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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7 酢辣椒

    诚如两个叙州义军所言,辣椒这东西,在大江两岸多瘴气阴湿,冬日又较寒冷的地方,传播得比在买地福建道还要更快,这几年间就已经走入了千家万户,便连城里百姓,多数也在自己后院栽上几株,不过未必都长得好而已。

    几人说起本地的物价时,这才知道辣椒还算是较贵价的蔬菜,如姜蒜一般,价格不是太便宜的,要比几斤一文钱的青菜贵得多,一斤有时能卖到三四文,本地的农户,大多都把上好的辣椒挑到城里来卖,余下那些歪瓜裂枣,辣味不浓郁的这才留下自食。

    “这就是卖油娘子水梳头的道理了,这州县中最好的辣味,肯定是在城关,尤其是酢辣椒、泡辣椒这些东西,也唯有城关做得好,有时候那些农户来走亲访友还买两斤回去哩——他们乡下腌辣椒,舍不得用雪花盐,都是用搭卖的官盐,滋味自然是不如城里做的纯正。

    辣椒这东西又爱发霉,有时候收成时连逢阴雨天,他们晒不成干,只能贱价卖到城里来,赶紧腌渍,过几个月进城,看到腌物的价格,都是心痛得掉眼泪。”

    因本地的办事处人数少,开设也不久,主要还是做人丁转运的生意,还有和本地商铺的大宗交割,对于本地的民生并不熟悉,不像是叙州汉子,他们在买地和叙州之间来回跑船,对沿岸州县的情况了如指掌,说的全都是吴老八想听的话,“怎么,如今两湖还强迫搭售官盐吗?”

    “还卖的!”老艾道,“和税赋一般,都是强行搭配下来,不买不行,其实拿到手里,半是土,半是盐,能吃用的不多,盐还有杂质,还要花费心思去筛洗,把盐水拿来泡些佐料罢了,连菜蔬都泡不得。”

    这个道理,接触过农事家务的人是明白的,佐料有强烈的味道,可以压住这种劣质盐水的杂味。这样的水泡出来的蔬菜很可能是发苦的,根本无法起到佐餐的效果。众人都是皱眉,吴老八道,“我们南面,官盐早就卖不动了,江陵的盐商有一多半都开始造船改做海上生意,破产的也有许多——我看朝廷倒还是岿然不动,可见各地的盐利也没有多少去到朝廷。多数不过是养肥了衙门里的吏目,还有本地的大户。”

    “嗐,我们巴蜀还行,本地的盐还是能卖得动的——我们的盐好,杂质少,自贡的井盐做官盐,百姓的日子还好过些。两湖这里确实日子不好过,听说,因这几年皇帝屡次提起,各地税赋不足,朝廷税银多从海关取用,两湖这里要补充税源,又废不掉那踢斛淋尖的规矩,也实在不敢加农税,便只能在小处下功夫,这官盐越发不堪,道理便在于此处,要从这里多踅摸一些,好维护官府的颜面。”

    高个儿义军小郝接口道,“可这儿多出来的银子,能有一半成为税银往上缴不能?不过是让各地的老爷们又多个进项罢了!”

    说到两湖的局势,他们都是摇头,也多些对叙州的自豪,“我们叙州如今,税赋都减了不少,衙门的使用仍足,可见一旦消灭了剥削阶级,便是艰难岁月,百姓们的日子至少也比在敏朝要好过得多!”

    “不过是想要过这样的日子,先得杀上一批人罢了!”老艾举手往下一劈,看着颇有些匪气,又拿眼来看吴老八等人,见他们多是若无其事,也是暗暗点头,心道,“看来都是有本事有气魄的,确实见过血,买地出来的吏目,果然没一个草包,真令人佩服!”

    如此两边互相掂量,也是地头蛇和过江龙之间应有的事情,小郝这里不动声色,又转过话题,“话扯远了,还是先说这酢辣椒吧。说起来,这酢物的流行,还要归功于买活军呢——正是因为买地的玉米来了,这酢物才大行其道,原本也不是家家户户都做得起的,毕竟,原本酢物都用粘米粉、江米粉,还要精磨,这两样哪里是什么便宜的东西呢?”

    所谓的酢物,确实不算是最廉宜的做法,在东南沿海也不算主流,小雷等人根本就没吃过,倒是金娥,从前在苏州偶尔也吃些酢鱼,因道,“我们平时多是吃酢鱼,和糟鱼其实类似,都是拿净鱼,抹了腌料,放坛子里窖藏一段时间,按买地的说法,那叫发酵——发酵好了再蒸着吃。不过糟鱼用红糟,酢鱼多是用米粉,有些还直接用酸米粉,听二位说起,本地的酢辣椒是用玉米粉?”

