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不当道士,但我绝不是懦夫。五儿告诉自己。
更不是他们嘴里所说的谎话精和小偷。
尤其最后一个称呼令他十分生气。
他们说他虚报数目,偷吃供果,还把罪名转嫁到已不能开口申辩的死人身上。他们说他这么做不仅可耻,而且严重亵渎死者,是对曾经的同伴的恶意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没有,我说的都是实话。”五儿怒不可遏地冲他们吼,“难道你们都瞎了,都聋了,都不能面对真相了吗?”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裁决,这样的不公。
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该说的他都说过了。还有郑冲为他作证。
可那些人根本不相信他俩的话。
的确,他俩是拿不出任何证据来支撑自己的说法。
那些原来一口咬定是管生半夜掀开棺材盖,爬出来偷吃果子的,如今也全都改口,说这纯属无稽之谈。跟郑冲一块儿熬夜抓猫的穆贵还就此责问他,问他是不是脑子进了水。
郑冲对此无言以对。
那晚他本来说好会跟五儿一起捉鬼,将整个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可他食言了。
他当天夜里没来。
而且打那天起,直到现在他也没就此给五儿做出解释。
要不是看在他最后勇敢站出来为自己作证的份上,五儿早就连他也一起恨上了。
说真的,当天在接受讯问时,郑冲还算够意思。
“你们两个不也都说没看见他的脸,对不对?”但脾气暴躁的执法道长不愿听他解释,随即转头冲着五儿唾沫直飞,“你还说那一拳打在你鼻子上,将你重重掀翻在地,摔晕了过去。可你的鼻子看着根本就好好的,完全不像被重击过的样子,这不是撒谎是什么?”
是啊,关于这个问题,五儿的确无法解释。
明明挨了一拳,鼻梁都差点打断。可醒来后他鼻子却好好的,毫发无损。
他也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
道号伯贯的执法道长面带嘲讽,对五儿一副嗤之以鼻的表情,“难不成咱们这儿出了人才,你小子无师自通,竟偷偷修到了通玄之境,已经能够伤后自愈?”
说着,这家伙还一通大笑。
“可惜这里是玄都山,不是青峰山;这里是三真观,不是仙师云集的五峰四宫。梦见自己得道成仙了?哈?”
在伯贯道长的带领下,其他师兄师伯也都跟着大笑。
五儿差点当场气晕过去。
考虑到此事毕竟没给道观造成实际损失,最后经秋一道长好言相劝,执法道长判罚五儿负责端屎倒尿,打扫全观茅房卫生三个月。
这判决让五儿彻底绝望。
不是为被罚做苦力,而是被坐实了罪名。
一怒之下,他当即打包随身物品,准备连夜离开三真观,离开这帮蠢人。
反正他也身无长物,打小就在四处流浪,如今不过是重操旧业罢了,也没啥不得了的。
可他刚要出门,便遇到匆匆返回道观的住持松坡道长。
派出去找他的人还没回来,道长却自己回来了。
由于松坡道长最近总是一个人往外跑,也不跟人说他在干什么,行为十分反常,所以大家对此倒也见怪不怪。既然回来了,便只是简单将管生不幸摔死在崖下的事跟他做了汇报。
松坡道长听后,虽感觉有些难以接受,却也并未表现出多么难过。
他目光凝重,显得心事重重。
由于观里此时已经将那孩子埋在后山,他便拉上气鼓鼓正要离开的五儿,让他带自己去后山坟头给管生上了柱香,烧了些纸。
问明五儿为何要离开的原因后,他又把郑冲也一起叫到自己房间。
“你俩都不打算在观里待下去了?”
“跟那些人,实在没法在一起。”五儿昂着脖子,倔强地说。
道长温和地打量着他俩,笑了笑,“我有个地方,你俩愿不愿跟着一起去?”
