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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 四舍五入,孔子发明的,你懂不懂?

    盐船队继续向前航行,运判高从生有些紧张,大冷的天居然出汗了。

    整个盐运司衙门6品以上,每个人都押运过私盐。

    所得利润,尤拔世拿5成,其余下属们平分。

    这一趟轮到自己了,竟然就出了事。

    他站在甲板前面,嘴里念叨着:

    “菩萨保佑,这一趟若是平安没事,信男回去就纳香火钱10两。”

    旁边的随从听了,很是不安。

    因为前年,他也听高老爷这样祈祷过,后来,他却忘记了这件事。

    从未去寺庙上过香!!

    这可是大忌讳,菩萨会不会记仇呢。

    正当俩人各怀鬼胎,突然同时尖叫了起来。

    前方,突然出现了水师战船,挂着太湖协的旗。

    竟是一艘赶缯船,船身已经打横,露出了6门黑洞洞的炮口。

    ……

    “开炮。”

    甲板上,一个矮壮的汉子,举刀大吼。

    瞬间船身抖动,硝烟弥漫。

    盐船上,到处是惨叫。高从生也落水了,拼命扑腾。

    那边,赶缯船调转船身又放了一轮炮。

    赶缯船,乃是清军内河水师当中的主力战舰,松杉木打造,性能远超沙船。

    载员百人,火炮十余门。

    另有火枪,火箭,标枪,火罐等武器。

    指挥开炮的汉子,叫布乐泰,原是荆州驻防都统。

    因“潘叔一言乱一城”事件刚被贬到了这里,接任太湖协主官。

    而在2个时辰前,他接到了密报,有许多的私盐贩子要过境他的防区。

    这是一桩泼天的富贵,送上门的军功。

    急于立功的布乐泰,立即点齐人马,恰好和私盐船队撞上。

    见两艘盐船沉没,其余船都怂了,乖乖降帆,接受检查。

    ……

    岸边,冲来了大队的绿营兵,还有差役。

    他们有的是听到了炮声,有的是因为接到了线报,都来抢功。

    布乐泰心情大好,这一回,朝廷要嘉奖自己了吧。

    “抓人,去巡抚衙门。本官要为你们邀功请赏。”

    “谢谢大人。”

    一众水手,也是3天前刚到。

    他们原先多是大沽口水师,还有洞庭湖水师的兵勇。

    兴冲冲的驾着战船,驶入了胥江,准备一路开到城下,抖一抖威风。

    俘虏,还有盐船,也被接管了。

    绿营兵,差役们一路大呼小叫,好不热闹。

    高从生被钩镰枪捞了上来,他面如土色,一路都在想该怎么坦白身份。

    是咬死了是私盐贩子,还是咬死呢。

    布乐泰一路耀武扬威,和手下兵丁吹嘘他在荆州时是如何的威风。

    全城,他最大。

    他说长江水往西流,就没人敢说往东流。

    他想逛窑子,全城的姑娘都要歇业,等他。

    ……

    福康安不在衙门,据说是到抚标营去观看火枪训练了。

    于是闲得无聊的布乐泰,干脆自己审问人犯:

    “堂下何人?”

    “算了,先打吧。”

    兵勇们,就举着刀鞘,狠狠的揍。

    高从生被打的浑身抽搐,赶紧大喊:

    “别打了,自己人。”

    “放p,不老实,打。”

    布乐泰脾性暴躁,居然自己下堂,一顿老拳。

    高从生奄奄一息:“我是朝廷命官,两淮盐运使的6品运判。”

    旁边的人立马证实:“别打了,我们也是当差吃粮的。”

    布乐泰呆住了,背后刷一下出层大汗。

    再傻,他也听说过两淮盐业,因为荆州也属于两淮盐场的行盐区。

    又捅了马蜂窝了。

    盐运,漕运,河道,乃是大清的三大暴利行业。

    这仨衙门里,都是黑幕,都是银子,都是杀机。

    ……

    “混蛋,竟敢假冒朝廷命官,给我打。”

    布乐泰突然跳了起来。

    众兵丁也不明白,那就打呗。

    满屋的血迹,哀嚎,高从生已经不动了,打昏厥过去了。

    布乐泰把他揪住,不住的摇晃,看到他眼皮抬起,就赶紧吼道:

    “快改口,你快改口啊。”

    “承认自己是私盐贩子,有那么难吗?啊?”