    “正是了,玉米本也是新出的东西,实在是太高产,一亩随意也有个近千斤,我们农家自然喜种,可拿到手里,也得钻研着如何食用,如何保存。买地一般是晒干即可——那是因为你们那里阳光足,北方则天气干爽,我们这里便不行了,这些年一入秋就连着阴雨,便是风吹过了,也容易发霉生醭,倒是有人磨成粉,能存得久一些。”

    “既然玉米粉廉宜,自然也就有人琢磨着了,把许多粉蒸、粉酢的东西,换成玉米粉看看味道,酢物其实说来也简单,便是把东西洗净,加了佐料,和粉拌好装坛,送入阴凉之地,一两个月后便可以吃了。不料玉米粉酢出来一样好吃,本钱却便宜了至少五成,而且还有一股米粉酢物无法比你的甜香味,颜色金黄,看着也更好看一些。”

    “如此一来,玉米粉酢物,岂不是就成了巴陵这里的招牌?便是夷陵还有我们巴蜀,也逐渐开始流行玉米粉蒸,不过许多老人,还是觉得米粉蒸出来更有一股米香,是玉米粉无法比较的,因此,现在有些厨子又以米粉蒸肉作为招牌,而如果不特别写明‘米粉蒸肉’,各地的食铺现在都是玉米粉蒸了。”

    “原来一个粉蒸,也有新旧之分。”这样的趣事,也引发了笑声,“不过,两湖这里,本来倒也是喜欢粉食,粉蒸之物有许多,怕也是传统所在吧,任何东西到手里,都要粉一粉,洗一洗,看看能粉出个什么,洗出个什么来。”

    “可不是!面筋、土豆粉、红薯粉,不都是这样洗出来的么!总不成只知道掰着玉米棒子煮熟了生啃吧,便是蛮夷,这些年得了玉米回去,也学着做玉米粑粑吃呢——倒也香甜,成了他们苗族的特色,一会若有苗人进城卖货,咱们还能买些回来蒸着吃。”

    谈到各地的吃食,这个很少有人是不感兴趣的,买地的考察团也都觉得很新奇,此时各地民风不一,饮食习惯悬殊,买地因是百地合流,各籍贯杂处之地,众人已见识过不少各地的特色小吃了,但还是对其成因不由感到好奇,譬如两湖的粉蒸肉、粉蒸鱼,王小芸在临城也吃过,是湘江一个厨子在本地开的小馆子,当时只觉得味美新鲜,现在才知道为何两湖喜欢以粉蒸的形式来处理食物。

    她这里开了眼界,小雷这里又道,“我们在泉州也吃粉蒸肉,不过那个是用红薯粉来蒸的,似乎更加香甜。不过,买地蒸食少些,尤其是荤菜,我们多喜欢油炸。”

    “买地富裕,岂是别处可以相比的?这酢辣椒都有两种做法,一种要把玉米面略炒过,那做得的口味就偏干,也更香,若是自家做自家吃,很多便不炒了,省些柴禾,也省些油钱!”

    此时,众人已经坐上桌了,因是便饭,也不必等人齐,人来得差不多,便到食铺里去,对方也清出偏院来,众人在堂屋廊下摆了几桌,坐着正喝粗茶,店家先端来了一个个小风炉,上头吊着铜锅,一盘盘菜切好了放在两侧,又有一大盆蘸水打来,冬日里肯定是吃炉子锅最舒坦,这蘸水里便可见辣椒段浮浮沉沉。

    又有一碟碟红红黄黄、松松散散,炒玉米面中夹杂了红辣椒碎的东西,送到各桌来,便是本地的特产小食酢辣椒。众人听叙州义军绘声绘色地介绍了半日,都觉得好奇,当下先捡了一些入口,一入口,只觉得有一股复杂的酸香味,先声夺人,待酸味逐渐扩散,又是辣味,玉米面的一点甜香,恰到好处的咸味,别看只是区区一碟玉米粉炒辣椒,吃完了却令人口中生津,食指大动,甚至感觉一口酢辣椒能配半碗饭呢!

    “好吃!”

    “这东西下饭,倘若带到南面去不生醭,我看在买地一样是好卖的。”

    “不如先买个几坛子,送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运费贵,还不如写一封信回去让他们试做呢!”

