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山,五凤楼。
视野开阔,微风习习的秀矶阁内轻烟袅袅。
两尊高大熏炉在宽大的室内撒下轻纱般的淡淡白雾,更令空气中充满幽幽紫檀的味道。
竹榻上,素衣纶巾,面容清隽的中年男子端坐把盏,怡然从容。他眉宇舒展,长须至胸。尽管贵为侯爷,浑身上下却不见一件金玉之器。
阁内,另有一人凭窗而立,眺望远处。
这人身长肩阔,面白无须,容貌颇为英武,正是尚书令乐福。
“千成,君威难测。这种事,你我这种经历的人早该看淡了才对。”晋寿侯纪庄说,“你大老远跑我这儿来,不会就为跟我说左仆射的事情吧?来,过来坐。试试我这新上的毛峰茶。这可是我开春自个儿去眉山狮子坪摘的嫩叶,自个儿晒青炒制的。你知不知道我在那地方弄了个茶园?花了五百两银子买地,然后在茶山上建了两栋房子,准备大干一番。”
尚书令乐福听得眉头紧蹙,坐立不安。
他背着双手在窗边站了一会儿,还是转身回到竹榻,一屁股坐了下来。
“唉。安厚兄,现在我才明白,还是你看得远呐。不入庙堂,不问朝政,选块好地方,开开心心当侯爷。这神仙般的日子,谁人可比?令人好生羡慕啊。”
纪庄取了张方巾,包住火炉上烧开冒烟的铜壶把手,抓起来往茶盏里掺水。掺满后,他放回铜壶,盖上茶盏,端起轻轻摇晃。然后以拇指压住盏盖,将盏口对准青瓷茶杯,倒了半杯。
他将半杯鲜茶推至乐福面前,抬手示意请用,然后再给自己斟了一杯。
“都说乌蛮人制茶工艺独到。我看,我这水平也不差嘛。”他呷了一口之后说。
“安厚兄啊,你就别在这儿跟我显摆茶艺了。国事忧心,我哪有心情品茶。”
“忧心?”晋寿侯纪庄抬头瞄了乐福一眼,“不就是战与和。”
“战与和?我的侯爷,亏你说得如此轻松。这可是关乎国运之大事啊。”
“关乎国运的,从来都不是打不打仗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打赢。在这件事上,咱们大盛天子可远比你千成老弟考虑得远,考虑得深咯。”
“这个,你能不能仔细给我讲讲?”
“天子之虑?”
“对,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陛下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霸业。但他比你们看得远,知道这不是战与和的问题,而是何时可战,何时可合。只有到了感觉能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时候,是战是合,他才能真正下定决心。胡赵之盟,本就是饮鸩止渴之选。”
“反战派正是持此看法。他们认为,跟这样的国家结盟,无异与虎谋皮。”
“但他们却只拿这判断去劝说皇帝,而无替代此行的解决之道。强国兴邦,总得有所取舍。只知一味劝阻,却无真知灼见,陛下焉能听信。”
“咦,听你这么一说,倒真让我有所开悟。这么看,陛下果然是比我们看得长远。”
“听说国君此刻正急急赶往阆州,若我没猜错,想必是去寻仙老问策。既然你这么放不下心,这次为何不跟着去呢?”
“我?陛下又没让我随行。我干嘛要去?”乐福摇摇头。
“陛下此去阆州,都有哪些人跟着?”纪庄问。
“就只董相国和太子随行。”
“把太子都带去了。”纪庄轻轻点着头,再次抓起茶壶。
“晋寿侯有所不知,关于是战是和,朝中已争吵数月,两派意见相左者,各自都暗地里搞了不少小动作。这次左仆射以命相谏,朝臣个个噤声。陛下看在眼里,想必不愿再让此事久拖不决。相信这趟前往阆州,就是想要有个结果。”
“不是说仙老出门云游,已有半年没在家?怎么,已经回阆州了?”
“若不是回去了,陛下怎会急着赶去找他。”
“嗯,怕是也只有仙老的话,陛下还听得进去。”晋寿侯端起茶,凑近鼻下闻了闻。
“是啊,谯翁若愿出仕,朝中怕就没有国师之位了。”乐福说。
“还记得,当年我带着陛下去阆州拜访我那位老乡,国师也是一路同行。见过谯翁之后,就连他都说,自己道法不如,见识更是不如。”
“国师当真这么说?”
“当着陛下和我之面所说。”
“如此看来,国师还是有些气量。”
“千万别小看他。”
“我可从不敢小看这位异域高僧。前番酆城之变,无明殿被毁,全是国师一手策划。而我是在事发之后才意识到,国师此局,远非为了摧毁无明殿影子人。他的局,要大得多。”
“国师另有谋划?”
“听说国师此举,确是别有所图。但究竟剑指何方,乐福却还不得而知。”
“这对你是好事啊。”
“好事?”
“别装糊涂。你也没那么糊涂。”纪庄有意识地认真看了看乐福,“他扶持太子,不正合你意?”
“嗐,太子年轻,当修德行,还不到彪炳功绩的时候。”
“你是太子丈人,这种事,你本该最是积极。”
“不可不可。”乐福连连摇手,“皇帝春秋鼎盛,正值壮年。太子此时若大展拳脚,谬矣。所以我从不鼓励他有所作为,急着出头。”
“嗯,千成还是明白人。”纪庄对尚书令笑了笑,赞赏地点点头。
“前日左仆射在大殿怒斥群臣,我本想替他开脱,可他……唉。不过,陛下震怒之下一时情急杀了老臣。冷静下来,想必也有所后悔。毕竟陆鸿在霸西就追随陛下父子,也是元老臣僚,陛下对他还是有感情的。我想,这也是陛下急着要找谯翁问策的原因。”
“陛下想尽快结束争议?”
