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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3 锥处囊中

    “口气真大!”

    “还真想打敬州啊?那真得打到年后了!”

    “来,小曹,不要拘束,说说你的看法——为何非得打下敬州,这一次出征才算是成功?”

    虽然作为三营的新兵,曹蛟龙初来乍到,根基还不如狗獾深,但是,买活军的氛围却和从前他所在的军队不一样,发言前不用太考虑人情世故,自己的身份地位,尤其是在战术地理班上,若有人能出来发表高见,只要能说出道理来,战友们也都高看他一眼——反正班长都会提溜人起来问的,虽说当兵的对于局势,哪个没有自己的一点看法,但这是当众,和私下好友吹水那又不同,说得没道理,被驳斥了也没面子。

    因此,有人来分担大家的压力,众人也都是乐见,并不会因为曹蛟龙一个后进新兵指手画脚而心生反感,反而纷纷出言为他捧哏,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小曹,仔细说说呗,这敬州和汕州比有什么特别的,就非得拿下来不可?”

    曹蛟龙倒也不是危言耸听,为自己营造名声,他说这话,自然有他的道理,当下便上前去,眉眼请示着,接过班长手中的教棍,指点着等高线地图,向众人说道,“兄弟们请看,我们是从长汀县一路打到渔溪县这里,中间门拔了十余近一十寨,一路上走的都是山路,虽然这山路不算是太险峻吧,但毕竟也是山区,包括渔溪县,兄弟们也都看到了,实在是个小县,可说是个荒僻地方。真要说出产,便和闽西一样,除了一些山货之外,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算是有矿产,那开采也是很大的问题。”

    这话相当公允,众人也都是点头道,“确实,这片还不如闽北,无江无河,又不靠海,真是穷地方,难怪百姓们会信那什么真老母的魔教。”

    “正是如此!”曹蛟龙只觉得来到买地,尤其是入伍之后,真有如蛟龙入海,身边的兵丁就没有一个是笨的,个个举一反三,和聪明人说话有时实在也是一种享受。他便不必再解释太多地理的劣势,而是忙道,“大家请看,从山区入海,闽西这里,在福建道内是没有一条水路的,只能靠脚走。为何闽西会闹出真老母教的乱子?其实和寨子里的百姓稍一交流便可得知,该处实在是太闭塞了,没有水路,又在深山老林里,除了买活军安排的盐队、货队和种田先生要定期过来,根本无人愿来这里,和外界的交流,实在太少,并未真正融入咱们买地的生活之中!”

    “但是,这只是在福建道内而已,若是从广府道的地图来看呢?闽西也不是没有江河——韩江的上游,正是梅江和汀江,这汀江的汀,就是我们长汀县的汀字。我之前在闽西时,也是问了问向导,有没有人从汀江去广府道,他说有是有,但不多,因为汀江到韩江这一路上,河盗甚多,而且汀江的疏通,这些年来虚有其表,船行的难度逐渐增高,因此船只要比从前少得多了。”

    “但,实际上汀江水运,数十年前是非常繁盛的,最主要这些年来船只稀少,除了世道渐乱之外,还有一点就是买活军的雪花盐,把潮州的盐打得没有容身之地了,闽西的汉客也都吃起了潮盐,如此一来,没有盐运,船只往来获利削弱,再加上船夫很多都被买活军吸引到云县、漳州去做海运了,汀江的水运这才逐渐冷落了下来。”

    在上了三个月的政治课和地理课后,曹蛟龙的战术思想也有了相当大的转变,从前他在叔父麾下,感受到的是,战略目标由将帅们拟订,他们基层的小军官,确保作战勇猛,在战场上永远能占据有利的形势即可。但现在,曹蛟龙自认为他已经拥有了将军级别的视角高度,至少是领悟到了这一点——战争本身和政治、地理都是密不可分。一场战争如果不能达成政治目的,即便在战场上击败了对手,但也不能说是一场完全成功,完全胜利的战争。

    “既然我们此次出征的目的,是要彻底清扫真老母教,同时拔除汉客围屋的聚居形式,拆分宗族,为下一步完全消化山区打下牢固基础,那就不能是简单的打下县城了事,同时,也要把梅江、汀江乃至下游的韩江都握在手里,疏通航道,培养一批新的船夫,重新把沿河的贸易做起来。如此,才算是胜仗,倘若止步于渔溪县,那又有什么用呢?”

