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蝙蝠洞,长眉男子将火把随手扔进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随即隐入无边黑暗,就像根本不曾在此出现过一样。
半个时辰后,他衣袂飘飘,却现身无极峰下万丈深谷中一户农家小院。
小院不大,只得两间茅屋,三株高树。
院前半亩花田,院后一条小溪。
由于此处山高地狭,出入不便,历来闭塞,故而被叫做幽幽谷。而幽幽谷中这户最为偏僻的农家小院,更曾被荒弃多年。只是后来不知打何方来了位老妇,重新将此地拾掇整洁,才有了今日这般炊烟复燃,庭院重开。
长眉男子站在院前篱笆栏外,远远冲里面正屋便鞠了一躬,态度甚是恭敬。他也不叫门,行过礼后,自顾推开柴扉,便走了进去。
就在他刚抬腿迈进院子之际,院中三棵高树中最矮的一棵紫薇树下便蓦然出现一名老妇。
她忽然现身,却就像一直都在那里。
老妇身着白袍,正拿一把剪子,在给那紫薇修枝。
她剪去弯曲的蔓枝,也剪下新鲜嫩枝。
长眉男子走到老妇身边,恭恭敬敬又行了个礼,却仍是不发一言。
“来了?”老妇头也不回,专心致志。
听见老妇招呼,长眉男子方才启口,“我方才路过,顺道去探访了囚禁中的墨石长老。”
“他情况如何?”老妇依然没有回头。
“受了很大的罪,但意志依然坚定。”长眉男子回答道。
“咔嚓。”
老妇剪下一根歪歪扭扭的枝条,随手扔在地上,“影子人是很好骗,但要想在精神上击垮他们却也不易。因为他们的头脑既顽固又简单。”她掂起脚,攀住另一根枝条说。
长眉男子往前一步,刚伸出手,却又放下,退了半步回来。
“有没有发现,在这件事上,除了你,他们两个其实都在打着自己的主意,各有盘算?”老妇依然一边寻着嫩枝,一边头也不回地说。
“正是有所觉察,所以我给了那影子人一颗药,让他至少能多一份选择。”长眉男子抬眼说。
“你还是那样,外表冷漠,心怀慈悲。”
长眉男子“诶”了一声,犹豫片刻,没有接话。
“你做得对。”老妇用力夹掉一根枯枝,“他们如此行事,绝非只是为了我。不过,无论他们有何打算,我也懒得去管。人越老,就越发惫懒,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就爱弄个花花草草。”她慢条斯理地说。
“需要我去制止他们吗?”
“不。不让人家尽情施展,怎么知道他们真正想些什么呢?”
“明白了。”长眉男子依旧态度恭敬地说,“但我却该更早些来,也好多陪陪您。”
“陪我?在这里?”老妇回过头。
她有一张堪称美丽的面孔,虽然老态龙钟,但却仍风华尚存。
从这张面孔上,完全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
她看了看长眉男子,又看了看四周,“一晃眼,我在这地方就已住了数十年,一个人倒也清静。而你却是个急性子,三脚猫。你待不住的。”
说到这里,老妇像个孩子般笑了笑。
长眉男子于是也笑了笑。
这时,屋门忽然打开,从屋里走出一位麻衣草鞋的少年。
少年十四五岁,生得眉清目秀,模样俊俏,却就是脸上少了血色,皮肤白得有些病态。
老妇朝少年瞥了一眼,“看,我这不也有人陪。”
“这是?”
“这孩子叫管生,数月前我在谷里捡的。”老妇转身朝少年招招手,“过来,见过钟淮师兄。”
“钟淮师兄。”名叫管生的少年冲长眉男子抱拳鞠了个躬。
长眉男子鼻翼轻轻翕动,随即锁起眉头。他朝少年浅浅一笑,算是回礼。
老妇对长眉男子的反应似乎并不介意,缓缓道:“可惜,捡到他时,身子骨却都摔坏了,所以我以白土重塑了他的身体。你知道我这人爱美,所以我把他的眼睛变大了些,鼻子垫高了些,不过总体来看,还是很像原来的样子。”
说着,老妇一副很是欣赏的样子,打量自己的杰作。
长眉男子无话可说,只得道:“您是需要一个人陪伴身边,这地方实在太过寂寞。”
“去,帮我把这些新枝拿去溪边插上。那地方光秃秃的,早该打理。”老妇将剪下的数支紫薇细枝递给名叫管生的少年,“记得间隔要合适,别插太密。”
少年接过树枝,转身去了。
待少年走远,老妇方才叹息一声,“看出来了?”
