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伶追着黑鸟穿街过巷。
黑鸟走走停停,飞得很低,有时甚至会擦着屋檐下飞。
就这样,青伶跟着它一路来到了桂溪边的剑山。
剑山其实就是一块巨石,笔直陡峭,但半山岩上却有一座凉亭。
黑鸟飞至凉亭,停在建筑顶上。
亭子里,一名灰袍修士长身而立,俯瞰着半座酆城。
青伶早已料到会是如此。她走到修士身后,对其恭敬礼拜,“恩公。”
修士回过身,对青伶点了点头。
他两颊清瘦,目光平和,两挂长眉左右悬垂,胡须飘飘,颇有几分飘逸之气。
在青伶眼里,除了眉毛变得更长,眼中少了英气,恩公的面容几乎仍跟四十年前一样。莫非他也跟自己一般,能驻颜不老?她在心里猜想。
“是在想,我到底是人是妖,对吗?”钟淮问。
“青伶不敢。”青伶吓了一跳。
“青伶……”钟淮沉吟道,“你就从没想过,自己也许该叫裴莲?”
“裴莲已死。”在这个问题上,青伶十分固执,“这身子既是青伶所赐,便就该叫青伶。”
“好吧,名字不过是个符号,怎么称呼,其实并不重要。”钟淮轻轻一笑,“但我还是要说,数年不见,你还真是越长越像你自己了。”
“真的吗?”这点青伶可真没发觉,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会这样?”
“相由心生。”钟淮给出解释,“你的身子虽是青伶,但随着时间流逝,相貌却会由于自我认定的变化而悄然生变。当然,这种变化十分缓慢,并不容易觉察。”
难怪有时候照着镜子,会越看越觉怪异。
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青伶心想,莫非这便是最近经常梦见过去的来由?
最近也不知是为啥,她就爱照镜子。用丙儿的话说,就是喜欢“搔首弄姿”。
这死孩子,讲话越来越没大没小。
“想什么呢?”
青伶吓了一跳。“噢,没想什么。”她慌忙答道。
“那位李公子对你如何?”钟淮问。
“李公子对我很好。”
“以前跟你说过,到时候要麻烦你帮我做件事。”钟淮将话语转上正题。
“恩公对青伶有再造之恩,但有差遣,青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问何事吗?”
“无论何事。”
“好,记住今日之诺。”
“青伶谨记。”
※※※
回到南荼巷邱宅,青伶并未跟丙儿提起今天的事。
丙儿也没问。
他正绕着石榴树转圈呢。
自从青伶随口一说,让他来回绕行之后,他还真就照着这法子练。顺着转上一圈,马上便又反着转上一圈。如此往返。
还别说,丙儿依法照练,竟再也不像往日那般感觉疲乏。
不仅不累,反而能越练越起劲。
只要肚子不饿,他仿佛可以这样一直转下去。
而这样训练最大的收获,便是背上那根筋的牵扯作用明显清晰起来。对丙儿来说,那更是一种美妙的,全身气流融汇贯通的感觉。
渐渐地,他不时就会有一种特别想挥拳踢腿的冲动。
就像某种积蓄的力量,必须定期得到释放。
这次,青伶没再指点丙儿练功。
到了午时,公子仍没回来。青伶随便做了点吃的,两人吃完后,她又开始收拾屋子。屋子收拾干净,见公子还没回来,青伶便跟丙儿交代一声,说要出去买点菜,便独自出门了。
在街上逛了一圈,买好所需食材,青伶返回南荼巷。
还没到门口,她便远远看见一个身材瘦高的男子站在门口,正跟丙儿说话。
那人跟青伶一样,手里拎着几包东西。
“姑姑回来了。”丙儿总算看到救星,马上招呼青伶,“这里有位在军中任职的周公子,说是要拜访咱们公子。我说公子不在,他却说进屋等等也没关系。”
“那就请客人进屋坐啊。”青伶说。
他俩把这位自称周宁的客人请到正屋坐下,青伶随即奉上热茶。
“上次酆城之战,我就听说李公子在城里,打听到住处,本想前来拜访,可战事紧张,实在抽不出时间。这次返回驻地,路过酆城特来拜访,怎么也要等到见上一面。”
