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百花山庄一别,我一直期待再与李公子相见。”谯恭拉住李昧的手,边往里走边说,“上次未以真名相告,李公子不会责怪老头吧?”
“岂敢岂敢。”李昧说,“倒是我不请自来,甚是唐突,还请仙老见谅。”
谯恭一头白发,身穿灰白粗布汗衫,头缠同色纶巾,脚穿一双软底草鞋,怎么看,怎么不像个连皇帝也要登门拜访的逸士大贤。
他请李昧到书房谈话,洪宝就带青伶和丙儿在院内玩耍。
待女仆送上茶炉,他又对她说:“把我新醸成的柿饼拿些来给李公子尝尝。对,还有核桃,帮我们把壳敲开再端上来。”
“有些话,我是想跟李公子私下谈谈的。”落座时,谯仙老又说。
仆人送来茶点,然后他便让他们别再进来打扰。
“我们暂时不需要服侍。如果有事,我会摇铃。”老人摸了摸桌上那只铜铃说。
待仆人离开,他便转头朝向李昧,“听洪宝说,你这是要去盛都?”
“正是。李昧答应要去趟盛都,特绕道来拜访仙老。”
“久闻李公子在青峰山遭遇冷落,我本来不太相信。毕竟公子乃先太师高足,天命之选,青峰山青年一代之俊才。唉,世事如此,不知是福是祸。公子此番入朝,或为仕途?”
“李昧并未决定入仕,不过受太子抬爱,约好前往一晤。”
“李公子跟太子相识?”
“在酆城有过一面之缘。”
“噢,霸郡叛乱,我倒是听说太子亲临酆城,督导清剿无明殿,击破雷成乱军。原来,李公子是在那时候跟太子相识。”
“不过,当时太子并未表明身份。”李昧说。
“嗯,据我所知,太子行事一贯如此。倒也不奇怪。这么说,太子想求李公子相助?”
“太子之意,李昧尚且不明。”
“其实,太子心里所想,或许我倒略知一二。”
老人拿了颗已砸破壳的核桃,剥开,掏出一粒果核放进嘴里,“国君前些时候曾携太子来访,洪宝大概跟你提到过这事。那天我们谈了很多。也不知怎么回事,一时之间,我好像从太子身上看到了李授当年的影子。他那么想建功立业,那么想开创盛世。唉,太子年轻气盛,说起来,其争强好胜之心倒跟他父亲当年有几分相似。”
“以仙老所见,当今天子是否真的希望一战?”李昧趁机问。
“不,我所了解的李授其实并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当然,他有抱负,但没那么出格。”谯恭摇摇头说,“所以,这一切或许都是出自他身边那个番僧的主意。”
“仙老认为,联赵伐晋是国师之意?”
“这可不止是我的认为。”
“噢?”李昧倾身朝前,“仙老握有实据?”
“实据?”老头顿了顿,又剥了一颗核桃放进嘴里,“无尘子,你不喜欢国师?”
“不,当然不是。”李昧稍稍退回身子,“只是好奇,想对国师有所了解。”
“啊,想有所了解……这倒不奇怪。那番僧一贯喜欢故作神秘。不过他也算是个奇人,而且跟我颇有些渊源。老实说,早些年,我这里他来得比谁都勤。”
李昧笑了笑,没有说话。
谯恭看了看他,“实不相瞒,对朝中之事,我向来不愿谈及。原因很简单,我虽并不赞同当朝某些方略,但对李授父子还是承情的。上次你离开百花山庄,我也劝过沽翁,七老八十的人了,还是少议论朝政为好。凭他跟夏皇后的关系,当年本难逃牵连,是我出面为他担保,才让他免遭牢狱之灾。唉,宫廷之内,血脉亲情都薄如纸片,何况君臣。”
说着,他再次看了看李昧,“来两颗核桃?要不尝尝我做的柿饼?”
李昧接过柿饼,送进嘴里。
柿饼很甜,甜得发腻。他不喜欢甜食。
“现在不同以往,如果喝茶时不吃点东西,我会浑身冒虚汗,有时身子还会发抖。”谯仙老也往嘴里塞了块柿饼,一边嚼一边说,“我今年八十岁了。”
“仙老鹤发童颜,看着倒不显老。”
“嘿嘿,看来李公子很会哄人开心呢。”
李昧不愿绕圈子,“那么,上次李授来,是跟仙老谈出兵的事吗?”他再次转回话题。
“对,我们谈到了这事。”谯恭说,“朝中反对用兵者多,但也有主张对晋开战的。可惜,这些人多半不是为国家前途,而是为自己的名利。你相信吗?不管主战派还是主和派,皆是如此。”
“那仙老是如何跟圣上说的?”
“我了解李授,知道他想要什么。但当前大盛国力尚不具备开疆拓土的条件。这话我跟他讲了。”
“所以,你劝他放弃联赵伐晋?”
“没错,我确是劝他别跟赵国结盟。不过,我也跟他坦言,大盛无法永久偏安一隅。如若不争,将来必沦亡于州外强国,早迟而已。”
“这像是在鼓励他要做点什么。”
“也可以这么理解。我当时有些糊涂,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听说仙老当初曾建议李授不称帝,而对晋称臣,保一方王座?”
“对,那是他率领北原兵刚进盛都的时候。他来见我,想让我入朝辅政。我拒绝了。那时我便跟他说,当年武帝神勇,有雄主之资,尚且只能先图州内。何况哀帝之后,大盛国力较晋赵之邦每况愈下。此消彼长,不如东面称王,或可百世无虞。”
“但李授并未采纳仙老建议?”
