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苍山,柳宅。
因贾琮不日就要南下金陵,临走前特地来拜望先生柳衍修。
因明年就是三年一度春闱大比,他自辽东返回之后,每隔数日便会上括苍山,听先生柳衍修授业讲解。
这两年他潜心苦读,又得号称文宗学圣的柳静庵授业,在书经举业上沉浸深沉。
上年他能得恩科解元之位,在书经、策论、时文等方面已根基稳固,颇具火候。
如今只需要不断夯实根基,翻旧复新,触类旁通,融贯一炉,别出心裁,就能再上层楼。
因此,柳静庵如今对他授业,不再停留于简单的书经讲解。
而是多从论法、笔触、立心、辨正、时势等方面入手,师徒两个既是点拨业,也是另类切磋碰撞。
柳静庵号称学圣,致仕之后,在家坐馆十余年,就在柳族子弟中教授出七个进士,震动天下,授业之能,说是天下无处其右,也毫不夸张。
其中疑窦不浅,先生多经世事,不知有何可以教我?”
可如今金陵都指挥司下辖最重要的金陵卫,居然闹出这么大的事,堂堂正三品卫指挥使,居然是当年水监司大案主谋。
这些都是准备让贾琮有空暇时,自己揣摩攻读的,毕竟他这次下金陵,怎么也要耗费去几个月时间。
对柳静庵来说,举业深邃,贾琮毕竟年轻,需时间厚积薄发,自己尽其所能,传授点拨也就罢了。
他知道自己这位先生,曾经历宦海沉浮,太上皇时身居九卿高位,见识广博,谋略深远,也想听一听他的意见。
其中一册柳静庵花了半月时间,收集近六年会试一甲书经时文策论,加以整理点评。
近年姑苏、松江近海水域,常有倭寇海盗施虐。
宝钗坐在圆桌旁和英莲说话,桌子上还放着一个褐色如玉纹包裹。
这才是柳静庵最看重的,同时也心有忧虑。
……
你此次下金陵万不可大意,暗查深究,但有所获,秘而不惊,急报中宫,等待圣裁,切忌急功妄动,牵连过深,反受其害!”
另外一册却是他自拟的书经截搭题、时文题、策论题,上面还都标注了破题方向和参详书目。
谁又能保证周正阳落网之后,会不会还有牵扯,而金陵又是江南枢要之地……。
但两年未过,竟又牵扯出手握兵权的三品大员。
芷芍红着脸说道:“姑娘可别浑说,这里哪来的嫂子,这次南下,是三爷顺道带我去看师傅。”
但是,贾琮在断事谋略,更有卓异之才,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睿智明锐,这却不是后天传授可得。
伯爵府,贾琮院。
凡涉及军将高官之案,历来都是凶险难测,必定让圣上深为忌惮。
洪宣年间,在原南直隶辖管之地,先帝下旨设立金陵都指挥司,节制金陵、镇江、常州、姑苏、松江等五府卫所,稳固南直隶核心地带镇守。
但话语之中,似乎其意不止于此,以他们师徒之间的默契,柳静庵没有语焉不详的必要。
两年前芷芍跟着贾琮回府,曾闹过不小的动静,贾母听了外人的闲言碎语,认为贾琮行止不端,派人将他拦在二门外。
芷芍听到脚步声便迎了出来,穿淡紫色暗花对襟比甲,白色圆领绉纱里衣,月白色暗花长裙,亭亭玉立,袅娜俏美。
心中虽有些不明,转而一想,或许是自己过于敏感了些……。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悚然一惊,他和柳静庵相处数年,已很了解这位先生的脾气,虽然他只是告诫自己小心行事。
刚进了院子,便听到房里莺声燕语,似乎家中的姊妹都在。
这件事他和家人同僚都只字不提,但是对柳静庵却并没有隐瞒。
贾琮把两本册子和她交代两句,芷芍便利索的把册子妥善收好,便于贾琮随时取用。
黛玉一边摆放箱笼里的行李,嘴上还在打趣芷芍:“好嫂子,我就羡慕你,可以和三哥哥一起南下。
