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周宁,李昧十分高兴。
他俩有八年没见了。
不过,当年两人在一起喝酒吹牛的时间总共也没几天。
有的人就是这样,并不需要经常在一起。
但只要在一起,就是美好时光。
发觉公子今天特别有兴致,青伶又临时加了两个菜,而且都是大菜。
李昧把周宁拉过去坐下,“你如今在萧景将军帐下?”
“我是他的参将。”周宁说。
李昧看见丙儿端上来一整只烤鸭,而家里的炉子并没有安装烤架。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非常热情地撕下鸭腿递给周宁。
见公子拿一双打满问号的眼睛看着自己,丙儿对着李昧做了个鬼脸。
意思是别问我,问就是青伶。
一旁的周宁不明所以,笑着看了看李昧,又看了看手里的鸭腿。
“没事,没事,咱们边吃边聊。”李昧马上将视线转了过去。
丙儿耸了耸肩,猫一般溜回厨房,却见这里比刚才场面更为壮观。
面粉飞在半空,像下雪一般层层落下,案桌上,面浆快速凝霜,成为糊状,紧接着,就像有人在不断揉和,糊状面团被洒落的面粉包裹、挤压,迅速变干、变泡。
另一边的水盆里,胡乱堆放的各种蔬菜快速减少,然后那些青菜、白菜、木须菜,全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出现在另一边的篮子里。这还没完,就连菜板上也正在上演令人咂舌的戏法——菜刀上下不停,小葱变成了葱段,颗颗均匀。
这一切,都是在青伶那双巧手上同时发生的。
干活时,青伶不让丙儿帮忙,也叫他别靠太近,因为会碍着她。
所以丙儿只能站得远远的。
在他看来,青伶只是在水盆、案桌,还有炉子之间来回走动。她的身影看起来略显飘忽,像是被风吹散的影子,但一举一动,却显得十分自如。
她还在炉子里拨弄着什么。
炉火熊熊,两层蒸笼正冒着热气。
噢,炉子里,刚才那只鸭的悲剧又发生在了一只小猪身上。小猪……
小猪被串在一根铁钎上,正以极其诡异的姿态来回翻滚。
刚才烤鸭时青伶就已解释过,这种看似缓慢的翻滚,实际上是由于铁钎转得太快。铁钎并没有握在青伶手里,而是通过搓动。据她说,就像是玩空竹滚轴。
她说,任何东西,若是转得足够快,便会看似缓慢,甚至会像是根本没动。
因为速度过快,炉火无法烧灼在小猪娇嫩的表面,只是围绕一圈,形成一道火墙,看上去就像是在一团火焰中钻空了一个洞。
青伶正是以这种方式将鸭子烤熟,烤焦,而不烧坏表皮。
“这猪仔是哪来的?”这时,丙儿诧异地问。
“南城根张屠家的母猪刚下的。我给了他一粒碎银,他高兴地给了我一只。”青伶一边掌控着整间厨房一边说。
就这工夫,你还出去淘了只小猪回来。强。不得不服。
丙儿探起头,果然在装垃圾的篓子里看见了血淋淋的内脏,跟鸭毛混在一起。
在青伶的快刀下,小猪仔大概也跟那只鸭子一样,死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对猪仔来说,这或许也是幸事。
其实丙儿很想帮忙,但实在插不上手。
他知道,虽然看上去青伶站着没怎么动,但其实此时满屋子都是她。如果贸然过去,搞不好两人会撞在一起。然后,那些有条不紊,像是在自动清理的蔬菜,那炉火中翻滚的小猪,以及天空中飘洒的面粉……一切便会戛然而止,乱作一团。
不过他还真想看看那场面。
自从跟随李昧公子,青伶已很久没用过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身法了。
但不知为什么,如今丙儿亲眼所见,却并不感觉多么可怕。
他反倒觉得十分有趣。
那只小猪被烤得直冒油才算大功告成。上菜时,青伶往金黄油亮猪皮上撒了胡椒、草果、和辣椒粉,以及切得很小的芫荽粒,还往挖去眼球的坑里填了两只红枣。
丙儿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将菜端了出去。
这道菜,就连周宁也看呆了。
“贤弟这是得了仙厨?”