“是另一座道观吗?”郑冲诧异地问。
他本来很快就可以晋升道士,若是不走的话。
但他在三真观颜面丢尽,还有……
他实在不能在这里再待下去。
“那地方不是道观,但那里却有一位真正具有神通的大师。”
他听见松坡道长说。
跟五儿一样,郑冲一下子就被这句话吸引住了。
不仅能够继续跟随为人正直的住持,而且还能师从真正的法师。
还有比这更好的出路吗?
观里人人都知道,松坡道长是前任住持八年前外出云游时收的弟子,深受器重。只是,毕竟半途出家,修为有限。自担任住持以来,人倒是个好人,可他对道观实则并无太大建树。
然而除了松坡,老住持这辈子根本就没收过别的弟子。
因此这三真观住持之位才传到了松坡手上。
面对这种现状,观里那些一心想要修成正果的修士难免会感觉前途渺茫。
但包括死去的管生,还有像五儿这样的流浪儿出身的年轻人,因为当初全是得松坡道长慈悲才被道观收容,对其自然心存感念。
以前,那些洁身自好,以此为家的老道士为此还多次提出抗议,声称道观乃修行场所,而非孤儿收容站,一度坚决反对受纳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并且威胁说,若不赶走这些乞丐,他们就离开此地,另投仙观。
松坡没有屈服,而那些吵吵嚷嚷的老家伙也的确走了几个。
五儿心想,剩下没走的,恐怕也是因为找不到合适地方可去才没走。
所以他根本看不起这帮人。
对五儿来说,整个道观里只有住持道长值得敬佩。
尽管他道法平平。
所以这次当他提出让自己跟他走,五儿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他愿意跟道长去任何地方,至于那地方有没有什么真正的大师,他才不管。
郑聪的想法大概也一样。
他俩跟着住持稍微收拾了一下,便从牲口棚里牵出两匹驮马,套了两辆马车,郑冲和五儿赶一辆,道长自己赶一辆。
在众人半是疑惑,半是不满的注视中,他们三个就这样大模大样出了门,下山径往酆城去了。
走的时候,五儿注意到了其他人目送他们离去时的眼神。
不知为什么,他感觉特别解气。
快到夕阳西下时,两辆空空荡荡的马车进了城。
而他们在酆城也并未停留多久。
道长带着两名少年将马车赶去一家以打造兵器为主业的铁匠铺,在那里载上货物,然后赶在夜幕降临,城门关闭之前,便匆匆出了城。
货物满满几大包,每包皆以防水蓑毛包裹,封口捆得严严实实。
装车时,五儿曾试着帮忙,但发现这些大包异常沉,他根本扛不动,还差点轧着手。
最后还是在铁匠铺的几名壮汉一起努力下,好不容易才将这批货物搬上马车,用绳子结结实实绑好。
随同马车一起押运这批货物的是铁匠铺里两名年轻力壮的小伙。
出城很顺利,因为其中一名小伙好像跟城门吏认识。
五儿见他热情地跟那人打招呼,还悄悄塞给对方一包东西。
出城不久,马车就拐上了去江边的路。到了野渡口,那里停着一艘货船。船上的人下来帮着将马车赶上船。他们在船上将就睡了一晚,天刚亮,便渡过江去了对岸。
下船的地方是一座叫九仙村的村子。不过五个人并未在此停留,又接着赶路。
没多久,他们进了一条山路,然后开始爬山。
此后一直在爬山,不断绕来绕去,但大体上是朝东,朝着日出的方向。
五儿从没走过这条路,所以不知道这是要去哪里。但他看着住持道长一路不声不响,目光却异常坚定,也就没开口问。
整整一天,他们只在途中休息了一次,吃了点干粮便又接着赶路。
眼看天渐渐黑了,但住持道长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后来马儿实在太累,鼻孔开始持续喷息,他们才在一条溪涧边休息了一阵,让马儿喝水,啃点青草。
天亮时,他们经过一座只有十来户的小村子。
道长说可以在这里歇歇脚,吃点东西。
村里的房屋建得很分散,而且茅檐低矮,破破烂烂,但有家做烤饼的小店开在道边。道长在这里买了二十张扁饼,还有十五只鸡蛋。他让店家帮着把鸡蛋煮熟,以便在路上吃。
等煮鸡蛋的时候,丙儿就跟郑冲一起坐在店家门口的石凳上休息。
说是石凳,不过就是几块顶上磨得光滑,坐上去不会太硌屁股的石头。
郑冲说,这儿其实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荒凉,而且他保证最近经常有人打这儿经过。
五儿不信,就问店家是不是像郑冲说的这样。
店家是个上了岁数,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牙齿几乎已全部掉光,所以说话不大关音,“对,咱们这地方没有吃皇粮的,所以没人来,也没人管。”她回答说。
郑冲跟五儿对望一眼,无奈地撇了撇嘴。
他们认为老人耳朵不好。
但老人抖动嘴唇,仍自说自话,“自打上面的黄毛被赶走,就没人来了。”她说。
“黄毛?”一听这话,郑冲立马警觉起来,“什么黄毛?”
