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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大师

    通往鸡鸣山有一条可行车马的碎石小道。

    只是年久失修,这条小道如今早已坑坑洼洼,加上天雨路滑,并不好走。

    好在雨不大。

    洪昇并不急着赶路,所以任由马儿缓缓行进。

    他是半年前结识雷成大师的,算上最初有所耳闻的时间,前后也不过一年。

    身为酆城当地望族子弟,平常又好结交,这道上朋友洪昇自然认得不少。一次与友宴饮,不经意听闻本乡最近来了位本领高强的法师,因其道行高深,法术精妙,被信众尊称为大师。

    洪昇本就好慕仙道,本乡既有此等高人,自然想结识结识。

    不料随后却被告知,这大师行踪隐秘,连他这朋友也只是听闻,却不知其所在。还说那大师轻易不见生人,与其相识全凭缘分。

    此人越说越奇,倒是勾起了洪昇的兴趣。

    既然从这人嘴里打听不到,他就另辟蹊径。没多久,还真让他给找到一位知晓内情的人。这人与洪昇同乡,早年同窗共读,还算相知。对方拍着胸脯,保证将他引荐给大师。

    洪昇将信将疑,却也只得安心等待。

    孰料这哥们果然给力,此事还真让他给办成。

    没多久,洪昇便得到这位老兄通知,叫跟他一起去见大师。

    至此时,洪昇方知这大师果真不简单,短短数月,便已得弟子数百。

    那次,洪昇跟着乡友,也是沿着这条路上山,初次拜见了那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大师。