    “便是试做,不也要吃过原味才好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一边议论一边争食,也有把酢辣椒加入蘸水中进行尝试的,不过这东西本就咸口,打湿了以后,玉米粉融化了,里头的剁椒味道太咸,不如拌饭好吃,又有人称赞本地的剁椒做得好,都是笑道,“有这蘸水在,哪怕是青菜白菜,也都比肉好吃。”

    买地请客,当然不至于一桌子素菜,锅子里已经是有一条鱼煮着了,烫菜里也有原本就用水煮熟的白肉,肥瘦相间,切成片进锅里烫热了,蘸一下酱油、醋、剁椒、折耳根、紫苏混合而成的蘸水,爱吃芫荽的也有,甚至还有一个洋葱切碎了装碗,给大家自行取用。

    这蘸水可是下足了本钱的,不说别的,光酱油都没有耗味,可见是上等的酱油,绝非那些生蛆长醭的酱缸子里打出来的货色。菜色上,四荤四素,荤菜定量而素菜份量十足,还有大量豆制品,保证众人能够吃饱。

    四荤是鸡子儿、鱼锅、白肉片、炖了一只鸡,叙州二人心知肚明,这其实也是在给他们之后的款待打样:一桌十人,最多也就四荤四素,决不能超过太多,而且买地民风朴素,不喜剩菜,吏目们都是把桌上所有菜除佐料之外全部吃光的,因此量上也要拿捏好,宁可准备一些吃不完也放得住的小点心,给众人打个余量,决不能大鱼大肉满桌陈列,造成浪费,那就不是显示主家的热情,而是给考察团添麻烦了。

    的确,买地有抽查工作日志的习惯,调查团人人都写,这样剩饭的现象,倘是被写进日志里,又被抽查到了,多少都会扣些印象分的,叙州人是来融入买地民风的,比起一门心思钻牛角尖,按自己心中的礼数待人,自然是要琢磨买地的风气才更合理些。

    这晚两个义军吏目一合计,之后的饭食,凡是他们出面结账的也都比量着来,吴老八等人,果然丝毫没有被怠慢的感受,反而觉得叙州义军果然很会办事,不像是沿途有些州县,想要结交考察团的豪商大族,摆架子、讲阔气,好酒好菜轮番上、撤,过于奢靡,反而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叙州人办事实惠,而且还买了两坛好风味的酢辣椒,在船上做路菜恰到好处,还给他们介绍店铺,买了美味、干净且实惠的酢辣椒,让他们放在办事处,随船先带回去买地,再走邮政寄回家给亲人做手信,如此大方、妥帖,所费又不多,让这些很有心上进的考察团成员们,倒是多了几分好评。

    因叙州义军自己是带船来的,他们船多,于是考察团在巴陵便换了他们的客船,条件也比原本要好一些,至少晚上睡觉,翻身的余地都比原本要多,如此船行几日,便到了夷陵,这里迎接的叙州人更多了,而且出现了女吏目——可见叙州在夷陵的势力已颇可观,女吏目到夷陵来公干,他们是放心不会出事的,巴陵则让两个男头目先去探路,免得因女子身份招惹意外,反而不美。

    有没有女子出仕,完全可以说明一地是否足够‘买化’,这两个女吏目固然职位不高,而且文化水平似乎也有限,官话都说得七零八落,但光是现身,便让考察团中的女吏目大点其头,十分满意。

    叙州众人见此,自然也是喜欢,一行人从夷陵出南津关,这里更是人潮涌涌,连客栈都没有,只得在船上歇了一日,第二日一早,便在码头挤挤挨挨的人潮中,解绳继续西进,老艾容光焕发,站在船头指点身后的码头,笑道,“诸位兄姐,这些客人对我们都是颇为羡慕哩,如今冬日水枯,前方又是三峡天险,没有纤夫,谁也不敢在江面前行,唯有我们叙州帮自己有纤夫在此,方才能维持船运来往。”

    “兄姐们请看,前头这山水雄奇之处,处处都是险滩,正所谓四川形胜当前险,三峡波涛据上游,这就是闻名天下的三峡天险,我们的纤夫兄弟,就正在其中那!”

    众人听他一眼,都是纷纷出舱,极目眺望,只见前方绝壁千仞,重峦叠嶂,江水蜿蜒、波涛激荡,令人魂夺!于如此险峻高阔的山水之中,那轻舟真如尘埃,如浮萍一般,仿佛一阵清风便会随之反覆,而正在这光秃秃的山石绝壁之中,有无数小点,仿佛蚂蚁一般,攀附于山间乱石之内,他们连着一根一根的丝线,往江边浅滩汇聚——

    这些如蚂蚁一样,攀在江边石壁之上的,作为人力对自然伟力抗衡象征的,便正是让叙州帮引以为豪的三峡纤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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