可惜如今是盛夏,玄墓山的梅花不得开,都说极为好看,我想了好几年了,一直没机缘瞧瞧。”
贾琮回来时倒不是空手的,带回了两册新装订的书册。
等到进了里屋,发现迎春和黛玉都在,正帮着芷芍收拾出行的衣妆行李。
金陵都指挥司下辖苏州卫、松江卫坚守退敌,虽未有大捷,但拒敌保民,固守江防,略有斩获,也算尽忠职守。
并将下金陵的真实目对柳静庵和盘托出,并问道:“周正阳是金陵卫正三品主官,位高权重,握有兵权,不仅牵涉巨案,事发后能从容逃脱。
可想而知,圣上心中的惊疑,会何等之重。
而贾琮是他晚年因缘际会之下,收为关门弟子,且天资高于常人,更是得他期望极深。
当年水监司大案,千户邹怀义伏法,人人以为已盖棺定论。
贾琮此次奉旨下金陵公干,表面上是去金陵组建火器司分部,推广火器整训,招揽西夷格物人才,其实是奉旨协理侦缉周正阳大案。
见了贾琮,笑道:“知道从琮兄弟不日就要下金陵,想请你帮我带一份信件和东西,给我的堂弟薛蝌。”
柳静庵作为贾琮的先生,可以说是费心费力,用心良苦,很是尽责。
柳静庵说道:“金陵是大周龙兴之地,太祖定鼎天下,虽迁都神京,但金陵是江南半壁枢要之地,江南富庶之源,历来为朝廷所重。
薛蝌这个名字贾琮自然是清楚的,心中也并不在意。
后来贾琮入宫奏对火器建营方略,深得嘉昭帝赞赏。
皇帝又因对荣国贾家的芥蒂,让皇后给芷芍赐宫花钗裙,作为对贾琮的褒奖,为他解围撑腰,对荣国进行打压。
当时贾母曾以为是宫中为她赐礼,却没想到荣耀的是芷芍,那次贾母曾丢了好大的脸面。
从此贾母便对宫中关碍之事,都心存忌惮,事事敬慎。
连带着受过皇后赐礼的芷芍,在贾家的身份变得特殊起来,就因顾忌宫中体面,府上没人再敢当芷芍是丫鬟。
后来还是王熙凤出的主意,因芷芍从小极服侍贾琮,而贾琮对她又与众不同。
便给芷芍定了和姑娘一样的二两月例银子,也算应付了宫中的体面。
甚至家中女眷日常听戏打醮,都会叫芷芍出来露个脸,省的外人说出什么不敬来。
其实贾母和王夫人心中都清楚,王熙凤给芷芍定的月例,也不单单是为了应付宫中的体面。
也是因贾府中一贯有的一条旧例,就是府上少爷满了十五岁,娶亲前都会安排两个屋里人伺候。
也是让正派儿孙娶亲前知道人事,省的去外头荒唐,被不正经的狐媚子勾搭去,惹出家宅不宁不安。
当初贾政、贾琏等男丁都是这样过来的。
贾政那两个屋里人,后来便是周姨娘和赵姨娘。
贾琏就比较悲催了些,遇上王熙凤这样的河东狮吼,他少年时两个屋里人,在王熙凤进门后,被用各种理由撵出了府去。
其中一个后来嫁给了家奴鲍二,直到现在,贾琏还暗中和鲍二家的不清不楚。
王熙凤是个里外周到,滴水不漏的人物,也是循着这个家中旧例,考虑内外因由,才给芷芍定了这等月例银。
因为,在贾家不仅迎春、探春这些姑娘是二两月例,像周姨娘这样没生养的姨娘,也是二两月例。
王熙凤对大宅门的弯弯绕绕,一向精熟得很,这样不仅应付了外头宫中体面,家宅里谁也说不出一句闲话。
其实这种事贾母也做过一次,当初薛蟠骚扰英莲,贾母知道英莲是封氏托付给贾琮,形同媒妁之言。
又因贾琮日益出色,贾母开始有了笼络之念,就此赏给英莲一个小姐戴的赤金项圈,这就等同英莲得到贾家长辈的认可。
所以,贾琮房里已有了两个明公正道的屋里人,只是贾琮自己未过舞象之年,还未涉及男女之事。
而芷芍比英莲年长,从小就服侍贾琮长大,在旁人眼中也愈发不同。
迎春、探春、黛玉等贾家姑娘都知道家中规矩根底,清楚芷芍迟早是要给了贾琮。
贵勋世宦之家出身的女子,对这样的事也司空见惯,并不在意,所以黛玉才会这样打趣芷芍。
