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仙村,邱宅。
已近黄昏,邱宅上下点起灯笼,里外各院一派喜气洋洋。厨房更是灯火通明,热气腾腾。雇来家中烹饪的厨子忙个不停,婢女和家丁来回穿梭,也帮着张罗。
按照棘江人家传统,家里添了新船要大宴乡民。邱家巨资打造的“大女儿号”明晨便将首航盛都,为善人的腌菜事业掀开新的篇章,这顿乡亲酒自然简陋不得。
九仙村靠山靠水,就是没什么平地,因此自古乡民不是种菜、腌菜,就是跑船。
邱大善人原本也是船东起家,后来赚了钱,买了地,雇人种菜、腌菜,再到后来收菜、贩菜渐渐做大,始终却也没放下本行。
大院坝里,数十桌乡亲已经坐满。而堂屋里的主桌上,更有来自酆城水运司的官吏。
当然还有最让邱大善人引以为傲的贵宾,青峰山李仙师。
不过,李昧陪坐了一会儿,就离席去书房了。
这张桌上,还有来自阆州的腌菜商秦朗。
邱大善人本来没想让这外乡腌菜商坐主桌,但见李昧对其十分友善,便没好意思把他安排在院子里跟乡亲们同席。然后他很快便发现,这阆州秦朗居然见识广博,谈吐不凡,很快便跟两名官吏打成一片,热络得跟老熟人似的,倒真替他省去许多应酬,不觉也对此人另眼相看。
席上觥筹交错,气氛和谐。
邱大善人正热情与官员敬酒,耳朵里却忽然听到一个令他既意外,又开心的名字。
“喂,阿牛。你回来了。”
有人在外面招呼。
紧接着,果然就有一个风尘仆仆,身背包袱的年轻人出现在堂屋门口。
※※※
名唤阿牛的年轻人没有入座就餐。
邱大善人嘴上一边叫着“总算回来了”,一边将他带去了后院。
包括秦朗在内的客人,后来只听说这不知从哪忽然冒出来的年轻人曾是个傻子。
不过现在好像已经康复了。
很快,席间又有人说邱大善人其实是想让这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当他女婿。人人皆知,大善人有两个女儿。大的二十出头,小的刚满十八,好像说是随他选哪个都行。
关于阿牛的议论持续了一阵,期间秦朗一直在认真听。
晚餐持续了很久。因为这样的宴席,一定要让宾客不醉不归。
这也是九仙村的习俗。
但就在大家欢饮正酣时,有两人却于夜色中离开邱宅,骑马出村往东而去。
柏轸骑在前面领路,李昧跟随其后。
月光下,他俩骑过山间小径,蜿蜒直上山顶,再接着往沟谷而下。骑至半坡时,忽然拐过一道临涧峡角,便折入一处足可过马的山洞。
骑进山洞时,李昧回头朝身后看了看。身后一片黑暗。
从经过山顶,一路便有多名藏身暗处的哨兵,待问过口令后,他们方才得以通行。可见人家不可谓不小心,警戒不可谓不严密。
他怀揣几分期待,跟着柏轸继续往逐渐变窄的洞子深处骑去。
出发前,柏轸已将他去孤峰台寻徐三公子的整个经历简略跟李昧公子讲了。
他还给公子看了他收的地精。
李昧让他把那小家伙暂时寄养在邱家,令青伶和丙儿看照,并答应回头再教他如何训练。
说起霹天军的情况,柏轸语气中不无忧虑。“道长他们处境艰难。”他说,“官兵对每个村子都进行清剿。他们烧毁房屋和庄稼,驱离村民,让义军得不到一粒粮食。虽然当地百姓同情和支持雷成大师和徐三公子,但依我看,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支持很难持续。”
“那义军方面怎么样?他们如何看待这场战争?”李昧问。
“他们十分英勇,也很顽强。”柏轸想了想说,“不过,也有人说,这不像是一场战争,而像是狩猎。是猎人与猎物的较量。”他曾听鲁巴这样描述发生在酉南和霸东一带的战事,所以便跟李昧公子说,“其实他们很多人都同意这种说法。那地方就是一片猎场。”
“这也是你的看法?”李昧问他。
“对。”柏轸非常肯定地说,“当我听他们这么说,立刻就同意了。”
“你那位道长对此怎么看?”
“道长没反对这说法。当时他就在旁边。我们说话时,他就皱着眉头。”
“这么看来,我这次还真没白来。”
“为什么?”
“我原本以为,有些事是很难让人相信,也很难让人理解的。”
“公子是说什么事?”