    也是从那时起,他才得知大师落脚在这酆城东南方,离城四十里的鸡鸣山圣道寺。

    要说,洪昇对这地方本不陌生。

    鸡鸣山圣道寺乃早年由异邦传入的圣道教所建,因教宗覆灭,渐被世人遗忘。

    年少时,洪昇曾约同友人出游过此山,所见不过断垣残壁,满目荒凉。出于求道之心,他对圣道教的历史也曾做过研究,对其稍有了解。

    相传,此地鼎盛时庙宇连片,信徒云集,不亚于一座山中小城。

    那时候天下纷乱,战事频频,为免遭战火匪患,在教众支持下,此间沿山坡走势筑起了高达三米的垒石墙,将寺庙团团围护,而山上亦有山泉涌流,饮水无忧。

    直到今天,那道堪比城垣的护墙仍在,只是里面的建筑大多毁坏,完好不足从前三分之一。

    洪昇上山那天,见残存古庙焕然一新,堵塞的泉眼也再度出水,隐约已有几分兴盛景象。他还听说,如今长期住在山上,追随大师的信徒已不下百人。

    当日,通过有人把守的山门,穿过一栋倒塌废弃的殿宇,洪昇与另几名初来者最后被带到此间得以保留下来最大的一栋建筑“清风殿”内,见到了那位传说中法术高强的心法大师。

    大师似对洪昇等人各自生平颇为了解,言谈间娓娓道来,倒也和蔼。

    随后,大师跟包括洪昇在内的数名新人展示了自己的道行。

    大师嘴里念了几句咒语,须弥间,空阔的大殿里竟电闪雷鸣,随即降下大雾,将此次参见的数人团团罩住。不一会,大雾里竟又起了风雷之声。

    洪昇左顾右盼,发现那几人已不知去向,仿佛整个大殿里唯有他一人而已。

    他大起胆子朝四方探索了几步,却一个人也没撞见。

    虽不见人,但雾里却并不宁静。

    雷鸣之后,接着又有密密匝匝,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仿佛正有许多人朝此而来。

    紧接着,洪昇便在雾中看见数列身着重铠,手持斧钺的人两两成行踏步而来。这些人脸上俱戴镔铁面罩,打他身旁经过,浑身寒光闪闪,煞是威严。

    洪昇胆大,伸手摸了摸,发现那些人浑身铠甲凹凸有致,坚硬冰凉,竟非虚幻。

    当大师收了道法,浓雾散去,洪昇见同行几人皆在原地,彼此相距不过尺余。

    少顷,那几人从惊讶中醒转过来,膝头一软,便朝大师跪拜下去。

    洪昇起初本还有几分迟疑,但迫于形势,心里又确为刚才那神奇的一幕所折服,于是便也跟着行了师礼。

    大师似乎知道洪昇心里有疑,却只微笑不语。

    将心法授予诸人后,大师唯独留下洪昇,若无其事地跟他谈起自己的得道经历,对其曾经之平庸寒碜,皆一一道来,毫无掩饰。

    随后大师又向洪昇交代了“不得泄密”之类的套话,乃令其下山回家。

    尽管仍有些许疑虑,但洪昇认为大师为人诚恳,毫无虚饰夸炫,于是定下心来,甘愿认作了大师门下。不过,由于道出不同,此事他一开始并没打算让好友松坡知晓。

    直到他体验心法之奇妙。

    考虑到曾多次蒙受松坡厚谊,以修行之术私授于己,洪昇也欲投桃报李。

    但他也知道,大师虽不拒信徒,却有他的规矩。

    目前来看,他所接纳的对象几乎都是像洪昇这样在本地有一定声望,多少有些家世的人。

    松坡乃真乙弟子,道观住持。说起来,他与四海为家的游方法师并非一个路数,即便双方不为敌对,也绝尿不到一个壶里。

    因此,洪昇只能将所学偷偷传授松坡,却不能拉他一道去拜入大师门下。这期间,他却也遵从大师要求,并未向松坡及别的什么人透露其身世来历。

    直到这次,松坡向他坦露心扉,他方将大师生平尽皆告诉了好友。

    大师本名雷成,晋国南郡德州安平乡人,因家境平平,仅上过两年私塾。据他自己所言,其自幼游手好闲,好结交,常与一帮狐朋狗友厮混。

    三年前的一天,雷成与两位好友进山游玩,偶遇一异人。那人相貌不凡,举止怪异,一番攀谈之后,给了三人一本《百草千金方》,令他们日夜诵习,将来可凭此治病救人,随后又传了几人一套心法,同样嘱咐勤加习练。

    三人回家后日夜诵习该书,果真便通医术,又遵照其嘱习练心法,竟个个皆得神通。

    半年后,那异人又回到该村后山,再唤雷成等人相见。

    此次他告诉三人,须将心法往天下广为传授,如此如此,方能得更大神通。

    雷成和两位好友此时已对异人深信不疑,于是遵其嘱咐各自上路,往异国他乡去寻合适之处将心法广为传授。而这雷成一路向西,就来到了这大盛霸郡境内,最终于酆城远郊鸡鸣山废庙中安顿下来,开始按照师嘱选优择贤,传道授法。

    一年下来,霸郡境内已有不少人跟他秘密修行。

    为方便管理,大师将门下弟子分为两类,分别称侍者与信徒。

    所谓信徒,又叫在家弟子,就是像洪昇这类只需偶尔上山拜谒的居家自修者。而侍者则终日侍奉跟前,为其护法。

    半年来,洪昇只回来过两次,大师与他也只寥寥数言,并无特别交代。

    替松坡打探大师的真实意图,并伺机促成他俩会面,就是他这次上山的目的。

    已远远可以看见山头第一座碉楼时,洪昇勒住马,抬起一条胳膊,用他那宽大的袖袍挡在头顶前方,以免雨雾阻碍自己的视线。

    他扶了扶斗笠,这样能看得清楚一些。

    看着看着,洪昇心中忽生一念:如果在碉楼上插杆旗帜,此地岂不就是一座营寨。

    我的松坡老弟,看来这次果真让你说着了。

    “什么人?”