“是啊,侍中王光,散骑常侍王瑕,这些人都力主北结胡赵,东征吴会,趁机收南、越之地以壮国势,假以时日,再以雄兵北进,以图中原。而长史诸葛逊,右仆射蔡中等人则极力反对与胡赵结盟,认为虎狼之邦不可为伍,力谏陛下独善戎州之地。两派整日争执不休,吵吵闹闹,陛下深为其恼,却左右为难呐。”
“各位将军呢,他们什么态度?”纪庄又问。
“镇东将军罗衡远在霸东石马城,态度暧昧;中郎将任潼积极主战;而奋威将军邓定,荡寇将军萧景虽未明确表态,但据他俩私下里一些说法,恐怕是反战的。”
“那你呢?尚书令在此事上到底持何立场?”
“不怕见笑。丰功伟业谁不期盼。但宏图虽然壮丽,愿景实难达成。乐福智浅,此时此刻,实在看不到成功的希望。”
“这么说,你反对北结胡赵,东征吴会?”纪庄问。
“当然也不是。”乐福拿起茶壶,主动给自己倒了杯茶,“或战或和,我是全没主见。”
接着,他身子往前微微探出,用轻得像是耳语的声音道:“全凭陛下之意。”
纪庄一愣,接着微微一笑,“那就等着吧。等陛下这趟阆州之行回来,自然会有结果。谯恭人称仙老,足智多谋。当年在霸西时,便替陛下父子出了不少主意。他的话,陛下还是听的。”
“这我自然知道。”乐福看了看纪庄,“可在这件事上,安厚兄难道就没一点建议?陛下虽急奔阆州而去,但心底里最希望听到的,恐怕还是晋寿侯的意见。”
“我本就是前朝臣子,大晋旧属。在这件事上,陛下是不会问我意见的。你又何必。”
说到这里,纪庄长长叹了口气,接着又道:“当年李氏举兵,武帝与我有杀父之仇,故而后来我才力助君上起兵北原,诛杀武帝子孙以报私仇。事情既了,自当谢恩不朝,再无他念。”
“唉,我也是一直都很钦佩安厚兄之为人。忠义节孝,淡泊名利,德才当世无双。可安厚兄毕竟贵为晋寿侯,当朝股肱,此时正该站出来。”
“真要我说?”纪庄手抚长须,斜睨乐福一眼。
“就算咱俩私下交谈如何?”乐福急切道。
“好,就算咱俩私下谈谈吧。”纪庄捻着胡须,嘴里不疾不徐道,“前些时候盛都南门阅兵,可是千成一手操持?”
“对,是我。”
“依你之见,我大盛军容是否鼎盛,三军将士是否用命?”
“这个,威服四方蛮夷尚可,固守戎州天险,或许也可略保无虞。东出峡口,进击吴会,怕是尚有欠缺,不堪所用。”
“我知道千成为人谨慎,最不愿打无把握之仗。先前我们北原起兵,虽然有些冒险,可实属被逼无奈。奇袭盛都,也是瞧准时机,一击而中,方有今日之成。而大晋沃野千里,兵精粮足,且与我互拥天险,非一日之功可下。即便与赵军南北夹击,侥幸竟功,到时候形势转换,便将直面虎狼之邦。试问,届时我凭残兵剩将,如何可敌虎狼之师?”
“那么依安厚兄之见,我方该当如何?”
“修兵富民,外结燕梁,南安乌蛮,静看赵晋相争,以待天时。”
“哎呀,还是安厚兄一语解我所惑啊。”乐福喜滋滋地说,“愿侯爷将此话说与陛下。”
“哈哈哈,千成还是不了解陛下啊。在这件事上,他是不会来问我意见的。”
“唉,可惜满朝文武,竟无几人有此远见。也罢,晋寿侯若不愿上朝议事,我也不勉为其难。”
“多谢千成谅解。”
随后两人又谈了些茶道,尚书令乐福见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辞。
出了五凤楼,乐福登上马车,在八名骁骑护卫下返回盛都。
黄昏时分,总算赶至南城门。
进了城,往北刚至宣化街,队伍忽然停了下来。
“尚书令大人。”
卫队前方,一辆马车停在道边,车旁一人拱手而立,显然是识得尚书令马车,特意下车迎候,打个招呼。
乐福拉开车厢窗帘,探头望去。
“蒲公公,你这是打哪来,又要去往哪里?”
“我刚从西林观来,找他们给宫里补了一名小童,正要带回去。”
“小童?”乐福问,“干嘛的?”
“噢,还不是青岩宫炼丹房要的咯。”
“是给陛下炼丹的?怎么,那里缺人吗?”
“嗐,可怜。一名照看炉火的小童日前因误吞矿晶伤了脑子,变得不认人了。你知道,那些矿石本就具有毒性,不经炼制,不辨品类,就贸然放进嘴里舔尝,可是非常危险的。那小童现在人也不认得,说话也颠三倒四,稀里糊涂。这种情况下,留下怕会误事,故而已将他送回西林观。这不,他们又让我去重新挑了一名小童来接替工作。”
“误吞矿晶?”
“是啊,造孽啊。那孩子也委实太过顽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