    福康安终于走到了门口,怒目看着屋内的乱局。

    “布乐泰,你耍什么神经?”

    “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刚从靶场被叫回来了,说是抓了两淮盐运使的人。

    兹事体大,他立马骑马赶回来。

    而此时,府城已经传的满城风雨:

    两淮盐运使的官吏,贩卖私盐,被英明神武的巡抚大人当场抓了。

    以后,这食盐要大降价。

    降多少?一半吧。

    百姓们喜滋滋的疯传,相信这不是谣言。

    大清盛世,果然体恤百姓。

    咱碗里,能多放2两盐了。

    ……

    福康安坐在书房内,眉头紧锁,他恨不得把布乐泰这个莽夫给剁了。

    刚上任太湖协主官,就把两淮盐运使的黑幕给戳破了。

    这怎么收场?

    他还不如当场把人全杀了,然后宣布是私盐贩子,反而清净。

    老管家来了,还悄悄带上了门。

    面露忧色道:“三公子,外面都传的沸沸扬扬的。”

    “如此说来,没法低调处理了?”

    老管家默默地点点头,叹了一口气。

    两淮盐务,积弊太深。而且和朝廷诸多大员,牵扯颇深。

    这就是个黑洞!

    ……

    “你去把朱珪请来。”

    “嗻。”

    半个时辰后,一顶小轿,抬着朱珪来了。

    福康安也顾不得寒暄,径直问道:“朱大人,你听说了吧?”

    朱珪摘下暖帽,平静说道:“刚听说了,衙门内外都传开了。”

    沉默,

    朱珪突然开口了:“老夫建议,如实禀报皇上。”

    “如实?”

    “对,不隐瞒,不夸大,不妄测。”

    福康安思考了一会:“好。”

    “对了,老夫有一事想向抚台大人求个准信。”

    “何事?”

    “维格堂李郁,抚台大人准备怎么办?”

    福康安的眼神,一下变得凶狠锐利,死死的盯着朱珪,言语不善:

    “朱大人,本官不明白。你们到底拿了他多少好处?要如此护着他。”

    朱珪却是毫无惧色:

    “抚台慎言,老夫这辈子,从不贪人银子。”

    “老夫偏袒李郁,是因为今年江苏的赋税,绝不容失。不仅要及时,还要超量完成。”

    “而现在,他正在为朝廷卖命。”

    “这是征收账册。”

    ……

    啪,

    一本账册,甩在了桌子上。

    福康安拿起,大致翻阅了下。

    几行鲜红的数字,看的他一阵眩晕,似乎充满了嘲讽。

    胥江码头过境税已上缴83400两。

    预计半年内,还可再上缴240000两。

    吴县,长洲,震泽三县,维格堂包揽钱粮,已征收漕粮白米5万石,漕费8万两(折银)。

    “朱大人,这些都已经入库了?”

    “老夫亲自核验过了。抚台若是不信,可派人再查验。”

    福康安一言不发,眼神逐渐软了下来。

    “一个豪强,居然如此忠于朝廷?”

    “是啊,说起来令人惭愧。”朱珪喝了一口热茶,幽幽说道,“为朝廷尽力征钱粮,底下百姓也没有闹出乱子,公平公正,不贪墨不豪夺,这不是忠是什么?”

    福康安也陷入了一种巨大的迷茫。

    他意识到,自己在短期间,不能对李郁动手了。

    否则就要为江苏垮塌的钱粮背锅!

    如今户部有多穷,皇上有多缺钱,他也是略知一二的。

    看来,得给朱珪一个承诺了。

    他笑道:

    “朱老大人安心,本官不追究那李郁了。”

    “抚台气量高雅,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

    ……

    出了巡抚衙门,朱珪坐在轿子里叹了口气。

    吩咐属吏:

    “去告诉李郁,安心办差吧,暂时不会有人难为他了。协助把今年的钱粮办漂亮,老夫一定给他保举个实职知县。”

    属吏眉开眼笑的去了,这一趟,又能拿个小几十两报酬。

    李爷做人慷慨,朋友上门,从来不空手。

    衙门里人人都希望和李爷打交道,尤其是公事。

    苏州及时雨!太湖呼保义!

