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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9、黑牢

    未曾打通之前,无极峰巨大的山体内有许多洞窟崎岖难行,甚至根本无法进入。当然,某些地方现在也是如此。这些洞穴要么过于偏僻,要么用处不大,因此至今也少有人踏足。

    就连资格最老的影子人,对这些洞穴也只知道个名字。

    譬如这个充斥着腐臭和蝙蝠屎味的地方。

    墨石长老记得,这里叫蝙蝠洞。

    蝙蝠洞位于无极峰地底深处,狭高的洞穴里从早到晚都有滴答水声,而光线却十分吝啬。这里没有窗,也没有床,只有铺在地板上的一堆稻草,算是对他最大的慈悲。

    在如此黑暗的地方,他跟瞎子无异。

    不过,就算什么也看不见,对他来说也没什么。他是戴上无眼面具,以心视物的影子人。影子人不需要用眼睛看。他们用的是心。

    想到这里,魔石长老就感到一阵锥心之痛。

    我不仅蒙了眼睛,还蒙了心。

    直到喝过那碗壮行酒,他才真正认识那位相伴数十年的朋友,才对他有了新的了解。

    当然,这一切不该全都怪他。

    自己才是问题之源。

    对此,墨石长老正在一点一滴深刻反省。

    我毁了教宗,害死数百名青春年少的子弟,不过就为了一个虚名。

    到底是谁最先跟他提出无明殿可取代青峰山,获得真乙道戎州第一教宗地位这件事,他现在已不记得了。好像是血石,又好像不是。那时,似乎谁都对此目标跃跃欲试。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他痛苦地想。

    那天,当他和月石长老毫无防备地喝下血石长老递上的“壮行酒”,便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冲破铁索桥一路杀进来。凄惨的呼号在大大小小的石窟中久久回荡,至今仍萦绕耳际。

    好了,现在不用争斗了。

    现在他终于卸下所有的野心与责任,只剩自己与自己的内心相对。

    或许这方才是真正的修行。

    可这亦是煎熬。

    假如他安静不动,便不会感觉到手腕和脚踝上沉重冰凉的金属所带来的疲累和酸痛,于是他尽量保持不动,保持一种纯然无我的状态。

    这难道不就是对修行一途的最初理解和基本认识。

    我不过是天地间一粒微尘,不过是一滴水,一缕风……谎言。根本不是。

    这不过是自我麻醉。

    因为想到这些,他的心仍那么刺痛。

    还有那个让他打心底里燃起熊熊欲望的女子。

    表面上看,正是她一手毁了自己。

    他忘了那个芳华绝代的女子当初是如何说服他和月石接受了晋人提出的条件,让他俩同意倾无明殿之力,暗中扶持那个名叫雷成的异教术士,直到他羽翼丰满,开花结果。

    他们本指望着他以和平方式驱逐青峰山对东霸两郡的影响,最后由无明殿一定乾坤,可事情似乎从一开始就已走偏,并逐渐走上了难以回头的道路。

    当那位普净山的阙明师太大老远从晋国赶来,告诉他一切准备就绪,他才发现事情已到了无法转圜的地步。就像一只虫子钻进了苹果里面去,腐烂,只是迟早而已。

    而随后的事情,就如同失去掌控的车驾。

    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晋国迟迟不愿出兵,而盛都的密使却到了酆城,一场针对无明殿的武装清剿迫在眉睫。墨石这才发现,所谓绝路,就是走上去之后,竟发现不能回头。

