异样的霞彩。
苏真立刻去给夏如松绑。
绳子一圈圈地堆到地上,女人虚弱不堪的身体终于被解放了出来,苏真扶着她的肩臂,帮助她缓缓站直身子。
夏如的身躯一直留在这里,已经好几日不饮不食,苏真无法想象,这躯体是如何保持生机与活力的——按理来说,身躯失去灵魂之后,应与死尸无异,躯体的器官也会不可逆的衰竭,再也无法作为生命的容器。
可夏如分明活着。
这是苏真第一次在这个世界见到夏如,她看上去似乎没有改变,发幕垂落,清艳绝伦,好似一柄映着牡丹花的名刀,只是面容略显出几分憔悴。
“夏如同学,你怎么被欺负成这样呀?”苏清嘉怜惜地撩起一绺她额前的发。
“小嘉……你是苏清嘉么?”
夏如眼睛闪了又闪,声音显得小心翼翼的。
“夏如同学,你不是一直在寻找我吗?怎么找到了反而不敢认了呢?是觉得自己在做梦?”苏清嘉笑着问。
“不,不是的,小嘉,我……”夏如嘴唇翕动,显得语无伦次。
仿佛历史重演,她一下挣开了苏真的搀扶,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苏清嘉的脖颈,将脑袋埋在了她的肩颈之间,纤长曲翘的睫毛最是中看不中用,它不是合格的堤坝,没能抵挡住眼泪的崩溃。
一秒钟的寂静后,夏如抱着苏清嘉,失声恸哭,这些年付诸笔端的思念,都在此刻汇入了咸涩的眼泪里。
苏清嘉脸上的微笑渐淡,她贴着夏如的耳垂,轻轻一吻,说:“小如,我也很想很想你,很想和你在这里叙旧,促膝长谈,一直到外面天亮,可是……小如,我们还有事没做完呢,你知道的。”
夏如轻轻嗯了一声,说:“我知道。”
“先去九香山吧。”苏清嘉说。
“好。”
夏如想要立直,却被苏清嘉抄着双腿抱起。
“小如,这段日子辛苦你啦,你再休息一会儿,这段路我抱你过去。”苏清嘉霸道地说。
“嗯……”
夏如没有抗拒,主动挽住了她的脖颈,冷若冰山的大美女在她怀中竟显得小鸟依人。
夏如忽地想起什么,问:“邵晓晓能听见我们说话吗?”
“她什么都能看见。”苏清嘉说。
夏如秀眉微蹙,她挣扎起身子,表示要自己走,维护这份精心打造的冰山老师形象,苏清嘉又好气又好笑,反倒将她搂抱得更紧,笑着说:
“夏老师,您现在是伤员,别顾及面子之类的问题啦。”
夏如这才停止挣扎,安分地靠在她的怀中。
苏清嘉抱着她跑出了这座废弃的酒店,九香山连绵起伏的山峦近在眼前,隐隐约约间,地面发出轻微的颤抖,遥远的山峦间,传来了闸门升起般的轰鸣响声。
苏真仰望着如盖的夜色,心中了然,铜筑的大门已在九香山中开启,神秘的雾气四散,勾动着他们光临的心。
————
栊山下,雨渐渐停了,洪潮也缓缓退去。
陆绮跪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之间,面如金纸,她的视线透过渐渐分开的浓云,望见了后面空洞寂寥的天空,终于流露出真心的微笑。
一切都结束了。
她虽然失去了法力,却终究活了下来。
她不去想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只用尽全力品尝这一刻的劫后余生的喜悦。
这是她的人生,没有任何可以攀附的枝条,往后也只会更加孤独。
陆绮拢紧宽大的白裳,缓缓直起身体。
她望着周围的一切,开始构思合理的解释。
突然。
黑色的天空中,飘落下一朵红白相间的云朵,她的眼神起初是困惑的,其次则是悚然般的震惊。
“你,你怎么会没死?宰喜怎么会没有吃掉你?”陆绮木然地望着眼前的红发少女,不敢置信。
她的妖躯已被重新缝合,变回了少女春山般曲线柔软的身体。
“原来它叫宰喜吗?”
余月赤足立在泥浊里,仰起头,静幽幽地望着这片空洞洞的天空,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鹿斋缘问她敢不敢接下那一刀,她满口答应,并在中刀的瞬间抽身逃离,回到了这副身体里。
邪神宰喜已经降临,要将她拖拽向天空,她必须将天空的裂隙缝合,以此驱回那头邪神,危难关头,苏真却不要命般地阻挠她的举动,她嘴上说着“我余月何惜一死”,可真到了生死抉择之际,她还是选择妥协,让苏真回到了他自己的身体。
苏真走后,她重获自由,终于赶在被邪神拖入虚空之前,缝合了苍天的裂痕。
面对真正的死亡,她连续两次作出了妥协,她自己都觉得可耻可笑。若下次再见鹿斋缘,恐怕还要讥讽一句“怕死鬼”。
“真丢人呀。”余月揉了揉太阳穴。
可是,除了丢人之外,她又真的失去什么了吗?
好像也没有。
她依旧是余月,依旧拥有裁缝的神通、妖王的躯体,就像没去南塘之前那样。
可这依然是一次失败。
余月双眸紧闭,一遍遍回忆着这件事的经过,面容愈发沉静。
“还没结束呢。”余月对着夜色喃喃自语。
————
苏真见到了矗立在群山中的古铜巨门。
如夏如所描述的那样,它恢弘而神秘,隐没在黑苍苍的夜色里,宛若群山本身,铜门散发着微微的亮芒,上面写满了古奥的文字,记载着历史开始前的往事。
三人在门口停步。
恢复了些力气的夏如挣脱了苏清嘉的怀抱,她虚弱地立在巨门前,手指轻轻抚摸过门框,渐冷的铜门竟是如玉般温软。
往事涌上心头,夏如目光凄迷,一时竟有些失魂落魄。
苏清嘉附在夏如耳边,说了些什么,随后展颜一笑:“都记住了吗?我弟弟就交给你啦。”
夏如皓首低垂,轻轻嗯了一声。
“苏真。”
苏清嘉忽然喊弟弟的名字,她凝立在门前,再度张开手臂,微笑着说:“再让姐姐抱一下。”
苏真预感到了什么。
他抢步上前,猛地抱住了姐姐。
哐当——
熟悉的雷鸣声在夜空中响起,树枝状的雷电利剑般撕开夜幕,照得群山雪亮。
一瞬间,暴雨倾盆,浇透了两人的身体。
‘怎么会突然下雨?’
苏真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接着,他明白了什么。
这不是突然的雨水。
这是九年后的暴雨,是在南塘持续了很多天的暴雨!
他们已回到了九年之后。
“姐,姐姐?”
苏真试探性地出声。
雨中,女孩的臂弯将他搂抱得更紧。
“她回去了。”邵晓晓轻轻地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