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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公开注

    据说,为了保证所录史实的客观性,不受人情世故和他人看法的干扰和影响,平海记史人谢观旻,极少与外界交流,更谢绝拜访。

    他的消息来源,是自己一手建立的庞大情报网。

    传闻中,这张情报网密布天下,甚至于就连大周、北契和北顽的皇宫里,都有他的眼线。

    这就是有钱的好处了,平海谢氏,富可敌国。

    但是,不交流不等于不发声,谢观旻本身,不定时会针对天下新近发生的一些大事,给出自己的评价,另外,每个新年之初,都固定会发表几句对时局的看法。

    这些评说内容,外界统一称之为:公开注。

    这不,正月刚过,谢观旻这一年的公开注,刚从平海城传到北方,又被那名熟客带到了固城这间小茶楼。

    “谢公新年公开注,说天下变局将至。”熟客道。

    “哦?那他说是如何变法?”老说书追问。

    熟客答:“公开注上书,此一局,是人间阴阳逆,苍生渡沧海。”

    老说书沉吟片刻,再问:“那他可有提及解法?”

    “没有。”

    熟客顿了顿,本想说记史人从来不谈解法,你难道不知道吗?但怕惹着老说书,略过了,说:

    “谢公只说,如今情况,是解舟人已去,系舟人尚在茫茫。”

    “好,知道了,哈哈哈哈哈……”老说书对话间突然莫名其妙大笑起来。

    记史人的意思,以天下为舟,那个解舟入海的人,已经故去了,而那个未来会将这叶舟重新系上的人,还在茫茫人海,不知何处。

    这個不难理解,叶渝州听懂了。

    他听不懂的是老说书的笑,那显然不是看轻的嘲笑,但是具体什么意味,他品不出来。

    “老头有时候说演义,忘记后面要怎么说了,就会这样突然乱笑,一边笑,一边想。”

    说话的是妹妹李映月。

    小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偷偷来到叶渝州身边,蹲在墙角里,眨巴着大眼睛,嘴里嚼巴嚼巴吃着零嘴。

    见哥哥盯着她嘴巴瞅,自觉伸手从口袋里掏了一把,双手拢着,搁到叶渝州手里。

    上好的干果蜜饯,种类丰富,色泽诱人,一看就是客商从远方贩运而来。

    这玩意可不是叶渝州和蜻蜓自己买得起的,就算家里其实存得些银钱,姐姐郑云娘也绝不会允许他俩把钱花在这些东西上。

    所以,这是老说书的,老头平时似乎总不正经吃那三餐,就喜欢买些零嘴下酒。

    “又偷拿你说书爷东西吃。”叶渝州小声责怪一句,顺手把一颗干果塞进嘴里。

    “不是偷,我问过说书爷的。”蜻蜓解释道。

    “怎么问的?”

    “我问他这干果好不好吃,他说好吃。”

    “然后呢?”

    “没了呀。”

    兄妹两个,窃窃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后,蜻蜓突然停下,转过来神情认真问:“鱼粥,你说参加科举考个状元难吗?”

    “难呀,难的,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叶渝州好奇反问。

    “我刚听那边有客商议论,说那个记史人,早年间为了考验自身才学,曾经参加大周科举,中状元,而不入仕。”

    “厉害哟!”叶渝州正待感慨一句,果然能行非常事者,本身便非常才。

    妹妹李映月已经认认真真继续问来:

    “鱼粥能去考个状元吗?就算难些也考一个吧,然后做官,就不必再这般辛苦了,你也读了许多书。”

    “……那个,估计是不行啊。”

    叶渝州苦笑,心说你哥我当初真最用功读书的那回,也就考过一个全省第一千六百三十二名而已。

    “可惜。”李映月因为哥哥考不成状元有些遗憾。

    “是呀。”叶渝州点头表示赞同。

    此时,前头长方桌后,老说书终于“冷静”下来了。

    “虽然不提解法,略嫌空洞,但是大体准确无误,且有远见,谢公无愧当世大才也。”

    这就是老头对记史人新年公开注的评价了,只一句,说完后,他朝前伸手示意:“你们想问什么,可以开始问了。”

    短暂的集体愣神后。

    “本朝太宗,如何?”一名听客略带试探,小心翼翼发问道。

    “太宗圣明。”老说书快速而简洁道。

    大概是这答案太过简单直接了,又或者,因为完全没有出现想象和期待中的“忤逆”言论,问话的听客显得并不满意,想了想说:

    “自古而今,凡是皇帝,都说圣明。”

    “但是,太宗是真圣明。”

    老说书说话间,朝高处虚行一礼,继续道:

    “老夫平心而论,太宗陈荣,不论文治武功,品行智略,皆完全当得圣明二字。我大周朝虽然明面上说是自高祖而始,但是我想,就连在座各位,心里都很清楚,这周天下,其实就是太宗打下来的,若不然,高祖亲生十三个儿郎,又凭什么,会把皇位传给一个养子?”

    “那确实,不传不行。”一名听客接话,肯定道。

    “且我大周建立之初的局面,民不聊生,百废待兴,仅十余年,便初现繁荣再兴之征象,这些,难道不是太宗治理之功?”

    “是,皆是。那先生以为,太宗凭这一身功业,可入史书圣君之列否?”

    “不能。”老说书果断否定。

    “为何?!”

    “华夏自秦帝以后,所有非一统之君王,都没这个资格。”

    说罢这句,老说书稍作停顿,缓了语气,才继续道:

    “老夫不知道谢公史,圣君列传会如何编纂,但若我来写,我是瞧不上他的。”

    台下沉默。

    这一问,关于周太宗陈荣的评价,该夸也夸了,贬也贬了,两头都评的有理有据,到此无疑可以告结。

    客商们这一次的沉默,不是因为不满意。

    相反,作为升斗小民,他们此刻觉得,这节目简直太过瘾了,只不过这种过瘾和痛快,并不适合用喝彩、打赏来表达。

    他们难得一次可以听到这些东西,更难得可以这样放肆参与其中。

    反正是在这偏远的小土城,说了也传不到上面去,反正那老说书的都丝毫不怕,反正已经有人上来就把太宗皇帝问了……

    “那陆鱼招呢,如何评价?”这一问,声音出得七零八落,竟是好几个人同时开口问的。

    因为对于大周子民而言,既然提了太宗,他们自然而然就会想到陆鱼招。

    两者之间的关系,大概相当于张子房之于汉高祖,但是关联度还要更密切,陆鱼招一生为太宗做的,或也更多。

    陆鱼招,字玄机,大周立国时期谋主(操国之大略者),兵主(主征伐军事者),开国右相,鉴天阁的建立者,兼首任阁主。

    传说中可以和太宗皇帝互相弹脑门的存在。

    “陆鱼招么?”

    老说书低头沉吟,也不知想的什么,隔了有一会儿才抬头,悠悠道:

    “若以天下执棋者论,三百年内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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