“就是当前这场战事。当然,也包括对这场战事的看法。”
“老实说,听他们刚开始这么说的时候,我还是挺吃惊的。”柏轸叹了口气说,“不过,我又觉得这说法很准确。我跟他们一起打过仗,感觉很奇怪,跟书馆里讲的都不一样。”
“你喜欢听书?”
“小时候挺喜欢。在酆城时也去听过几次。”
“最喜欢听什么书?”
“当然是武皇帝和顾延太师一文一武,开创大盛朝的故事。”
“你喜欢武皇帝?”李昧有些意外。
“像那样了不起的大英雄,盖世豪杰,谁又会不喜欢呢?”柏轸耸耸肩膀,“我还听道长提及过武皇帝呢。他说他最崇拜的人就是武皇帝。”
听了这话,李昧表情奇怪地笑了笑,“可他如今却想推翻武皇一手创建的江山。”
“不,关于他为何要造反的问题,道长其实跟大伙都解释得很清楚。他说,这江山是李授从武皇子嗣手里夺来的。而道长的父亲是先皇忠臣,所以,他这么做亦是替先皇报仇。噢,公子知道他所说的先皇是哪一个吧?不是李启哦。是哀皇帝。”
“是嘛。”李昧嘴里嘀咕着。
是哀皇帝……是哀皇帝……
一路上,他脑子里一个劲地在重复着这句。
哪怕就为这句话,他这么做也值了。
转过一道弯,山洞再次变宽,前面也有了亮光。
他们在一处巨大石窟下马,眼前火光熊熊,映照着不下十名身披简易甲胄的白巾军士。军士们大都席地而坐,将凸起的岩石当作凳子,但也有的显得漫不经心地斜靠在岩壁上。
当中一人坐在火堆边,面容沉稳,目光炯炯有神。
紧挨他身旁,一位脸上覆盖镔铁面具的壮汉衣衫半解,露出胸膛。
在他俩面前,火焰噼啪作响,烟雾盘旋上升,直达洞顶。
这处山洞很大,几乎看不见尽头。其中无数小洞,更像是错综复杂的隧道。
戴着铁面具的铁匠师傅起身迎接李昧,对他行礼。
接着,徐芾也缓缓起身,直面李昧。“李仙师大名,徐芾如雷贯耳。”他态度略显客套。
若放在以前,当他还是三真观住持时,面对同道中地位极高的李昧,自当顶礼膜拜。不过如今他早已恢复徐家子弟身份,且是犯上作乱之人,倒也省去了虚礼。
不过李昧对此全不在意。
“三公子客气。”李昧笑笑道。
“仙师对我部众多有帮助,徐芾在此谢过。”徐芾继续客气道,“却不知此次邀约,仙师是否另有见教?”
“见教谈不上,李昧跟三公子见面,是想跟你好好谈谈正在进行的这场战争。”
“仙师对当前双方战况有何看法?”
“这不是一场双方的战争,是单方的。你们只是被利用的靶子。”
“靶子?”徐芾脸上顿失血色,“仙师此话怎讲?”
李昧抬起头,目光在山洞里诸人身上扫过。
徐芾会意,扭头对那些人做了个眼色。于是一众人纷纷起身朝洞外走去。
但徐芾却一把抓住正待离开的朱继,“你留下。”
随即他又对李昧道:“我跟朱继兄弟之间可以无话不谈,没有任何秘密。”
李昧笑了笑,并未多说什么。
待徐芾手下人全都走远,他才开口道:“我知道你们在山区有处要塞,想要凭险据守,以待晋国出兵,然后再抓住机会大举反攻。很遗憾,晋兵不会来。至少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在盛军各大主力依然扼守国门险要,没有参与对你们作战的情况下,他们不会贸然与大盛开战。所以,这场仗你们只能孤军奋战。这是个泥潭,会吞噬你们全部人的泥潭。”
“你想让我们投降?你是替朝廷来做说客的?”徐芾诧异地问。
“不是。”李昧抿嘴苦笑,“不管你信不信,我来是想要帮你。”
“我也知道,你已多次帮助过我们。那么,现在就请说出你想说的话吧。”
“好,谢谢你的开明。那么我就先讲,为何在当前这种情况下,你们根本没有可能得到晋国的呼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初你和那位雷成大师决定兴兵举事,是因为宜城侯承诺出兵,会以舰队进逼峡关。按照那个计划,无论你们是否能够拿下酆城,只要截断盛军交通,令石马城盛军主力孤立无援,宜城侯必将全力进攻。而一旦失去石马城天堑,大盛东线将无险可守。”
“可直到酆城被我军团团包围,宜城侯却仍按兵不动。”徐芾轻声道。
“对,他本不该错失良机。”
“问题出在哪里?”
