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谷师古语声干涩,十分刺耳,好似野兽咬碎骨头发出的声音一般。
深渊之下乱碎山石,尘雾早已散落。幽幽绿火映在诸人身上,不时有几声凄厉哀嚎,更见静谧幽深。
谷师古身躯矮瘦如骷髅,只能蛰居石龛座上,可言语之中颇有豪迈之气,似有轻舟已过万重山之感。
“老祖……”虞百里十分感慨,他这会儿站的笔直,甚至后仰了几分,早没了方才提防诸人的样子了,还不时瞧一眼鹿轻音和林白。
谷师古环顾诸人,看向应彩蝶,道:“光洁如新,有重返自然之意。”再看木贞,道:“紫色祥光,福缘深厚。”
“灵草仙木,天造地设。”谷师古又评了一句何问药和乌木谦,却略过鹿轻音,看向林裴二人,“圆融如一,自然和谐。剑意内敛,引而不发,此间你最好。”
他竟最看好裴宁。
诸人见元婴点评,纷纷行礼,惟独鹿轻音不吭声,这也让何问药行礼行了一半就止住了。
“诸位小友都是大道有望的。”谷师古语声飘忽,身前身后石龛中的阴火跳跃闪动,“我本寿元无多,身落桎梏多年之人,不求脱身。只是略有些结婴的心得,或与诸位有些助益。”
他枯槁之极,却有了几分慈祥之意,令人生出几分敬意。
“老祖!”虞百里见谷师古说这番话,分明是心气已失,只待传道一成,便要就地坐化。
谷师古稍稍抬手,示意虞百里不必多说。
诸人见状,却还是离的极远,唯有虞百里靠的近些,可也在十余丈外。
谷师古似真的窥到命运变化,他呆呆的看了会儿头顶虚空,继而缓缓言说昔日结丹故事。
“我本命阴火,取火之不息,人之不灭为论,以此结丹。而后一路潜修,终证道元婴。”
谷师古当即说起结婴心得,以及所需经历的难关。
诸金丹都是有见识的,其实早就听过这一套说法。无非是破而后立,乃是说身心皆破,乃至金丹和识海也一样,继而与天地交联,得一分真意,此后便独修此意,感天地大道,御天地之威为己用。
这也是林白得的那李树果的效用,是为提前感受一番结婴之苦之难。
不过谷师古另有新论,“大道苍茫,不知其始,不知其终。大道如无尽之水,我等蝼蚁,力微德薄,只取一瓢饮酒。可为何我等不能双大道并行?”
大家本来没把谷师古讲道当回事,可听了这话,当即来了兴趣,个个凝神去听。
谷师古又说起了修两重大道的难处,便是寿元有时尽,而独走一途便举步维艰,何况两者兼顾?
“老朽不巧走出两条路。”谷师古语声淡淡,好似在说什么闲话一般,“一者乃取自本命,是为不灭不息之大道;另一条路子——”
他干瘦的脸上露出些许笑,似有些自豪,却不说下去了。
“听闻无相道主也是双大道并行,老祖不遑多让啊!”虞百里拍了个马屁,好奇问道:“老祖,我等都不是外人,不妨讲一讲,好让大家伙儿有个进益!”
说着话,虞百里环看四周诸人,颇有神气,却没人搭理。
“左不过也是从阴火之中走出来的路子,日后你们必然是强于我的,也不必多说。”谷师古只剩皮的脸上有几分笑意,似想起旧日往事。
“老祖天纵奇才,却被困此间八百年。要是能出世,以双大道并行,同阶中定然没了敌手……”虞百里又叹气伤怀。
“两重大道并行,与独修一门,其实也不差多少。只不过,终究是多了几分手段,有助日后进阶,对敌,乃至突破罢了。当然,若是能让两者合一,运用随心,那才是真正的无敌。”谷师古说到这里就停下,过了一会儿才又接着道:“至于如何感两重大道,你们来时想必已看到了。多说无益,细微处只能自己去悟了。只是要谨记,莫强求。”
这是说石壁上的八卦图。
谷师古说完话,地上阴火流动,钻入七个石龛之中,他独坐的那一石龛却愈发暗淡。
“老祖!”虞百里眼眶又红了,“老祖传道之恩不敢忘,待日后出去,我一定禀明本门长老,接老祖回家!”
“浮云苍狗,岁月悠悠。”谷师古言语好似越说越伶俐,干枯的只剩皮的面上露出几分释然的笑,“我辈修士,何处不可为家?当年我寻好友同来此地,盼能得千叶老祖一分指点。可不想遭妖兽围攻,我二人合力灭杀一红尾雉,一长齿虎,一玄龟。老友力竭陨落,唯余我苟延残喘,却困于落木枯荣大阵之中。倒是青蛇被我们杀破了胆,竟不敢再下渊底。”
谷师古竟有几分慈祥,他看向虞百里,道:“若有机会,把我所经所历,告诉家里的师弟师妹。”
“是!”虞百里当即应下,随即又关心问道:“老祖,这落木枯荣大阵解不得?”
“千叶老祖为护遗物所留,岂是等闲?我估摸着,他老人家应也是双大道,还试图走一走无相道主的路子。”谷师古很是和蔼,“好孩子,你有这份心,已足矣。”
虞百里默然。
“老前辈今日传道,木贞感恩戴德!”木贞行了一礼,隔着老远出了声,“只是我等进来时的大门已关上了,不知如何离开此地?”