    他诅咒一直怂恿他在这条注定无法回头的道上一路狂奔的血石,诅咒那位花容月貌,蛇蝎心肠的女人,甚至诅咒那些毫无怜悯之心的影子人先辈。

    他们不该看着自己一路沉沦。

    墨石的咒骂在空荡荡的山洞里回响,就像是一个个沉重的质问。

    这些质问在岩壁上反弹,最后迎头砸向自己。

    “自作自受!”他对着黑暗大喊。

    但无论他的声音多么洪亮,却只能化作又一次连续不断的回响。

    这里唯一的声音,就是他自己的怒吼。

    对,还有滴答的水声。

    蝙蝠呢?那些蝙蝠好像悄无声息。他甚至没听见它们振动翅膀。

    想到蝙蝠,他又想到心里一个秘密。

    那其实不算他的秘密。那是先辈的秘密。是比他更为聪明,更为坚韧的影子人的秘密。那个女人装得好像若无其事地问起过这事。她问,镇妖塔从基座到顶盖,石头上没有雕刻一句咒语,却雕着无数蝙蝠,是不是有什么含义。

    墨石长老当时只是紧闭双眼,对此充耳不闻,连一个字也没跟她说。

    他早已决定永远不再跟那蛇蝎女人开口说一句话。

    无论她如何巧言令色。

    至少他已知道,那女人想知道那个秘密。

    但她为什么想要知道那个秘密,却令墨石颇为不解。那个秘密事关所有人的安危,绝不以分属哪个阵营而有所不同。对她来说,掌握那秘密不会有任何意义。

    而且她上次来好像说过,她已邀请青峰五子之一对镇妖塔重新进行了封印。

    这么做,至少表明她没有什么既疯狂又愚蠢的想法。

    所以她实在不明白这女人在打什么主意。

    他甚至怀疑,这女人封印镇妖塔是做给人看。因为青峰五子……她没说来的是哪一个,但墨石多少能猜到一些。半年内,除了无尘子,就只有那个最多心计的老东西来访过。

    无尘子虽名满江湖,但在教中地位却远远不及那位。她若要做给人看,正该邀请那位。

    因为当下的青峰山,似乎就他想法有些不同。

    但当今之世,青峰山就能独善其身吗?墨石对此深感怀疑。

    唉,我怎么还担心这些事。墨石心里忍不住一声叹息。

    他现在自顾不暇。

    他口渴得要命,感觉身体已明显开始产生某种变化,像虚脱的壳子就要离开自己。狱卒似乎已有许久不曾下来。即便来了,每次也只给他一碗水,一小块带着馊味的馒头。

    他们想让他活着,却不想让他好受。

    长期的真寂修行让他可以许久不吃东西,但却不能不喝水啊。可他偏偏只能听见滴水声,却见不到一滴水。他被铁索牢牢固定,两手只能勉强够着嘴边。

    好几次,他想咬破手指,吸吮鲜血,但理智让他放弃了这疯狂的念头。

    不管怎么说,我还保留着理智。他想。

    这是他唯一感到安慰的地方。

    不过他却咬过一次自己的舌头。

    是在上次那女人来的时候。她上次来看他,带着同样的问题。她先是假装殷勤,还亲自给他喂了几口水。墨石自忖,别的他都可以挺过去,但水怎么也得喝。

    所以他大口啜饮。

    然后,他马上就发觉不对劲。

    他感觉身体像棉絮一样柔弱无力,还带着暖意。女人手持火把,火光映照下,幽暗的山洞渐渐生出灿烂霞光,接着便出现了宽敞的厅堂,然后是一张舒适的床榻。

    女人继续问他话,字字如铃铛轻敲,清脆悦耳。

    但那些话语明明就在耳边,却像是发自另一个地方。声音似从床榻上传来。当他发觉这点,那床榻上立马出现了一个美人。美人秀发披散,衣衫滑落至半肩。

    他口干舌燥,情不自禁。

    媚术。

    墨石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老人啊。

    他果断咬破自己的舌头,然后嘴里喷着血沫,对女人破口大骂。

    女人手持火把悻悻离去。

    不过,这之后便好久也没人送水和吃的来了。

    至于到底已有多久,他不知道。

    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穴深处,根本没有白天黑夜,所以也不觉时间流逝。

    他只知道,他们不会让自己这么轻易死去。