“看出来了,迷魂咒。”
“施咒也就罢了,何以非得将人丢下悬崖,要人性命。”老妇嘴里喃喃自语,“我之所以收留这孩子迷失的魂魄,也是想替那妮子消除些罪孽。”
长眉男子低下头,压抑着愤怒道:“天理昭昭,却又是她的一桩恶行。”
“其实未必是她。”老妇语气平静,显得并不生气,“手法略显稚嫩,倒像她下面人做的。”
“那也跟她脱不开干系。”
“你们之间还是如此水火不容?”
“噢,那倒不是。我只是诚为此等行径所不耻。”
“你跟我一样,本来最不喜欢管闲事。可这些年,你却也处处没能置身事外啊。”
“若非她假借我名干出桩桩恶行,我又岂会四处奔忙?”
“她不是说过了吗,要办成那件事,就得不择手段,不拘小节。这话她早就提醒过你,只是你当初没在意罢了。”
“祸害天下,伤及无辜,终归有违天道。”
“这我何尝不知。不过,这些理,还是待正事办完之后再论罢。”
“是,我也就唠叨唠叨。”长眉男子叹了口气道。
“对了,你对顾延生前所选那位天命之子怎么看?”老妇忽然问。
“您知道,我并不关心这些事。”
“可你难道不知道,你那位弟子现在已是他的侍女?”
“知道。”长眉男子一脸漠然,“蒙师尊教诲,钟淮从不曾收过什么弟子。我与那丫头,并无师徒名分。她愿跟谁,是她自己的事。”
老妇轻轻点了点头,“时日将近,那丫头准备好了吗?”
听到此言,名唤钟淮的长眉男子马上毕恭毕敬道:“她早就准备好了。”
“嗯。唤醒她吧,是时候了。”老妇说。
“是。”钟淮朝老妇躬身行了个礼,“若无其他交代,弟子这就去办。”
“去吧。”
钟淮颔首告退,缓缓转身,人还没出门,老妇却已消失在紫薇树下。
庭院里和风轻拂,唯有花枝颤动,花香飘溢。
※※※
清晨,天刚破晓。
酆城南荼巷邱宅后院。
青伶躺在床上,满头是汗。她的眉尖不断抽动,两行眼泪顺着脸颊下滑,浸湿枕巾。
梦中烽烟四起,火光冲天。
火光中,母亲声嘶力竭,朝着她喊:“莲儿,莲儿,快跑。”
裴莲身体颤抖,脚下无力。“娘。”她也大喊着。
此时,母亲双手紧箍,拼命将一名哗变士兵的腿抱住,不让他追赶自己的女儿。那军士将她拖行几步,忽然转身抽出佩刀。
“不要。”裴莲哭喊。
刀光如电,划破她所有希望。
猩红的血沫从母亲嘴里不断往外冒,脖子上一道血红的口子深不见底。母亲冲她艰难地挥了挥手,嘴里吐出最后一个字:“跑。”
“小姐,快跑。”丫头青伶一把抓住裴莲胳膊,拖着她从起火的仓库跑了出去。
自从逃出盛都,逃出刺史府,她和母亲,还有几名家仆就一直在跑。她们随着溃兵和百姓一路躲躲藏藏,朝夕不歇。不过,此时仆从早已失散,护卫的军士也成了敌人。眼看就剩母亲和一个丫头青伶。而现在母亲也死了,死在曾经誓言保护他们的人手里。
裴莲不知道自己还能往哪跑。
流民破城时,父亲大人带着亲兵和大娘子一家撤去了府城据守,却让她母女自己逃命。
一开始,她们跟着一队溃散的官兵出城,一直往西。可西边很快也出现了匪军。
官兵自顾不暇,四散而去。
护卫她们的士兵也偷偷溜号,很快便消失无踪。
母亲只得带着她和青伶躲进一处农家仓库。
没多久,一队官兵也钻进了仓库。其中就有不久前护卫她们的两人。正当裴莲以为多少又有点依靠的时候,这队官兵却对她和母亲露出了狰狞的面孔。
一名军官模样的男子脸上带着令人不安的微笑,语气轻佻,“是刺史大人的妾室和乖乖小姐呢。”
“夫人,出门带钱了吗?”那个不久前还是忠诚卫士的士兵此刻对她母亲不怀好意地问。
他转过头,对那名军官耳语了几句。
母亲感觉不妙,声泪俱下地对这些人求告:“你们,你们可是我家刺史大人部下,理应好好照拂我母女,此恩此情,日后必当报给刺史大人所知。”她试着说服对方。
可那几个人却目露凶光,“我们已不是你丈夫部下,告诉你,现在老子也是匪。”另一个曾经的护卫此刻凶巴巴地说。然后他就冲过来,一把抓住裴莲。
母亲拼力撞开她,“不许碰我女儿!”