    当他继续驱马往上攀行,从碉楼处冷不防传来一声喝问。

    洪昇愣了一下,想起那句已许久不曾道过的口令。

    “游隼归山。”

    “欢迎回家,兄弟。”对方立马变换了语气,显得友好了不少。

    “好兄弟,是回来参加天兆祭礼的吗?”那人问。

    天兆祭礼?洪昇没听说过这事。

    当然了,他是在家弟子,这类事情未必会通知他参加。

    “赶得上的话,看看也好。”他心里琢磨着松坡的交代,随口应付道。

    “赶得上。”碉楼上那人说,“至少要等到黄昏,如果雨停了,才能开祭。”

    洪昇已隐约可以看见那人。

    那人躲在一道残损的箭碟后面,半月形拱门勉强能遮风挡雨。

    他披着一件跟洪昇身上一样的蓑衣,紧紧依靠着墙壁,不仔细看还真不容易发现。

    “瞧这模样,天黑前雨会停吗?”洪昇假装在意地问。

    “大师说今天黄昏时会有云开雾散的机会。可我觉得不太可能。”那人高声说。

    我也觉得不太可能,洪昇心里道。

    戎州春季多霖雨。地无三日干,天无三日晴。这雨一下起来就没个完。

    “但愿这雨能停吧。”他轻飘飘地说。

    洪昇慢慢悠悠进了山门,来到殿前广场,在已搭建了一小片雨棚的马房拴好马,准备再步行前往清风殿。这里有草料,水槽,而且淋不到雨。

    他的坐骑可以在此得到照料和休息。

    此地曾是一处大院,但四周没有墙基,只有一圈仅剩木桩的石臼底座,如果用作马房,这片地方至少能轻松容纳两百匹马。这院子以前也许就这用途。

    他解下蓑衣,搭在马槽旁的横杆上,然后甩了甩大衣袖,迈步朝清风殿方向走去。

    清风殿是整座鸡鸣山古庙保留最为完好的建筑之一,壮观雄伟,甚至连牌匾都还在。只可惜那牌匾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因鎏金脱落,如今只能在阳光明媚的天气方能看清。

    此时,殿门口站着两个人,左右侍立,双手交叉背后。走近后,洪昇主动跟他们打招呼。他先是舒展地甩了甩衣袖,然后高声道:“弟子酆城洪昇,求见大师。”

    他没问大师在不在,也不用问。

    大白天的,除了清风殿,大师一般不在别处。

    大师果然在里面。因为其中一名侍者已在高声唱名:“酆城洪昇,归山拜谒。”

    门开着,洪昇抬腿便往里走。

    大厅里灯火通明。

    雷成大师今天并未端坐高台之上,而是站在大厅中央,正由一群人围着,手举台烛,端详着摊开在地板上的一幅巨画。

    不,是一幅地图。

    见那帮人看得聚精会神,洪昇便也凑了过去。

    那是一幅绘制精细,标识清楚,囊括整个霸郡地区山川乡镇,道路险塞的手绘地图,尺寸足有四五张桌面那么大。

    “俊孺,来,靠近一些。”正看得全神贯注的大师就像脑后长了只眼睛那样,忽然头也不回地招呼洪昇,“你来帮我看看,此图绘制得如何,可有错漏?”

    “呃,如此山川详图,我也是头一次见。”洪昇分开人群,凑近大师,“这,这却有何用?”

    “当然有用。”大师转过头,冲他神秘一笑。

    洪昇故意面露疑惑,等大师开解。

    大师却又先不说话,而是沉思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挺了挺胸,伸手将烛台递给旁边一名弟子手中,又掸了掸衣襟,方正色道:“我知道,俊孺家世居霸郡,祖上也曾有多人做过汉晋两朝地方官吏,故交遍野,乃酆城望族。”

    “惭愧,惭愧,”洪昇连连拱手,“阖大盛一朝,我洪家却未有一人取得功名。”

    “没错。”大师朝洪昇暧昧地眯了眯眼,“烈烈名门,铮铮风骨,这也是我看重你的地方。”

    洪昇脸颊飞红,连忙躬身作揖,“大师过奖了。”

    雷成大师却并不在意他的反应,依旧将目光投向空中,像是咕哝,又像是语重心长地说:“近日坊间纷纷传言盛赵即将结盟,想必俊孺也听说了吧?”