周宁说得很坦白,态度也很坚决。反正就是要跟李昧见上一面。见不到就不走。
于是青伶便说晚上公子定会回来,她刚买了菜,不如就请在此吃晚饭。
周宁也不客气,爽快地答应了青伶的邀请。
待青伶去厨房忙乎,他见闲着也是闲着,便跟丙儿聊了起来。
这周宁原本十分健谈,说话抑扬顿挫,很有感染力。他先问了丙儿是如何做了李公子侍童,然后又介绍了自己跟李昧公子当初是如何认识。
他这一讲,立马就把丙儿给吸引住了。
丙儿最爱听故事。
而说起这周宁与李昧公子相识,那正是一段相当有趣的段子。
周宁是北原人,性格豪爽。十七岁那年,他来盛都谋求出路,走到涪城却没了盘缠。其时正逢大盛宫廷惊变,先后两位君主驾崩,朝中混乱,学子投报无门,正无所适从。无奈之下,周宁只得留在涪城,期盼能攒点路费,再做打算。
也是那时,青峰山传奇少年跌落神坛,正好一路北上,循着传说中他被送来的路径,打算先回故乡看看。然后再经汉定,出洛川,往关陇一带游学。
但他那会儿年少气盛,又刚获知家人不幸,故而一路行侠仗义,但闻何地有妖物出没,定是不辞劳苦,哪怕掘地三尺,也要将其铲除。
那时,他来到涪城,听说附近鹤顶山有蛇精作怪,便决意替当地除去此害。
到了鹤顶山,却寻遍犄角旮旯也不见蛇精踪迹。
当时还有一位云游至此,道号妙居的修士正在鹤顶山盘亘,每日打坐于山顶凉亭,据说也想要收那蛇精。李昧寻不得蛇精,便去跟他打听。
不过妙居修士似乎并不喜欢有人打扰,对李昧有些爱理不理。
受了怠慢,李昧也不介意。
他选了处距凉亭不远的老槐树下作为参行之地,一边静息,一边等那蛇精现身。
李昧心想,刀剑最怕锋,拳脚莫欺少,那就看谁更有耐心,谁更有本领。因为他一眼就看出那妙居修士虽出自同道,年纪也长他甚多,却并非抓妖捉怪的好手。
果然,没过几日,忽然不知从哪里来了位二十多岁,满面愁容的男子,也在凉亭落脚。妙居似与那人一见如故,当即便收了他为徒。李昧远远看着妙居从随身行李中取了度牒,为那男子填写了身份,又拿了一套崭新道袍与那人换上,然后替他束发结髻。
出于少年好奇的天性,李昧甚至以弥音之术,偷听了两人对话。
他听妙居反复告诫那男子:“从今往后,你道号松坡,再无别的名姓,切记切记。”
随后,妙居也不再等着捕蛇,便带了新收的弟子匆匆下山去了。
李昧在山上守候数日,仍不见任何精怪活动迹象,于是返回城里再行打听。
有人见这少年修士一心降妖除魔,委实执着,便告诉他涪城近郊有一座鬼屋,虽无祸害,但却也是人人谈之色变,问他敢不敢去看看怎么回事。
李昧一听,自然是愿意,马上问了具体情况及房屋所在。
原来这鬼宅说远不远,就在城东五里一座小村边上。
李昧当即前往查看,却见那宅子前有庭院,后有菜园,后园连接一片树林。房屋不大不小,环境也好,只是有些荒芜。
关于这房子闹鬼一说,其实时间也不久,前后不过半年左右。
而且此宅本是空宅,自从传闻闹鬼,更是没人愿意靠近。据附近乡民说,只有一位外地流徙而来的穷书生经常在这宅子附近出现。那书生白日在城东城隍庙一带摆摊,以代人写信为生,黄昏则回到那座旧宅附近。
但从没人看到他住在何处,每次只见是往树林里去了。
一开始,有人怀疑那书生,但人家天天进城写字维生,却不见任何诡异迹象。而且书生随身挂着一柄古剑,颇有侠义之风,却不像恶人。然后又有人说书生落魄无依,是往树林后的董家旧祠堂里借居。不过那董家旧祠早已废弃,上无片瓦遮雨,下无围墙挡风,根本没法住。
有人倒是问过那书生,只是人家读书人自有尊严,对此根本不提。
不用说,这书生便是周宁。
李昧选了个夜间,大大方方就到了这鬼宅院前。果如人家说的那样,鬼宅虽然无人,但夜夜皆有灯光。站在院外,只见屋里灯光闪烁,正该有人才对。
不过,透过纸窗,李昧隐约看见一蓬头怪身的影子坐在屋内,却不知是何物。
李昧也不客气,来到院内,便对里面叫了一声:“屋主见谅,在下李昧,可否在此借宿一晚?”
