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有旧江湖时代三百年,惊才绝艳,且论新江湖时代的开篇,大可追溯到周夫子同天论弈之后,即是北秦定国初期。
天道落子崩震乾坤,江湖武道气运从此一蹶不振,直至老仙山钓叟携昆仑、龙池、蓬莱、方丈、瀛洲五方仙福宝地气运散落孤寂人间,凭借冠绝天地的大手笔,挽救死寂江湖于颠覆之中。
邋遢老头自称前览史书一千载,后阅古籍五百年,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唯有此事陈观棋深信不疑。如今天下,无论是风云之中天骄辈出的江湖,还是藏龙卧虎拨弄天下乾坤的朝堂,了解旧江湖之人不过三五,彻底洞悉新江湖往事之人更是寥寥,但介于旧江湖和新江湖之间这段历史之人,除却天乾城里不谙世事、挥手便是以天下为棋局的国师姬九霄,便只有喜好吹嘘的邋遢老头了。
陈观棋尚且年幼时,邋遢老头曾这般说道:老仙山钓叟散尽五方仙福宝地气运后,于昆仑山巅悟道十载,一梦而去,见周夫子同天论弈,浩然气令天地垂首,何其潇洒;后梦秦楚之战,感叹北秦麒麟子之雄姿,梦中谱写道:
“赳赳北秦军,铮铮儿郎骨。
黄沙裹尸骸,共赴黄泉路。
大纛惊风啸,血月映疆土。
秦魂还复来,笑楚无丈夫!”
如此大好春秋梦,老仙山钓叟终叹旧江湖是个混乱不堪的世道,选择亡一人挽半壁天下,独自承受天道劫数,将江湖武道境界清晰划分,开创“三层十二境”划分天下武夫。一层之下,即是堪堪踏入武道,体魄略强于寻常人,称之为武人。
武人分十品,一至三品为武徒,习天下入门拳法。四至七品为武生,习得不俗拳脚功夫。八至十品为武师,十八般武艺无所不通,可开馆授徒。
“三层十二境”即武夫。
第一层是为修心,意在“我心即道,淡泊自然。世事纷争,唯心不乱。修行路漫漫兮,恒无止境。心外无法,问心即问天地,万象如春。”
修心一层,细可分为四境:龙曜境、玄冥境、皓华境、灵台境。四境之间无太大差异,更进一步,则心境更为圆满。如齐家家主齐楷客、云岳城大城主,都可跻身此层境界。
第二层则为修气,人皆分先天之气与后天之气,天地大道皆有一气之存,修气之道,意在沟通天地乾坤。细分而来,有五境之别:浮沉境、惊鸿境、地灵境、沧溟境、扶摇境。五境之差,非修心一层可比,此层之境,一步一重天,一境之别,犹如蚍蜉望苍天。单凭近些年江湖的武榜评定,当世十大剑仙、帝居学宫的三席敬酒君子以及道门五大天师皆算得地灵境,昔年孤身赴蓬莱的独孤娑鹤,可入沧溟境。
直至这最后一层,邋遢老头并未对陈观棋提及,陈观棋曾经多次询问,邋遢老头对此只是叹息,毕竟这传闻中的境界,又岂是凡人所能洞悉。从百年前古籍中的蛛丝马迹中可知,踏入最后一层的境界,抬手便可引得天地共鸣,闻此,只需微微揣摩,便能有所发觉,这等骇人听闻的手笔,同天上神仙又有何异?
且看别君茶铺内,邋遢老头精神焕发,哪里有半分平日叫花子的模样,不紧不慢拾起柜台上的酒杯,低头瞧着微微皱眉,不过三五秒,随之而舒展。
锦上花的脸色看不出任何波澜起伏,从读书人大论茶铺规矩,再到杀气肆意动身袭杀陈观棋,锦上花除却眼眸里的惊色,再无显露别样神情。只是当邋遢老头拾起酒杯的这一刻,锦上花的眼神里浮现起些许的厌恶,若非此刻的别君茶铺面临被掀了屋顶的危机,锦上花真想把邋遢老头踩在脚下,质问一句:老娘专用的酒杯你也敢动?!
陈观棋便无需多讲了,未经世事,此刻面临生死安危,定是六神无主,恨不得一泡尿将整条裤腿浸湿。
“老夫已经好久不曾如此畅快了。”邋遢老头又补充一句。
读书人如临大敌,面色狰狞道:“你怎知伏羲堂!”
邋遢老头何来畏惧,不过是自然轻松的说道:“老夫上知苍天一万里,下识归墟三千丈,区区一座惨遭北秦皇室束缚的伏羲堂,又岂能真的遮住老夫的眼?”
读书人被这句话激怒,想来该是邋遢老头嘴里的这一句“惨遭束缚”乱了心境,软刃铮鸣作响,渴望一战:“世人听我伏羲堂之名无不丧胆,你究竟是何等来历?”
邋遢老头怎会这般废话,端起酒杯轻抿一口,说道:“老夫自是仙境来。”
读书人当即大怒:“如此,我便亲手送仙人赴死!”