老妇弯着腰,探过头,侧过耳朵,让郑冲将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你说什么猫?”
“我,我没说猫的事,”郑冲一脸惊慌,连连摇手,“我没说那个字。”
瞧着平日里精明强干的师兄竟被一个没有牙齿的乡下老太婆吓成那样,五儿感觉挺滑稽,于是帮着问:“他是问,你刚才说什么黄毛被赶走了?”
“噢,黄毛啊。那些黄毛,你们没听说过吗?”老妇人反过来问。
“你说的黄毛,是不是土匪的意思?”五儿用他尚未变声的尖嗓门问。
“对,黄毛就是土匪。”老妇人软塌塌的嘴唇抖得像飞蛾扑翅,“但我告诉你,小伙子,”她看了看郑冲,又看了看五儿,“我还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见过那些黄毛。他们不是土匪,他们其实跟这位道长一样,”他将头转向正在马车边歇息,一直默不作声的松坡道长,“是好人。”
“现在,你们又要在上面重新建庙了,是不是?”
这次,他问的是松坡道长。
“对,老人家,”松坡道长朝他笑了笑,“那是块风水宝地。”
“鸡蛋还没煮好吗?”这时,一名铁匠问。
老妇人愣了愣,想起了锅里的煮鸡蛋。
她赶紧把鸡蛋从锅里捞出来,装进一个破旧提篮里,递给那名铁匠。
“篮子要记得还我。”
铁匠没理他。
收拾好后,一行人赶着两辆马车继续上路。
后面的山路越来越难走,而且车上的货物实在很沉,马儿拉得也越来越吃力。第二天开始,他们的行进速度慢了许多,但道长仍没有要停下来休息的意思。
这会儿路上已几乎见不到农庄,更没有遇到过山民了。
四周除了黛青色的高山,就是绵延无边,墨黑阴森的树林。
这一路道长的话都很少,唯独对“大师”这个称呼多次提及,显得不同寻常。
据五儿的理解,“大师”大概是一个尊称。
因为就连道长在念到这个称呼时也语气敬重,说他颇具神通,能呼风唤雨,座下弟子遍布霸郡各县,甚至附近各郡也有他的信徒。
五儿便问,这大师广纳信众,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道长想了一会儿才回答说,大师打算顺应天兆,帮助那些流离失所,孤苦无依之人。
五儿听后,忽然感觉心里一阵激荡,竟然暖洋洋的。
到了第三天早上,当天空中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向大地,五儿终于看见前面山峦顶处有几根高高的柱子刺空而出。
道长说,那里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那是瞭望塔。
只是相隔太远,塔又高,所以看着像是柱子。
不过,看着好像就快到了,而等到真靠近那几根“柱子”跟前,天空已布满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