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真观,聆风苑。
凉风习习,风铃叮当。
“唉,看着这雨,我就想到九阴山。”小狸在铺了软垫的宽榻上翻了个滚,一手搭在窗棂,伸展细长的身子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嘴里细语呢喃,“你说,那时咱们也算逍遥快活,可只要一下雨,冷飕飕的风刮在身上,就会感觉心神不宁,感觉无所依靠,却是为何?”
“你是在问我吗?”半眯着眼,正在宽榻另一端打坐的缒云问。
“这屋里就你我二人,不问你,却又是问谁?”
“平日你不就喜欢自言自语。若是问我,麻烦养成好习惯,先叫声姐。”
“哎哟,你习惯养得好。难怪师太每次都说你孺子可教,却从不说我。”小狸挑了挑眉毛,一脸不屑道,“你不知道吧,其实听师太这么说,我心里怪高兴的。”
“咱们是女儿身,不该说孺子可教。师太故意这么说,是对我们有所期望呢。”缒云把两手摊开呈兰花状,指尖朝上放在腿上,睁开一只眼说。
她的眼睛很大,很漂亮,而且可以十分轻松地将一只眼睁开,同时却让另一只眼闭上。
这技巧小狸也会。
她转过头,双眼一睁一闭,冲缒云做了个鬼脸。
“问你呢。”
“师太早就解释过了,那是咱们骨子里带来的毛病,爱犯愁,尤其雨天。自打跟了师太,那些毛病不都好了么。你看,这雨下个没完,对咱们不也没啥影响。”
“但我不喜欢打雷。”小狸探起身,继续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说。
“我也不喜欢。”缒云道,“恐怕没人会喜欢打雷,吵死了。还怪吓人。”
“这地方好,光下雨,不打雷。我想我们是来对了。”
“你要觉得这地方好,觉得这趟来对了,自个儿满意就好,别拉上我。”缒云像是很享受不时纠正小狸的感觉,“看看,到此不过两天,就有人专门给你送来山里采摘的野果,还说要煨什么鲜茸鸡汤给你喝。哎哟喂,可不让你美的。”她语带戏谑。
“那不过是个呆子。”小狸翻了个白眼说。
“可惜人家不知道你心里只有俏公子。真是个可怜虫。”
“算算时间,俏公子也快到了。他也要来无明殿,是吗?”小狸目视远方,语气痴痴地问。
“别犯傻了。就算见到,他也认不出如今的你。”
“嘻嘻,有句话怎么说的,女大十八变嘛。我变化这么大,他自然认不出了。”
“爪子货,姐姐知道你想见他都快想疯了。可别怪姐姐没提醒你,他可不是你的菜。人家是得道高人。小心着点,随便呲牙搞不好会送掉小命噢。”
“你以前不也说他相貌英俊,性子宽和,快要把你迷死了?”