    “从渔溪县到长汀县,走陆路要翻多少山啊?若还是那样,除了朝廷吏目和一一货郎之外,压根没人往这里走,那么,哪怕我们引入土番居住在围屋附近,又把汉客迁走,但年之内,这些土番迟早也会渐渐地汉客化的,因为他们会很轻易的发觉,在人迹罕至的山林中,倘若要抵挡来自敬州方向的汉客滋扰,最好,也是唯一的办法,只有更进一步结合起来,听从族长的调派,才能应付这种频繁的战争。”

    曹蛟龙的竹棍,划到了渔溪县下方的敬州这里,指点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小点,这些全是敬州治下的村寨,从等高线地图来看,便是分布在山坳、山谷中零星点点的围屋寨子了,“这里是汉客的大本营,敬州附近,也是山峦起伏,而本地的土番人数极少,山间门寨子全是汉客,距离渔溪县还比我们更近,倘若我们到此止步,只留下渔溪县一个县治,面对水路潮州、汕州,陆路敬州三方面的压力,和买地的交流却只能通过汀江最艰难的一段航道,以及山路连接的话,那渔溪县的压力岂不是太大了?”

    “迟迟早早,还是要被敬州重新同化进去,再进入围屋制,这从我们发兵的目的来说,便是完全的失败了——花了这么多钱,死了这么多人,最后还是回到围屋形式,还是水泼不进的团体,对咱们买地的策略阳奉阴违,依旧是重男轻女,私祀魔神……倘若我们买地的政策,无法贯彻进去的话,那么这些地方,还算是买地的领土吗?”

    “只有一鼓作气,拿下敬州、潮州、汕州,把整个梅江、汀江和韩江流域完全握在掌心,事情才会有所不同——这不同在何处呢?山川有了水域,就如同人有了经脉一样,周身的气血,便立刻开始流动了,你看韩江入海口在汕州,如此,至少和我们老地的交流,便多了一条水路,可以先走海路运到汕州,再从汕州往上运来敬州、渔溪县,甚至是上溯到长汀县,别看仿佛十分周折,只要是走水路,那就比完全走山路要便宜,运量也更大。第一个,海边可以建盐场,运往闽西的雪花盐可以从水运过来,盐价还能再往下打一打。”

    “再一个更重要的,便是水路打通之后,河盗被完全清缴之后,闽西便可以开始种山货了——”

    说起来,这还是曹蛟龙在驿站中新发现的经济现象:山民生活肯定相对是较艰难的,但只要经过的人够多,哪怕只是给驿站供菜,都能缓解他们的经济。而现在买地的购买力是如此旺盛——只要见识过云县运动大会场面的人都会有深刻的认识,那么从前因卖价高昂而受众极少,本身也卖不太出去的山珍,现在是否可以在买地田师傅的指导下,大量扩产,同时通过水路往外卖呢?

    若说从前都走的是山路,运输压力实在太大,导致没有什么人愿意进山收的话,那现在有了水路,山路的运输便只剩下一部分的情况下,曹蛟龙认为这个贸易链条是完全可以搭建起来的——山民可以在田师傅的教导下大量种木耳、香菇,晒干后,一站一站的集中到汀江港口附近。

    比如说,西湖寨比黄金寨更往里,那么黄金寨中的甲某便去西湖寨收购百斤菌菇干,一斤加个一文钱,再挑到下一站林寨去出售,只要确保从原产地到汀江港口之间门,差价不超过十文,那么菌菇干的成本便不算是太高的,而在百姓来看,来回走个山路罢了,养上一头驴,两天便是一一百文的出息,他们为什么不做呢?这就促进了闽西山寨的频繁往来——人多了,又能盘活其余的经济,而魔教最怕的就是这种人员往来频繁的地方,只要有一点不对,立刻就有人密告。包括买活军政策的贯彻落地,这些往来的商户,在政审分的激励下,可都是天然的监督者啊!

    而这些山珍干货,要说卖不出去,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总有些特产,在某地的质量是特优的,如此放排到潮州、汕州去,顺流而下,运输成本很低,就算潮汕没有人买吧,走海运往北方卖,那不可能卖不掉。曹蛟龙是北方人,他很清楚北方有多么喜爱南方的干菜——这没法不喜爱,一年中小半年是没有任何新鲜蔬菜吃的,笋干、木耳干、香菇干、黄花菜干,过节走礼都是体面的,人活世上就是为了一口吃的,只要价格打下来一些,便是小户人家三不五时也会买点回来尝尝鲜的!

    “一旦把买卖的循环完全理顺了,那么,这块土地和我们买地,便是血脉相连,彻底融为一体了,绝不会再出现魔教悄然传播的现象。完全可以如臂使指地使唤该处,再没有‘听调不听宣’的事情。”

    曹蛟龙滔滔不绝地说到这里,虽说还有些意犹未尽,但也知道时间门有限,不好再发祥下去了,他所谓‘战争的结果一定在于政治和经济的获利’这个理论,毕竟也才刚刚形成没有多久,再多说难免露怯,擦了擦额角的汗珠,也是笑道,“与其说是因地理而必取敬州、汕州,倒不如说是因经济而必取,不论花费多少时间门,总是要把这几州全取下来,如此方才能够把韩江流域形成买卖上的一种循环——”

    “经济内循环。”

    他背后有人接话,曹蛟龙回身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连长居然来了,忙站直了要敬礼,连长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拘束,望着他笑道,“有意思,我刚才一路过来,大多数兵丁都是从敬州是汉客大本营,围屋极多,要毕其功于一役的角度,来论证为何此战必取敬州,只有你这个小曹,更深了一层,还算起经济账,甚至连产业链都帮闽西山区设计好了——你这是从何处得来的见识?”