“彼时宜城侯之所以按兵不动,定是因为他已收到不能出兵的情报。”
“为何会这样?”
“晋国在大盛境内少不了有许多间谍,但这次发现酆城变故是个圈套的,或许不是他们。”
“等等,仙师,敢问您是从何看出此次朝廷在酆城设的是一个圈套?”
“这个嘛,直接证据倒没有,但各方面的线索却有不少。”
“能不能详细讲讲?”
“嗯。你们打酆城时,我就在城内。那些日子,城内百姓几乎没人感到害怕。一开始我感觉非常纳闷,后来接触过一些人才明白,原来他们大约持两种态度,一部分人对霹天军暗中支持,他们欢迎你们进城,所以对城破不感觉害怕。另一部分人则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了解到朝廷已在酆城设下重重埋伏,知道不会有城陷之危,所以也不害怕。了解到这个情况,我便设法打听了一下。”
“呃,好吧,其实我当时也有所觉察。只是……算了,还请仙师接着讲,到底是谁早早发现了这个圈套,并将此情报转告宜城侯的?”
“我想,恐怕是他们自己的人。”
“他们自己人?”徐芾一定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不经意提高了嗓门。
“如此绝密的计划,除了他们内部,外人很难早早得知详细部署。而他们内部,据我所知,目前是形成了两个意见完全相反的派系。一方主张联赵伐晋,另一方则主张置身事外,在晋赵之间保持中立。据我推测,此次酆城之局便是主战派设计的诱饵。真正目的,是引诱手握重兵的宜城侯引兵叩关,令晋负上率先开战之名。到时候,大盛朝廷上下将同声一气,不得不对晋宣战。”
“这么说,给宜城侯传递消息的,是大盛朝中的反战派?”
“这是唯一能解释得通的说法。晋方得知此事背景,也便就势放弃了出兵之念。毕竟当前他们想要竭力避免的,便是陷入两面开战之不利局面。”
“好吧,即便晋国方面不愿在此时对大盛用兵,我们也绝不轻言放弃。攻城略地不行,转战霸东、酉南山区,据险而守,总还可以。不瞒仙师,官兵先前在进攻我方要塞时吃过大亏,所以他们如今才不得不以坚壁清野之策,企图困死我军。”
“那现在情况如何?他们的坚壁清野之策奏效了吗?”
“这个,他们如今派来了李授的御卫队,确给我们造成不小的麻烦,可御卫队毕竟人少,一时倒也奈何不了我们。”
“说到这,我倒想听听你的看法。以三公子之见,像平定叛乱这样的事,为何竟会动用到皇家御卫?是朝廷无兵可派吗?当然不是。那又是为什么呢?”
见李昧直盯着自己,徐芾于是想了想,勉强道:“是啊,这问题也一直困扰着我。天厍军本是皇帝御卫,肩负守卫宫廷之责。为什么非要派他们来,我实在想不明白。”
“那么,你与天厍军交手多时,以你跟他们作战的经验来看,就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吗?”李昧忽然问。
“没错,我们有许多兄弟私下都在议论,说是跟天厍军交战令他们感到困惑。他们说,那些人像是在进行某种训练。就像幼狮学习捕食,像是刚入行的猎人在学习如何狩猎。”
说到这里,徐芾甩了甩头,“可他们为什么这么做?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李昧苦笑着道,“不仅这件事,还有许多事也让人看不明白呢。”
“但我们总不该就此而惧怕,是不是?”徐芾问。
“无所畏惧是很好的品质,但若能避免无谓的牺牲,岂不更好?”李昧反问道。
“仙师的意思是?”这时,沉默半晌的朱继首次开口。
“要打,最好也别在人家早给你设好的战场上打,”李昧看了看朱继,又转头看了看正眉头深锁的徐芾,“不是吗?”
“可我们连对方意图为何都不知道,还怎么打?”
“弄不清对方意图,要么想办法让它暴露出来。要么找上门,查个清楚。”
“仙师要我们怎么做?”徐芾纳闷地问。
李昧闻言并未回答,却转身朝着一直安静倾听的柏轸,“你来说?”
柏轸咬咬牙,将来之前李公子交代的事简单跟徐芾讲了一遍。
徐芾抽动嘴角,勉强笑笑,“徐芾想冒昧问一句,李仙师为何要如此帮我?”
“这个嘛,我确有一个帮你的理由,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徐芾满是疑惑地看了李昧一阵,想了想正要开口,忽然听见洞口传来一阵动静。
“大祭酒,我们抓了个跟来的尾巴。”鲁巴边说边走进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