而芷芍经历坎坷,曾在蟠香寺修炼两年,虽然前尘迷茫,但对贾琮的眷恋来自生死磨难。
爱恋深沉,心无旁骛,日常举止与世无争,在府上人缘很好,迎春、黛玉等姊妹都和她亲近。
贾琮见芷芍害羞,便上前解围笑道:“妹妹想看玄墓山的梅花,也不是很难,我这次回去,便在玄墓山带些梅根回来,种在东府必定能活。
妹妹也不用跋山涉水,便能看到了。”
芷芍俏脸红晕未消,在一旁说道:“林姑娘,我在蟠香寺住了几年,玄墓山南面向阳坡的梅花最美,我帮姑娘采一些最好的梅根。
带回东府来种植,姑娘今年过年就能看到梅花开放。”
黛玉拉着芷芍,见她脸上红晕未褪,也不再打趣,笑道:”好姐姐,这话伱可要记得,我就等着你带山上的梅花回来。”
……
金陵,龙潭港码头。
天空如血晚霞,照耀码头外万顷江流,放射出潋滟耀眼的波光。
二年前这里曾发生震动天下的龙潭港大案。
两艘东瀛商船因市舶司处事不公,发生争贡拼斗,导致其中一艘东瀛商船船员被杀,数十名码头守卫和卫所官兵死于非命。
如今两年时间过去,龙潭港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那些南来北往,在码头穿梭停的商船,以及他们的船主和船员,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几年前这里曾发生过一场血腥浩劫。
两年之前,因龙潭港发生血案,引发水监司大案被侦破,金陵市舶司和水监司作为涉案的主要官衙,遭到极为彻底的清洗。
这两个官衙的主要官员被杀、自尽、落罪论死、降职调离,几乎十不存一。
而空出来的官位,被神京金陵两地具备隐势的官场大亨,以各种方式瓜分殆尽。
这些新上任的官员,慑于他们前任犯下的罪行,以及遭受的可怕后果,因此在他们刚上任履职时,还能尽忠职守,兢兢业业,不出差错。
但是像金陵这样富奢天下的大城,巨贾富商,豪强大户,云集景从,海贸洋货,列国来往,淌金流银,利欲熏心。
这些新上任时战战兢兢的官吏,因他们手中掌握的权柄,无数利益攸关的富商豪强,会使用各种手段讨好腐蚀他们的底线。
两年是不短的时间,足够让重新筑基的堤坝,重新生出无数细密的蚂穴。
十年寒窗,千里为官,真正清廉如水,心气意志坚贞,毕竟只是少数人。
而像贾琮这样出身豪族世家,自身又有满腹奇思妙想,从不为银钱所苦,就更是少数中的少数。
大部分人是经受不住,金银美色,权钱荣耀,往来反复,不断冲刷诱惑。
他们可能没有胆识做出邹怀义那般,杀船掠货,草芥人命,累累难书之事。
但是仪仗手中权柄,勾结商户,徇私宽法,换取好处,自肥其身,这种事哪里不会去做。
从两年前水监司大案侦破后,市舶司和水监司新任官吏,刚开始的处事盘查整肃森严。
没过一年的时间,这种务实严缜的氛围,很快便被各种因素消磨,整个龙潭港商船进出,官吏理事巡查,变得一团和气。
多少官场藏污纳垢之事,每天都在码头上演。
但是,自从嘉昭帝颁布圣旨,对金陵各相关衙门官吏进行大范围轮调,龙潭港的气氛一下变得紧张起来。
金陵市舶司和水监司的许多官吏,都在这次论调风波中被撤换,原由的官商勾连关系,被枭然斩断。
整个金陵龙潭港码头,对于民船、商船、贡船的盘查,重新拉紧了严查的缰绳。
这几日不断有入港船只,被市舶司和水监司官员,盘查出携带违禁之物,或入港船员身份文牍不全等事。
就在刚才,被市舶司官员盘查的一艘船只,又发现了违规之举,并且让盘查官员感到有些棘手。
因为这艘商船属于江南豪族甄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