    所以,当踩着潮湿地面的脚步声踢踢踏踏传来,墨石连眼皮都没抬。

    他的斗志瞬间复苏。

    不管来者何人,不管是送水送食,还是送他上路,他都毫不在乎。

    这一刻,他进入真寂之境。

    来人手里举着火把。但他把火把插在了相距不远的地上一条石缝里。长久的黑暗让墨石的眼睛感受着如同艳阳直射的灼烤。这还是在不睁眼的情形下。

    自从被囚禁在此,他们就剥夺了他的面具,将他扯下神坛。他当然知道,现在的他看上去不过是一名皮肤苍白,满脸皱纹的耄耋老人。

    他依然紧闭双眼,纹丝不动。

    来人将水碗伸到他的嘴边。

    无论是毒药还是迷药,墨石来者不拒。他猛地探头,如苍龙吸水,将一碗水喝了个干净。

    来吧,他想,又是什么样的迷药,都尽管来。然后想问什么,就尽管问。

    对于自己的意志,墨石从来不曾怀疑。

    因为他的修为正好可以帮他支撑起这样的自信。

    但过了一阵,那人却什么话也没说,一个字也没问。

    而他的意识也没受到任何影响。

    就这样,他俩又静静相持了一会儿。墨石开始感觉到诧异。他适应了一下,缓缓睁开眼,想看看这次送水的人是谁。

    除了那个女人,以往给他送水送吃的,都是一位瘦骨嶙峋,面无人色的老头。墨石自认从没见过那张脸,但未必表示他俩互不相识。

    因为他们都曾是影子人。

    自从十五岁开始戴上面纱,墨石就再也没有了面容,没有了自己。

    那枯瘦老者也一样。

    如今,他俩就像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

    但这个人显然不同。

    此人颌下生着一撮不长不短的胡须,相貌不算太老,但也绝不年轻。他双眉修长,有着一张清瘦的面孔,但脸上并非那种可以看见血管的惨白。

    墨石仔细打量此人,确定并不相识。

    “你是何人?”他问。

    “我是何人,对你来说还重要吗?”这人回答。

    他声音舒缓,语气从容,不像个普通杂工。

    “言之有理。”墨石怆然涕笑,“无明殿既已改头换面,多出些朝廷走狗,也不意外。”

    对这番话,那人却无动于衷。他拎起带来的一个瓦罐,往刚才递给墨石的碗里又倒满了水。但这次他并不急着递过来,而是从兜里掏出一枚黑乎乎的丹丸,举在手中给墨石看。

    “毒药,你敢吞吗?”

    墨石漠然一瞥,死人般苍白的脸孔上褶皱扭曲,“若要我死,简单至极,何必浪费此药。”

    “还不糊涂。”那人轻轻点了点头,“他们会继续控制水和食物供应,不出十日,无论你意志如何顽强,修为如何精深,也将难以坚持。此药可助你恢复元气,继续跟他们周旋一段时间。”

    墨石听得一头雾水。但他知道此人所说不虚。

    凭他如何意志如铁,也有油尽灯枯的时候。到那时,只怕是连那个秘密也保守不住。

    “到最后,我可以咬舌自尽。”不过他却说。

    “你真会那么做?影子人的誓言里,可没有这一条。”这人似乎相当了解墨石的情况,“在那个秘密得到传承之前,你不能死。至少不可以自寻死路。”他不紧不慢地说。

    “我今日能得这般结果,本就已是自寻死路。”墨石一声长叹。

    “想清楚了?”那人手往后缩,似乎要收回丹丸。

    墨石看了看那人,又看了看他手上药丸,“好,我可以不问你是谁,但你必须告诉我,你让我跟他们继续周旋,目的何在?”

    那人淡淡一笑,“没什么,就因为我不想让他们如愿。”

    墨石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这理由很好。”

    他拖拽着铁链,朝那人伸出手去。

    那人将丹丸轻轻放进他枯瘦如爪的手心。

    墨石继续拖着铁链,费力将丹丸凑近嘴边,用力咬住,含进嘴里。

    那人又将水递过来。

    墨石凑过头去喝了一大口,“咕嘟”便将丹丸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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