    到了李家堡,

    李郁不在,传达了口信后,

    依旧拿到了30两的车马费,还留下吃了一顿酒肉。

    有了朱珪的口头保证,李郁就不必总是窝在西山岛,遥控这一摊子事务了。

    随着太湖解冻,他开始四处活动,做一件大事。

    包揽漕粮!

    若是按照朝廷的王法,民间人士包揽钱粮是要杀头的。

    然而,规定仅仅是规定。

    大清的规定那么多,除了不许公开造反,有几条是真执行的。

    ……

    维格堂,

    出动了大批人手,在打通了州县的关节后,成为了官方认定的唯一征收漕粮机构。

    朱珪,实际上是撒了谎的。

    给福康安看的账册上,银子是真的。

    可漕粮是假的,只是存在于纸面的。

    而他之所以敢如此大胆,不是为了李郁,而是为了自己。

    乾隆把他放到江苏布政使的位置,就是最后的考验。若是他表现优秀,完全符合上意。

    他就会进京,成为下一任皇帝的帝师。

    为了这个目标,他需要不惜代价,超额完成今年的春秋两次钱粮征收。

    吴县,望亭镇。

    李郁在大批护卫的簇拥下,远远观望征粮现场。

    镇子口,

    南边是官府征粮处,北边是维格堂征粮处。

    都搭建起了帐篷,架势十足。

    衙役敲着锣,吆喝着:“诸位父老乡亲,交漕粮喽。”

    一个老汉瞅了半天,犹豫不绝。

    咋感觉,李逵和李鬼同时来了。

    “官爷,两边都可以交粮吗?”

    “对,自由选择。”

    “今年取消了纳户。直接交给官府?”

    “对喽,你们赶上了好时候。大老爷体恤你们。”

    老汉点点头,皱纹里展开的是欣慰,没有中间商赚差价,百姓自然能少被盘剥。

    起码,能省下个三五斤白米吧。

    再多了,不敢想。

    在大清朝,做人要知足。不知足的,容易被雷劈。

    ……

    上百号百姓,畏缩的瞧着。

    到底交南边,还是北边呢?谁也不敢出头,怕当出头鸟,被宰。

    衙役恶狠狠的骂道:

    “快点,踏马的,征粮队赶时间。一个时辰,没交的就等着交双份吧。”

    “拿沙漏来。”

    倒计时,压力就给到了百姓们。

    这时,本镇士绅钱老爷,搂着第五房小妾潘赛云,迈着方步来了。

    百姓们连忙围过来:

    “钱老爷,您老见多识广,给拿个主意。”

    “这不废话嘛,瞧瞧哪边的斛小,就交哪边嘛。”

    百姓们恍然大悟,赶紧跑去看斛,

    这一看,不得了。

    南边的斛,贴着官字,很大!北边的斛,没贴,小了两圈。

    再看人,

    南边的清一色穿官衣,红光满面,一看就很正规。

    北边的穿的乱七八糟,一看就是临时工。

    ……

    一个青年咬着牙,把独轮车推到了北边,低头哈腰道:

    “望亭镇,下等户张狗剩家,交皇粮。”

    一个书办模样的,翻了下鱼鳞册,和蔼说道:

    “400斤,这边上斛吧。”

    独轮车上,

    麻袋卸下,解开绳子,倒入斛中。

    轻轻摇晃后,又拿尺子刮了一层,每一个斛的容量是200斤。

    张狗剩紧张的看着白米,淌入斛中。

    心都到了嗓子眼,生怕书吏来一句:“不够。”

    400斤,他在家反复称了四遍。

    秤杆只高不低,绝不敢差错了。

    书办走了过来,开口如闻仙乐:“400斤,齐了。”

    又拿尺,把表面多的一层刮到麻袋里。

    掂量了一下,扔给他。

    “多了5斤,拿回去吃吧。”

    “官爷,真够了?”

    “够了,给他开官票。”

    啪,加盖了大红印章的官票,张狗剩小心的叠好,放入怀里。

    ……

    后面的人,一哄而上。

    童叟无欺啊,赶紧交。咱老百姓能碰上的实惠可不多。

    半个时辰,就大体收齐了望亭镇的560户漕粮。

    然而,还是有人喜欢不走寻常路,

    一户憨厚老实人,赵老四,去了南边的征粮处。

    “他爹,我们这不是吃亏了吗?”