“那是以前。如今在师太教导下,姐姐也识得进退,知道取舍了。”
“哈哈哈,好一个识得进退,知道取舍。”被称为“爪子货”的小狸姑娘嘴里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好姐姐,如今你张口就是那些绕舌头的冠冕辞令,让妹妹自愧弗如呢。”
“嘻嘻。”缒云乜斜小狸一眼,“要不,可怎能赢得那些好人儿的心。”
“如果想要他们的心,那还不简单。依我说……”
小狸这句话的后半截被“吱呀”一声打断。
“休要胡闹。”门开处,一位看着三十六七,穿着藏青道袍的妇人抬步走了进来,“此乃道家清净之地,你俩最好收敛些。”妇人随手关上房门,温声斥道。
妇人容貌端庄,细眉凤眼,正是刚才两位小姑娘嘴里的“师太”,普净山阙明道姑。
两位小姑娘对阙明师太颇有敬畏,被这一斥,连嗓门都小了几分。
“知道了,师太。”她俩彼此对望一眼,相互做了个鬼脸,异口同声道。
阙明师太头发高高绾起,以一枚鱼刺骨簪别住,隐约露出修长白皙的脖子,竟有几分莫名动人的风韵。瞧这模样,年轻时少不了也是位大美人。
两位姑娘皆是阙明弟子,看上去年纪相仿,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只是缒云略显沉稳,估计稍大一些。二女皆生得模样乖巧,身材窈窕,仿佛一母所出,难分高下。
不仅容貌身段相似,她俩就连装束也大同小异:皆是秀发中分,光洁如丝地披下肩头,再分别以一根纯白和一根粉色丝带坠绾在后背,绦绦如云,慵懒迷人。
虽为道门弟子,但此二女却皆俭衣宽裙,打扮形似富家小婢。加之生性调皮,体态婀娜,言谈举止落落大方,竟似盛都城里那些名伶也不可比。
怪不得自师徒三人到访此间以来,送水的,拂尘的,请教问安的,有事没事,三真观的年轻道士每日都纷纷借故往这聆风苑跑。
就连本观住持松坡道长,每天也至少会前来探望一次。
“再说一遍,如今正值春季,你俩根性未尽,夜间切不可外出,以免有失。”师太面色严肃,却多少又有些宠溺地告诫道,“还有,别总是没轻没重的跟那些小道士逗说嬉闹。要知道,好的名声难得出门,坏的名声却能传扬千里。”
“知道了,师太。”两位小丫头故作羞怯地应承道。
“对了师太,”小狸忽然道,“你说那无尘子近期要来无明殿,咱们在此逗留,是不是等他?”
“无尘子?我们途经此地,与他何干。”阙明两道细眉轻轻挤了挤,神色有些怪异,“别怪为师没提醒你,过去的事,还是别再纠缠为好。”她欲言又止,像是为什么事情感到惋惜,“记住,他与咱们虽不为敌,却也并不同道。”
“知道了。”小狸略显委屈的说,“不过是感念他对我姐妹曾有过恩惠罢了。”
“不错。”阙明摇了摇头,“他对你俩有恩,可你们毕竟不是同类。”
“那有什么关系。”小狸轻声嘀咕一句。
“没关系?小小丫头懂得什么。这才是最最要紧的关系。记住咯。”
“知道了啦,师太。”小狸极不情愿地答应道。
“怎么,你俩就那么想他?是想跟他做朋友?还是想做他的女人?”师太忽然煞有兴致地问。
缒云脸蛋一红,“是,是小狸想。”
师太像是很不喜欢谈论那个人,这时掸了掸衣襟,道:“我不管你俩怎么想。总之,咱们此行与那无尘子既无冲突,却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你俩就别自添烦恼了。”
“那他到底还来不来?”小狸嘴里还在嘀咕。
师太听得直摇头。
她刚想开口斥责,忽然耳根子一紧。
“小狸!”转眼间,阙明师太脸上尽显慈霭,语音如和风拂柳,“慎心咒的功决,要趁着在此参访的机会勤加练习,悉心领会,别再三心二意,荒废光阴。”她语重心长的说。
“知道了,师太。”小狸撅起嘴,高声应道。
“唉,这连日霖雨不休,也不知何时方能上山拜谒。”
接着,缒云也娇声发出叹息,嗓门之大,像是专门说给屋外人听。
“不急不急,上山路险,待天气好些方能前去。”阙明师太安慰自己的女弟子道。
一门之隔,松坡道长此时正站在檐下侧身避雨。他道袍微湿,举起的手轻轻垂落。
“师太,本观今日有场法会,松坡特来相邀。若是方便,一会儿不妨来听听。”他在门外说。
“好,我去。多谢道长相邀。”阙明在室内应道。
“噢,对了,观内近日夜间常闻猫叫,不知师太可曾受扰,或否见过野猫踪影?”