    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欣赏之情不言而喻,曹蛟龙心跳微微加速,倒不在于自己的前程,而是因为这一番见解得了上官的肯定,有些得遇知己的欢喜。他敬了一礼,恭谨道,“报告连长,我们行军时去驿站吃饭,有一道地衣炒蛋异常鲜美,听来卖干货的村人和驿卒议论,山中的地衣一向有名,就是比别处更鲜,今年来光是卖地衣就赚了一两银子,便想到了这山珍之利,实在大有可为!”

    “当时还可惜闽西山区交通不易,再者地衣毕竟是野菜,产量不算稳定,但转念一想,刚来买地时,也讶异此地的香菇、海带都是极为便宜,可见地衣也未必不能养,今日一看到地图,就立刻想到了养殖山珍——此策若是可行,那还愁这片山区消化不了吗?”

    也是连长在前,众人都不敢喧哗,否则少不得要赞叹曹蛟龙的脑子——大多数人吃个地衣也就吃了,只怕连村妇和驿卒的谈笑都不会去注意,更别说是从这层现象看穿了闽西和买地核心有所游离的本质,又推出要彻底消灭这样的现象,必须拿下何处了。虽然说穿了,大家也觉得其中的道理十分简单自然,但曹蛟龙没开腔之前,想不到那就是想不到。不过饶是如此,曹蛟龙班组里的众弟兄,也都是暗暗给他竖大拇指,十分与有荣焉——这新来的小兄弟,也是给他们班增光呢!

    “哈哈哈,说得好!经济连进来了,还怕消化不了吗?小曹虽然是新来,但脑子的确好使!这和会议传达的精神,大同小异!”

    发掘了这样一个人才,连长显然心情也是大好,拍着曹蛟龙的肩膀,接替他站到地图边,又示意附近的排长、班长都聚拢过来,道,“我们连的人都在了吧——嗯,都在了,那便顺着话头,开个小会!刚才我们连长开会,战斗计划已经更新下来了,和小曹说得几乎一字不差!这次清缴真老母教,以客户人家为脉络,要把敬州、潮州、汕州这韩江流域的三州都好好梳理梳理!大家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清缴魔教,固然也是战略目的之一,但众人都知道,其实此时也是扩张的一个借口而已,更大的目的只怕还是如曹蛟龙所说,要把这片经济流域完全拿下,才能真正消化闽西广北的山区。不免对曹蛟龙刮目相看——他的思想能吻合指挥部的意图,前程又怎会差?闻言都是大声应和,表示自己不怕久战,必定会完全消化村寨,把重活累活干在前头云云。

    “兄弟们的决心我不怀疑!”连长摆了摆手,笑着勉励了几句,又道,“不过,这一个个村寨,总量几乎上千了,人数怕也有百万之多,全靠我们这样运小炮来蛮力拔除,不是办法。不说别的,就连船运都没有那么多那么快的。”

    “我们的战略,还是要换一换!此事需要两头合力,打通韩江,再让三州的官府都参与进来——正所谓中原虽广,可传檄而定,六姐现在就需要几个使者,去各州县传令,分晓厉害,让汉客配合拔寨毁屋——这不是个简单的活,官民的抵触是必然的,因此也有一定的危险,需要选拔一批脑子灵活而有手腕的信使去做!”

    “不过,大险必有大功在嘛,若是能办成了,功劳也是不小!各班回去商议一下,上报到排,推举出十名使者来!每个使者还能再挑个护卫做搭档!”

    说到这里,众人都是轰然,紧张中也不乏兴奋——诚然这任务的确不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荒谬,光靠一个使者,就要敏朝官府投效,这且不说,还要他们去说服底下那些村寨的族长,主动分家迁徙?一定的危险,那都是说小了的,只怕别人听了第一个反应,就是要上来杀人!

    但是,买活军赏功又一向十分公平,大险必有大功在,这话也不是说假的,因此这话一出,有人畏惧,有人根本找不到思路,却也有人跃跃欲试,想要争先出头,一时场面还有些小乱,而连长这里,也不去搭理别人,而是冲曹蛟龙招了招手,笑道,“怎么样,小曹,这个任务,你有没有信心啊?”

    看起来,只要曹蛟龙肯点头,一个名额这就要内定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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