谷师古闭上眼,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此间虽非小世界,可也是千叶老祖静修的道场,有四兽镇守。一叶一乾坤,我等处于叶下,想要去叶上,却难之又难。”
木贞微微皱眉,没听明白。
“老前辈的意思是,我等只能坐等那叶子翻转过来?”鹿轻音道。
谷师古睁开眼,看了眼鹿轻音,也不说话,只微微点头,似有赞扬之意。
“老前辈,那需得多久?”乌木谦问。
“不知。”谷师古道。
这谷师古身为元婴被困此处八百年,而诸人才金丹境,寿五百,怕是还没等熬过去,就成一堆残骨了。
“那也好的很呐!”只有何问药随遇而安,他巴巴的瞧着鹿轻音,好似已在规划日后怎么在此地过了。
林白站在远处,默默瞧着石龛中的谷师古,心中那吉凶之感愈发分明,无字石牌也愈发温热,可见石盘残片就是被此人收着。
至于凶险,此间除却元婴谷师古外,林白自信与裴宁等挡住所有人。
“前辈,难道除了等,就没别的法子了?”应彩蝶挠头问。
谷师古又挤出一丝笑,只是阴火绿光之下格外阴森,“或是有的,只是千难万难。指不定如我这般坐等,或有转机。”
“老祖……”虞百里也愣住了,他想了一会儿,又看了眼木贞和林白,这才问道:“老祖,先前我们得了千叶老祖留下的几件遗物,不知您老人家看过没有。”
“还未看过。”谷师古须发好似粘在皮肉上的,阴风一晃,稀稀疏疏,他说道:“彼时我与好友对阵妖兽,无意激发了法阵,生出石柱天梯。千叶老祖的遗宝这才现世,我等却已被困阵中,无缘得看了。”
虞百里一听这个,面上有了希冀,他喜出望外的看向木贞和林白,说道:“木道友,转轮道友,还请取出遗物,让老祖一观,或能知晓离开此间的法门!我记得不是有个令牌么?或有妙用!”
木贞笑笑,也不回答,只是看向林白。
“不巧的紧。”林白摊手,无奈道:“那东西被江铁锁抢了去,我虽追了回来,可与青蛇争斗之时,失手遗落了。”
林白十分正经,认真道:“此间虽广大,可谷前辈传道受业,我心中感念,必好好的找上一番!想必仔细寻一寻,也是能寻到的。”
既然凶险之感极盛,那这老修谷师古怕不是简单的被封在阵中,必然是有法子动用法力的。
林白不敢贸然去撩拨,却也不敢把令牌随意交了去。
再说了,自己为求石盘残片而来,如今大概就是老修坐守残片,两人之间怕是只能为敌,难为友朋了。
木贞见林白如此说,她十分知机的往后退了退。
应彩蝶见木贞退,她也跟着退,还嘟囔着别忘了灵石之类的话。
鹿轻音本就离的极远,何问药也寸步不离,乌木谦更是和新知己靠在一起。
“林转轮!”虞百里再不是先前求饶的模样了,他见诸人模样分明是要跟林转轮同进同退,不由皱眉怒视,冷声道:“你骗三岁孩子呢?就算是何问药都不会信这种鬼话!老祖传道授法,你却只顾藏私,可见自私之极!”
“关我什么事?”何问药惊呆了。
“要怪就怪江铁锁,要是早让我收着,东西就不会丢了。”林白笑着致歉。
“你……”虞百里见林转轮油盐不进,他急归急,可到底见识过林白灭杀江铁锁的手段,如今老祖还被困着,他着实不敢动手。
“无妨。”谷师古出了声,他声音愈发圆润,鸡皮脸上又挤出笑,“我本就寿元无多,看不看都一样的。”
谷师古哆哆嗦嗦从袖中取出一物,“虞家孩儿,若有机缘出去,你将此物送于虞师妹,让她转交给师尊他老人家。”
他取出的那东西分明就是石盘残片。
“是……”虞百里知晓这是托孤之举,眼眶红的不行,当即跪下来,伸着手,一点点往前挪。
“还望诸小友念我一分传道之情,善待我这后辈。日后若是能出去,请莫要与他争夺我这八百年枯守之物。”谷师古手拿着那碎片,端详一会儿,又接着道:“即便争抢,也莫伤我孩儿性命。若能从中有所得,还望稍稍提携我玄极门。”
情真意切的说完话,那石盘残片被轻轻抛出,继而阴火升腾,托着碎片,缓缓靠近虞百里。
待来到一小石龛前,才停了下来。
“老祖,我一定把这东西送回门中!”虞百里膝行往前,来到小石龛前,正要伸手去接,却见阴火窜出,当即化为无数触手。
虞百里当即被阴火笼罩,随即将他狠狠地拖向谷师古。
阴火残绿,映的谷师古面上尽是诡异之色。
虞百里嚎叫不停,却没半分法子,只迅速被阴火牵扯谷师古身前。
“你方才不是想知道我另一条大道修的是什么吗?”
盘坐石龛座上的谷师古伸出枯干无肉的右手,按在虞百里头上,“我之两重大道,阴火不息保命,燃灯续昼延命!”
只见谷师古须发忽黑忽白,面上狰狞可怖,兀自仰头大笑。
虞百里似受到极大痛苦,嚎叫之声不绝。
两人一极喜一极悲,深渊上下尽是回声,久久不绝,木贞等人皆是骇然莫名,纷纷后退。
“回!”谷师古左手伸出,想要去抓那石盘残片,可不待阴火送回,便见那残片竟猛的脱离阴火托举,反而穿破阴火,越过石龛,落在一青年人手中。
那人手上分明持有同类之物!
“果然是异宝,竟有自行汇聚之能!”谷师古老态依旧,只枯干无肉的面上有了几分血色。
狰狞阴鸷之意不见,反而有几分高修风范。
此时虞百里已没了生息,阴火将他全数吞没,转眼就化为飞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