“未曾受扰,也不曾见过。”
“好,那就好。”松坡在门外躬身行了个礼,“如此稍后相会。”
过了一会儿,阙明师太寻思道长已经走远,院内无人,才对两名弟子说:“等会儿我去前殿应酬应酬,你俩且老实在室内修习,可别到处乱跑。”
小狸一听有些不高兴,“来了这里数日,雨便也下了数日。这几天咱姐妹被关在这院里,大门也不曾出去过,闷死了啦。”她撅起小嘴说。
听了这话,缒云师姐也忙对师太说:“是啊,是啊。缒云也被关得难受死了。要不这样,看此时雨小得跟雾一样,怕连衣服也沾湿不了。我和小狸何不趁此机会,去后院散散心,或是捉两只小虫玩玩,师太觉得如何?总窝在屋里,实在憋屈。”
“后院清净,倒是没什么人。”师太有些犹豫。
“可不是嘛。我天天趴在窗台朝外张望,后院桃花盛开,正是好看。或是因为天雨地滑,如此美景却没什么人来,合该我们赏玩。”小狸马上附和道。
师太一脸无奈,只得道:“那就只在后院,别走远了。”
得师太同意,两个丫头顿时高兴起来。
小狸情不自禁,一个跃身,竟朝着阙明师太扑了过去。要不是被师太一巴掌挥到一边,她的两条胳膊就已挂上师太脖子。
对小狸这副猴儿般赖皮模样,师太早已习以为常。此时只轻轻皱了皱眉,并无多言。
捉摸着时间差不多该到了,她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襟,便出门往前殿去了。
师太前脚刚走,两位小丫头跟着也出了门,兴冲冲便来到后园。
聆风苑与三真观后园本就一墙之隔,出入便利。两个丫头进了后园,顿感欣喜。这里不仅草木繁茂,还高高矮矮种了桃树百棵。此时春早,树上桃花朵朵,正开得烂漫。
两个丫头不顾草丛上的雨水沾湿衣衫,转眼就嬉戏打闹起来。
她俩围着摆设于林间的石桌绕圈追逐,踩着鼓一样的石凳跳上跳下,身形灵动,竟似两只淘气的小动物,与方才在室内的慵懒之态判若云泥。
当真静若处子,动如脱兔。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小狸忽然从石鼓上跳下来,像是猛然间想到那样提出建议。
“什么游戏?”
“你看,咱们是不是本想来抓虫子玩的?”
“随口说说而已。现在才刚入春,园里哪有什么虫子。”
“对呀。这种情况下,以前咱们是怎么玩的?”
“你是说自己做小虫?用什么做?手边又没纸张刀剪。”
“用枯叶和树枝啊,像最早在山里那会儿一样。”
说着,小狸便俯身捡起一根衰败的马蹄草。
草枝沾了水,颜色暗沉。但小狸毫不介意,三两下就将枯黄的马蹄草折出两只“翅膀”,然后将其放在嘴边吹了口气,抬手便往空中一扔。
那枯草竟像是只蝴蝶,扇着双翼就飞了起来。
“快抓,快抓。”
两个丫头兴致勃勃,冲着那只“草蝶”便追逐起来。
却见那草蝶扇翅起舞,越飞越高,竟攀上桃枝,越过树梢。两个丫头一时玩得兴起,也不管不顾,腿一蹬,腰一扭,竟似两只灵猫,双双纵起,翩然越过桃枝,扑向草蝶。
不料她俩只顾玩得尽兴,却没注意到一旁树后有个扫园道童,竟把这一幕看了去。
道童名叫管生,刚满了十五岁。论日子,今儿该他打扫后园。
但因连日阴雨,后园桃林少有人来,所以他本想偷个懒,躲在一棵枝干粗大,盘根错节的老桃树下避雨,安心品读日前刚从山下得来的《东海鲛女传》。
当两名少女银铃般的嬉笑传入耳内,他立刻放下书,寻声望去。
对这两位下榻本观,早已在前后各院传开名声的小仙女,管生本也早有窥慕之心,只是出于规戒不敢逾礼。这回偏巧碰上,自是心头大悦,便也不做声,就在一旁窥探。
但他方才远远看上一眼,便立马目瞪口呆,上下颌再也合不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