“哪里,哪里,不过是出自侍女青伶之手。”李昧连连摆手。
他唯恐避之不及地将话题转开,“不得不承认,你们在酆城打得很漂亮。”他接着刚才的话题说。
照青伶吩咐,丙儿正用一把小刀帮忙将乳猪切开。就在转身要走的时候,李昧公子忽然毫无顾忌地当着客人的面,从盘里抓起一条猪腿递给他。
见两位公子都在笑眯眯地看着他,丙儿不再拘谨,当即接过来,啃着便回厨房去了。
“你还是那样任侠洒脱,不拘小节。”周宁面带微笑,眼中满是欣赏地瞧着李昧,“如今你可是修得真道,名动天下的真乙仙师哦。”
“你喜欢那些虚头巴脑的头衔?唉,哪日若能真得解脱,才算是修得真道呢。”
“我是凡人嘛。要不怎会在军队那个大染缸里混。”周宁撕了一块烤肉塞进嘴里慢慢咀嚼,“不过,我倒是真想像你一样,做个不羁快活的神仙。”
“神仙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李昧轻声叹息。
“有心事?”
李昧点了点头。
“给我说说。”周宁道。
“如果能够拿出来说,那还叫心事?”
“不能说的?”
“不能。”
“那好吧。”周宁也不再追问,“那我给你说说我的事。”
“你有什么事?”
“我有一个好朋友,他天资聪颖,际遇不凡,从小就拥有常人无法想象的力量。但他从未打算利用自己的力量,去做足以改变天下的大事,反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时刻隐忍,将自己活得如闲云野鹤一般。他好像不肯面对一个事实:假如有一天,因恶人当道,天下陷入战火。战火会在世间蔓延,农田变成荒原,草场变成坟场,遍地焦土,十室九空,就连那不问世事的仙鹤也难免会受到波及。因为到时候他再也没有可以栖身之所。于是我就问他,原本可以制止这一切的人,如果始终不愿意站出来,以他的力量去力挽狂澜,难道不跟他亲手毁了这一切一样吗?”
“你的朋友怎么回答?”李昧端起酒,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
“他跟我装傻。”周宁也端起酒喝了一口,接着道,“于是我又告诉他,自古以来,每一场祸及天下的巨大动乱,在刚出苗头之际,看起来都不是那么危险,不是那么可怕。不过是几桩阴谋,几桩冤案,或是一群人被逼造反。而当这一切慢慢开始,当聪明的人闭目塞听,任小祸变成大乱,到最后,就算想要挺身而出,滔滔潮涌,却再也难以阻挡。最后,我便又劝我那位朋友。我请他善用自己的力量,善待天下生灵。”
“你那位朋友最后是怎么答复你的?”
“他还没回话呢。”周宁又给自己斟上酒,喝了一口。
“也许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做。”李昧自顾说了句。
“会是这样吗?”周宁问。
“我是猜的。我又不是你那位朋友,怎知他心里所想。”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会先去试着了解事情的根源。天下动乱,必然事出有因。就像你说的那样,这世上总会有人想要为恶。可即便如此,他们的恶念之源又是什么呢?我想大概也会出于某种原因吧。若是不能找到其中根源,就算堵住一时,又怎会不再次发生呢?”
“这样的话,会不会太过迟缓,贻误时机?”
“是啊,有些事不能太过理想,否则最后只能变成空想。”李昧又叹了口气,“所以,这样的事若放在我身上,也便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走一步看一步?”
“对,不盲目判断,不妄下结论。就像下棋一样,如果暂时看不清形势,便在远离漩涡中心的地方落子,也未必不是明智选择。但想要看清真相,最好的方法就是接近真相。”
“然后呢?”
“然后就会有一个痛苦的选择。”李昧看着不知何处说,“就像你刚才所说,他原本想做一只仙鹤来着。但既然知道仙鹤也是生存于大千世界,无法脱开苦海,自然也知道,世间事跟每个人都息息相关。谁也不能置身其外。所以,他会选择如何介入,如何施展自己的能力。毕竟要让一只仙鹤变成猛禽,就算变成啄木鸟,也是不太容易的。”
“他开始在变了吗?”
“如果你那位朋友在你面前表现得愁眉苦脸,还告诉你他有许多无法向人倾述的心事,我想那个变化就已经开始了吧。”
“那你认为他现在会怎么做?”
“我想,他会先从一些看得见的地方入手,把自己放在那个正在洞开的口子上,而不是远远观望。如果需要的话,他甚至会参与到那场危险的动乱之中,成为那场祸事里的一部分。他会为原本不愿与之为伍的人奔走,为他们出谋划策,为他们背负骂名。但只要掌握到对方的核心秘密,他便会反戈一击,结合正义力量,将可怕的灾难消除在尽可能早的阶段。”
“做这些事,他真的只是一个人?”
“不,我相信他其实也有盟友。至少,他会有几个好朋友。”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帮帮我那位朋友,想助他一臂之力。”周宁忽然说。
李昧闻言笑了笑,转头打量着周宁,“可以啊。”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