他这一叫,似乎把里面的怪影吓了一跳。
从纸窗上看去,一个头大如箕,肩宽过担的身影猛地立起,高大身躯如牛头怪兽。但那“怪兽”静立半晌,却不发一声。
正当李昧感觉好奇,屋里灯光忽然熄灭。
李昧毫不在意,嘴里只嘀咕了一句:“装神弄鬼。”
随即便走到门边,“吱呀。”他竟推门而入。
门刚打开,他便感觉一阵寒风扑面而来。不过他早有准备,身子一错,避开来袭,紧接着便弹出手心火苗。那时他刚练成真乙离火,火苗大如碗口,轰然照亮屋里。
眼前赫然是一位头上插着竹枝,将头发搭成瓜架一般的青年。周宁不仅在头上搭了架子,肩膀上也横担着一根长长的竹棍。竹棍撑起衣衫,乍看如同巨人。
装鬼。
周宁挥剑直指李昧,而李昧只是躲避。两人一攻一守,瞬间在屋子里打作一团。
但无论周宁如何运剑如风,却连李昧的衣角也沾不到。
“为何不还手?”最后,周宁收剑质问。
“你又并非真要杀我,我何必还手。”李昧语带嘲讽。
“你,你怎知我不是真要杀你?”周宁色厉内荏地问。
“这不显而易见嘛。从你每一剑刺来,都故意偏出几分便可知道。”李昧仍是一脸不屑道。
“哼,我俩无冤无仇,何必杀你。”周宁只得承认。
“这不就对了。”李昧也学着他说,“你又不真是一个鬼,我何必出手。”
“你是来捉鬼的?”周宁上下打量李昧。
“青峰山李昧。”
“汉定周宁。”周宁抱拳行礼。
从一见面,李昧便已对这位相貌堂堂的老兄有了好感,听说是“老乡”,此时更是欢喜,“你也是汉定人?”
“公子是?”
“我老家汉定,打小便在青峰山修行。”
“原来是青峰山修士。来,李兄弟请坐。”周宁重新点上火烛,掸了掸坐榻。
“周兄请。”
“周某今年十七,兄弟贵庚?”
“十五。我得叫你兄长。”
“那我叫你声兄弟。”
“兄长剑法不错。”
“哪里,兄弟一看就是高手,为兄远远不如。”
“我师从顾延太师。”
“哎呀,莫非,莫非就是那位天命之选,天啦。我,我要起来给你行礼。”
“不用,不用。”
周宁说,他之所以装鬼,不过是想在这里有个不花钱的落脚之处。
毕竟他身无分文,付不起房租。而这房子可不是他的。
两人一番长谈,颇为投机。谈起自己为何在此,李昧说是因为想捉鹤顶山的蛇精。周宁听了当即表示,说此处未必有什么蛇精。
“我想那不过是妙居老道杜撰出来的鬼话罢了。”他哈哈大笑。
李昧一听,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时自感鲁莽,便也跟着大笑起来。
随后李昧去城里买来酒肉,两人在鬼屋畅谈了三天。李昧教了周宁几手剑术,而周宁出自没落世家,深通兵法,便也给李昧讲解了许多诡诈之道。
两人相见恨晚。
最后,李昧给了周宁一笔路费,两人这才依依惜别。
听完周宁的故事,丙儿兴奋不已,“这么说,咱们公子一定也很想会你。”
“谁想会我?”
丙儿话音刚落,屋外就远远传来一声问询。
周宁和丙儿同时起身,却见李昧公子正推开院门。
端是有双好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