    “你不懂,咱大清的事,你得找正规的地方办。”

    “为啥?”

    “因为我们表面吃亏,实际赚了。”

    赵老四佝偻着背,头也不回的把独轮车推到了南边,

    “官爷,望亭赵老四,交皇粮。”

    喝茶吹水,闲的无聊的差役,齐刷刷的转过头,盯着赵老四。

    领头的一人吐掉瓜子壳:“弟兄们,来生意了,伺候着。”

    一群人推开赵老四,

    抽出刀子割破麻袋,往斛里倒米,一边倒,一边洒,十分慷慨。

    “他爹,地上洒的也是咱的米。”

    “嘘,小声点。”

    赵老四,依旧弯着腰,微笑着。

    车上空荡荡,空麻袋被扔在了地上。

    领头的差役喊了一声:“踢死牛,该你了。”

    “好嘞。”

    一个高壮汉子,从躺椅上站了起来。

    他的右脚穿着一双厚牛皮靴子,前头还包着铁,一股悍匪气质弥漫开来。

    “闪开。”

    助跑5米后,轰,一脚踢在了斛上。

    原本和斛口平齐的米面,塌下去了好多。

    差役翻开鱼鳞册,说道:

    “赵老四,你家5口人,8亩地,本该交590斤。四舍五入,交600斤吧。”

    “你今天才交了410斤,不够。”

    “四舍五入就是还差200斤白米,速速回家搬来。”

    ……

    赵老四扑通跪下,喊道:

    “官爷,不对啊。我在家称过了,没有短缺斤两。”

    “大胆刁民,打出去。”

    差役们一顿暴打,赵老四被打的满地打滚,大口吐血。

    “官爷,行行好,算180斤差额吧?我读过书的,会算账的。”

    “没事你读书干嘛,给自己添堵嘛。四舍五入,孔子发明的,你懂不懂?”差役蹲下,笑道,“我就没读过书,还踏马活的挺好。送你一句话吧,刘项原来不读书。”

    赵老四的遭遇,像台风一般刮过苏州府。

    最偏僻的村子里都以他为戒,抓紧时间去维格堂那交皇粮。

    晚了,就麻烦了。

    因为维格堂又玩出了新花样,

    每到一处,先交的前50户,奖励精铁农具一件。

    钢口锃亮,爱惜着用,人走它还在。

    庄户人家谁看了不喜欢,爱不释手。

    于是,早早的就开始排队等候了。

    而且,延误了交粮的,再想交,就必须亲自去官府了。

    里外里,能损失上百斤粮食。

    这样一来,除非是真的揭不开锅的人家,

    其余人家都会尽早交粮,省的以后迟了生变。

    哎,都怪孔子,发明的什么四舍五入,太深奥了。

    ……

    征收漕粮的任务,完成的异常高效,迅速。

    每到一地,征收粮食结束后,

    维格堂的人,就临时雇佣村民,

    帮忙把麻袋扛到最近的河道,停泊的船上。

    苏州水网密布,有足够的船,就省去了很多麻烦。

    最终的目的地是府城的仓街,还有胥江园区新建的大仓。

    对此,

    李郁告诉所有人,这是给大家谋点福利。

    掺入一部分8年陈米,再掺入石灰,不影响的。

    就算是上等白米,送到了通州仓,也要按照陋规给银子。

    否则,就被定为下等米。

    与其如此,不如看开点,我先下手。

    ……

    官吏们纷纷点头称是,毫无心理愧疚。

    因为这一批米是供京师八旗兵丁的,不是给皇族,王公百官吃的,掺假不影响对朝廷的忠诚。

    旗丁们,免费吃铁杆庄稼,

    就没必要吃那么好了,下锅前自己多淘几遍米就是了。

    李郁的一番理由,就连最胆小的粮仓官都觉得蛮有道理的。

    于是又掺入了一些白色的小石子,乍一看没毛病。

    李郁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大清朝的百姓,往往对坑害其他地区的人,毫无愧疚感。

    若是坑害其他人,保住了自己人的利益,这种人不仅道德无亏,反而会被大家赞为圣人。

    这是一个复杂的现象,值得深究,值得利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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