最开始露出丑恶嘴脸那名护卫见状也大步走了过来。他野蛮地抓住母亲的头发,把她按倒。
“要不,咱们就给刺史大人再留个种子吧。”他动作粗暴,毫无怜悯。
军官含笑站在那里,眼角不时瞄着裴莲。
暴行就在裴莲和青伶眼皮子底下发生了。两名护卫先后骑上母亲的身体。
母亲唯有不断哀告,请他们放过自己的女儿。
可那名军官对此完全无动于衷,在津津有味观看一阵之后,便缓步走向裴莲。
母亲奋力挣扎,猛地推开一名士兵,同时叫裴莲快跑。
“莲儿,莲儿,快跑!”
“娘!”
“跑……”
裴莲耳边回响着母亲的嘶喊。她心如死灰,两眼茫然。被青伶拖着刚跑出仓库不远,她便脚下一软,跌倒在地上。
青伶拼命拖她,让她起来。
此时,几名士兵已从仓库追了出来。他们面带微笑,朝着两名无助少女慢慢逼近。
那名军官走了过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
裴莲拼命挣扎,誓死不从,还咬伤了对方的手。于是她被这名军官重重推倒在地,然后又被狠狠踢了两脚。青伶见小姐受辱,这时便勇敢地站了出来。她伸手挡在正要往裴莲身上扑去的军官面前,“小姐,你快跑。”
青伶咬牙喊着。但她的拦阻却是那么苍白无力。
那人一把揪住青伶,将她朝一旁摔去。
青伶的头“砰”地撞上石墩,顿时血流如注,失去了知觉。
裴莲悲愤交加,摸起一块石头,猛地朝军官冲去,她将石头狠狠砸在那名个头不高的军官头上,军官头破血流,伸手捂住伤口。裴莲趁机跑向青伶,想把她扶起。
她痛哭流涕,又拉又拽,可青伶一动不动。
这时,她听见那名恼羞成怒的军官大喊一声:“让开!”
裴莲转过头,却见那名军官正将另一名年轻高大的军士推开。
那名军士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摇了摇头。“那我帮你搞定。”他对军官说了句,然后便朝裴莲走来。
此人身上背了把长剑,从头到尾很少说话,也没任何不轨之举。只见他从背后抽出那把又宽又长的宝剑,扛在肩上快步上前,到了裴莲身边,将剑往地上一插,单手一弹,那把宝剑上瞬间脱离出一把又窄又短的柳叶弯刀。
“与其受辱,不如早点上路。”说罢,年轻军士手持弯刀,对着裴莲脖子轻轻一挥。
裴莲瞪着他,看着眼前飘起一丝红线。
“住手。”
她听见有人在远处呼喊。
接着,她看见一名身着灰袍的修士快速靠近。修士扬起手中拂尘,大声喝阻。
可为时已晚。
……
“青伶姑姑。”
耳边一个声音清脆地叫道。
青伶猛地从床上弹起,才发觉是一个噩梦。她坐了起来,擦了擦汗。
“是丙儿啊,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是见你许久不曾起来,我来看看。”丙儿好奇地打量着一头冷汗的青伶,“你平日可从没像这样能睡呢。”
“大概是睡迷了。”青伶说。
她回想着梦里的情形,禁不住长长嘘了口气。
不知为什么,最近她老是做这个梦。
“嘎嘎。”
窗外,一只黑鸟大声呱噪。
“公子呢?”青伶问。
“公子一早就出去了。”丙儿说,“大概又上山去了吧。”
青伶看着那只黑鸟。它在窗边不断盘旋,扇翅,像是在跟她打招呼。
她翻身起床,穿好衣服,趿上鞋。
“哪来的鸟儿?”她走向窗边,一边问丙儿。
“不知道。”丙儿努起嘴道,“一早就在院里叫个不停。赶也赶不走。”
“你为何赶它?”青伶好奇地问。
“怕它吵着你啊。”
怕它吵我?青伶走得更近,仔细去看那只黑鸟。
感觉受到注视,那黑鸟忽然也不飞了,却停在那棵石榴树的尖刺上,偏着脑袋,似在打量青伶。
随后它用力拍了两下翅膀,便朝着外面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