软刃瞬间刺来,伴随破风之势,读书人的这一剑倒是破了些许的浩然气,虽比不得齐家家主齐楷客,但也算是登堂入室,细数江湖习剑之人,读书人单凭此一剑,可入前二十。
邋遢老头潇洒冠绝,临危不惧,似是正等着软刃刺到自己脖颈前的一刻。
浩然意气。
儒道至圣不过如此。
剑如游蛇,喘息间距离邋遢老头脖颈不过三寸,读书人冷笑一声,自问在如此不便施展手脚的距离内,江湖中能避开此剑而不伤分毫之人,不过七八。
可事实恰恰相反,正当读书人沾沾自喜之时,邋遢老头双指擎天的功夫彻底的给读书人浇了一盆冷水。邋遢老头双指牢牢夹住软刃刃首,正巧三寸,易如反掌。
读书人行走江湖路,自然听说过邋遢老头所用这一武学。昔年周夫子同天论弈之时,后手云海落子,便是依靠此门武学的指力,来抵御落子后的巨大压力。
儒道千年,对弈修心,创武学《浩然擎龍》,传承千秋万世,供天下儒生修行。
“你是学宫之人!”读书人震惊。
“莫乱猜测。”邋遢老头笑道。
读书人心神彻底崩乱,连自己的剑术都忘的一干二净,动用蛮力艰难的挣脱开邋遢老头的束缚之后,挥动软刃索性在茶铺内胡乱砍一通。
邋遢老头见状无奈,起步行之,浩然气步步生莲:“修行之路在于坚守根基,耍小聪明,揠苗助长,可有违“三层十二境”的真谛。你已是灵台境,心境本该圆满,以你的天赋,即使根基薄弱,尚有几分希望能够迈入浮沉境,可惜啊,却在我三言两语之下便乱了心神,失了本心。”
读书人闻言,神色微变,沉思片刻,又冷冷的笑着将先前所说的话全部推倒:“仅是三言两语,便盖棺定论说我是伏羲堂之人?这若是朝堂之上,先生的这一张嘴,足以挑起天下大乱。”
邋遢老头淡然道:“倘若没有你腰间的香囊,我的确不会认出你是伏羲堂弟子的身份。”
读书人猛地看向腰间,并未发觉香囊。
“在这儿呢。”邋遢老头晃了晃手,一个精致香囊从指缝悬挂出,香味沁人心脾,其上绣着一朵十二瓣的荷花。
“不过是一个香囊。”读书人嘴硬道。
邋遢老头笑着说道:“是的,在世人眼里,这仅是一个香囊。可在我眼里,简单的香囊,由此便可看透你的身份。”
读书人铁了心的掩饰:“滑天下之大稽,书中说:颠倒生死者,不过儒生。我本不信这个道理,今日看来,果然如此,先生一张嘴便为我塑造了一个伏羲堂弟子的身份,倒是谢过先生了,这样一个臭名昭著的身份,进了江湖,也能镇的住场,”
邋遢老头心如止水,淡淡的说道:“伏羲堂,八方先天位,一位一仙人。八仙下共有弟子一十六人,皆为昔年南境大隋王朝皇室之遗孤,武道天赋卓绝,其中一十四人,皆入了灵台境,乾位仙人之徒,更是少年天骄,二十岁入浮沉境,天下罕见。小子,这个故事如何?老夫再说说你的这个香囊,乍一看不过是寻常女子的饰品,但老夫的眼睛能看破世间一切虚妄,无论你相信与否。伏羲堂坤位仙人,其传承之物,便是荷花。你虽第一次入江湖,但想必也或多或少的听说些许的江湖风云旧事,知晓这江湖人才辈出,于是将荷花绣在香囊之上,哪怕是被江湖人瞧见,你也好有借口掩饰,再不济可将自己说成那有龙阳之好的浪荡子。可惜啊,到头来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也怪你们伏羲堂的规矩太多,做师父的,总是要求自己的徒弟带着自己的传承,不被看破才怪嘞。”
读书人满脸涨红,邋遢老头足以见得腹中笔墨之多,一针见血之余,还不忘狠狠的在伏羲堂的规矩之上泼了一盆狗血。
邋遢老头捋着胡须,眼里虽有笑意,却是冷的:“整个天下忍了十二年,老夫我倒是没有料到,最先按耐不住要杀人的,居然是伏羲堂。”
读书人目露凶光,自知继续隐瞒也无济于事:“我伏羲堂要杀人,可不会忍这么多年。”
邋遢老头听出了话外之意:“哦?难不成是有人出了大价钱?看样子这局棋老夫还是要斟酌些才好,如此有趣的对弈,可不能在老夫的手里落幕。”
“对弈?”读书人狂妄大笑,“先生真是好雅兴,既然先生打开了棋局的天窗,我也就不妨说亮话了。不错,的确有人以‘七刀十四洞’、‘挑骨磨齿’之刑,来换取伏羲堂出手。前数十二年,伏羲堂为钱财杀人,可先生捧着这样一块烫手山芋在云岳城里固步自封太久,或许会不知道,伏羲堂如今,杀人的代价已不是钱财。”
“哦?”邋遢老头一怔,当听到七刀十四洞、挑骨磨齿之时,一向对天下任何事都保持风轻云淡的邋遢老头,也不免皱眉吃惊。
“先生尽管猜测,这位雇主的身份,说句狂话,除却天上神仙和伏羲堂,再不会有第三者知晓。”读书人说道。
邋遢老头撇了撇嘴,随即摆出一副厌恶的脸色:“你从进门开始,似乎一直在说狂话。”
读书人当然不会动怒,论嘴皮子骂不过,论武力又打不过,倒不如让邋遢老头说上几句,总比动手来的要好,权当没听见便是。
邋遢老头继续说道:“伏羲堂啊,好一个伏羲堂,这局棋摆了十二年,终是来了第一位同我坐而对弈之人,论其是怎样的身份,老夫何惧?不瞒你说,小小后生,老夫很久没有杀人了,放眼江湖,我单以这个执棋人的身份,试问天下间,谁敢掀起风云?谁又敢拨弄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