    “弟子听说了。”

    “对此有何看法?”

    洪昇讪笑道:“仅是坊间传言,尚无实证,弟子不敢妄言。”

    但他随即又道:“不过,大盛自立国以来,前有先太师匡扶国政,后有干臣秉承遗训,沿袭其简政宽民之策,远离中土争乱,方有今日富足。这一点,朝野上下早有共识。所以,洪昇以为,即便真有与赵结盟之举,大盛也未必愿意卷入北方战事。”

    “俊孺还是过于厚道了啊。”

    “这个,呃,嘿嘿。”洪昇面色通红,笑容尴尬。

    “你说的没错,顾太师对大盛确有鼎造之功,所以他的遗训仍被许多人奉为至典。但当今大盛天子乃窃位而踞,德行不伸,却有虎视天下之野心,恐怕早已不甘拘囿于一州之地。”大师斜睨了洪昇一眼,“盛赵一旦结盟,剑指何方便勿需明言。到那时,生灵涂炭,在所难免。”

    洪昇继续一脸尬笑,问:“大师之意,是反对盛赵结盟?”

    大师淡然一笑,“我虽修行之人,却非遁世隐者,既知刀兵将起,岂能坐视不理。”

    “大师欲有应天顺命之举?”

    “你看可以吗?”雷成不答反问。

    “弟子以为,此间这些追随大师的人,莫不相信大师之能力,也相信您有一颗慈悲之心。可咱们这些人毕竟势单力薄,就算再有抱负,却又能如何呢。”

    雷成大师微微一笑,“天道轮回,自有其势。救厄扶困,各凭其法。”

    “那么,敢问大师有何打算?”洪昇试探着问。

    “天道不伸,匡之;人道不正,扶之;如此方为君子。”雷成大师环顾四周弟子,随后抬腿朝大门方向迈了两步,目光望向殿外略显阴暗的天空,“我要——替天行道。”

    大师这番话虽然嗓门不大,但意志坚定,掷地有声,犹如凭空一声闷雷。

    洪昇脸上顿失血色,仿佛被这话给惊呆了。

    正在这时,一名弟子从殿外匆匆跑进来,向雷成拱手行礼,“时辰到了。”那人说。

    “嗯,”雷成点点头,转身对洪昇露出一抹神秘微笑,抬手一挥,“走,让你看看天意。”

    洪昇跟着一大群人来到殿外,却见此时雨已经停了。

    不仅雨停了,而且天空还出现了一片青蓝。那片干净明亮的青蓝出现在天际一线,四周云层通红,将那片天空映照着,如熊熊烈火中一片清凉的蓝色冰晶。

    “看,那是什么?”雷成抬手指向天空,表情激动。

    “星,战星,战星。”众人齐声高呼。

    洪昇心头一震,赶紧手搭凉棚也定睛朝那个方向看去,却见西方天际那片天空中,纯净蓝色中赫然一颗炽亮巨星拖着长尾,巍巍划过,甚是骇人。

    他从未见过这般景象。

    很快,洪昇便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这,这是天兆。”他一边惊呼,一边跨前半步,语气中不无感慨,“有此预兆,弟子再无所疑。”

    接着,他面色一凝,道:“说起来,今天也算来得正巧。”

    “我说了,若能应天之兆,何愁大事不成。”大师表情似笑非笑,上下打量着洪昇。

    “弟子心悦诚服。”洪昇也不含糊,眼中的敬仰恨不能喷大师一脸,“既然如此,弟子这边愿为大师举荐一人,敢说对大师的事业定有襄助。”

    “哦?什么人?”雷成大师转过头,面露期待之色。

    洪昇抬起双臂,双掌前后相贴,悠然施礼道:“一位出身高贵的隐世俊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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