“是啊。可惜他身边一干亲信,只一心想着自己的丰功伟业,而不顾实情。其中更有甚者,罔顾国情,怂恿国君大兴土木,兴建宫室,一味营造盛世气象。”
“仙老是指国师吗?”
“国师?”谯仙老抬了抬眉毛,做出一个孩子般的表情,“不,作为一个僧人,国师虽然有些耽于红尘,但还算能够矜持自守。他跟那些人不同,尽管他们目标一致。”
“那国师喜欢什么?”
“我听说他很少跟朝臣来往,也从不上朝。但他一直在忙着一些事。”
“在为战争做准备?”李昧试着问。
“战争?”谯恭有些诧异,“李公子,对春藏国师,你是有什么误会吗?他替天子出谋划策,但并不参与治国理政,更不掌握军队。”
“他手里有天厍军。”
“那是天子卫队。春藏一直负责李授的安全,就跟你们当年的青衣卫一样。哦,对了,这次酆城平叛,朝廷之所以会出动天厍军。那是因为要对付影子人。”
“是啊,如此方才师出有名呐。”
“哈哈,李公子这是话里有话啊。”谯仙老并不假意客套,笑问:“我也听说,战后李公子曾留在无明殿参与善后,是不是期间听说了什么?”
“那倒没有。不过,李昧受太子相邀,留在无明殿协助重建,自然要尽心尽力。”
“嗯,看来太子果然没看错人。上次来访,太子就跟我说,他十分欣赏李公子。不过,我不得不说句实话,太子能对李公子如此看重,其实全赖国师大力推荐。”
“实不相瞒,”李昧笑了笑,“此次前往盛都,李昧最想一会的,便是这位大国师。”
“哦,这不挺好吗。李公子青年才俊,又是青峰山后起之秀,能为朝廷效劳,国之大幸。老头我也特别乐意看到这个结果。”
说到这里,谯恭似乎想起什么,“不过,李公子若对春藏存有戒心,倒也情有可原。此番无明殿勾结晋国,策动叛乱,个中情况复杂,我在此不便置喙。可不管怎么说,其最终败亡,毕竟是由国师一手造成。李公子是因为这个而心生猜忌?”
“同为一方教宗的真乙道庭黯然落幕,青峰山难免会有所联想。”
“是啊,关于这件事,老头我能够理解。”
“站在青峰山的角度,此事无疑具有某种警示意义。更何况,酆城之战后,天厍军并未返回都城戍卫禁宫,反而越发壮大,已隐隐具有一支军队的作用。”
“哦,你是在担心这件事。”谯仙老轻轻点头,“这的确不同寻常。不过,老头还是认为,无论天厍军此番在霸东表现如何,它毕竟也只是一支宫廷卫队。”
“仙老是说,天子乐见其成?”
“我想是的。李授非常信任自己的国师。而对皇帝,春藏也绝无二心。莫非你们担心他会起兵作乱不成?”谯恭连连摇头,“他是个异术士,登城破门,于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尚可。统率大军,沙场鏖战却非他所长。”
李昧心生好奇,“那么,仙老差洪宝前往霸东劝叛军放下武器,却是为何?”
老人再次抓起一颗已经敲破,但尚未解体的核桃,“那是出于别的考虑,那是……”他将核桃在手里捏来捏去,嘴里嘀嘀咕咕,“那是我的一个担心。”
说到这里,老人似乎陷入了沉思。
李昧没做声,也没追问,只是耐心地等着这位老人说下去。
老人丢下核桃,眼睛望向天空,“就在李授父子来过之后不久,我是怎么也没想到,一位多年不见的朋友忽然到访。要是……唉,我要是能知道会发生什么就好了。无尘子,你信不信因果?我是相信的。这是我早年欠下的债,如今需要偿还。”
“仙老欠过什么债?”
“人情债。”老头忽然犹豫起来,“可我还不知道,要还的这个债是由何人索取。”
想着上次来访的神秘朋友,谯恭心里莫名一阵惶恐。
可他担心之事目前并无实据,不过是心里无端生起的恐惧。这样的事该怎么说呢?眼前的年轻人会不会觉得是自己年纪太大,想多了呢?
“我让洪宝给他堂兄带信,劝说徐三公子停止叛乱,一半是为了百姓,另外也是担心……担心会有另一场战争。”他讷讷地问,“李公子,依你之见,会有另一场战争吗?”
见谯恭一脸虔诚地望着自己,李昧心里微微一动。
如您所见,他心里道。
酆城发生的那场战斗不过是一场预演,甚至是一场为了让皇帝下定决心的力量展示。
但这话他不能对眼前这位老人说。
李昧喜欢这老头,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喜欢。但他深知,在跟魔鬼和骗子打交道的过程中,有时必须管束自己的喜恶,让自己的心变得像石头。
“我不知道仙老所说的另一场战争是指什么。”他说,“仙老是在担心什么吗?”
“担心……”谯恭一声叹息,“是啊,我在担心什么呢。”
我谯恭虽非出自正道仙门,但心术端正,行事磊落。而我那位朋友虽然师从魔道枭首,可也是位侠义之士,从不曾为恶。
那么,我到底在担心什么呢?
除非是……
“小兄弟,我想跟你说说我自己,想听吗?”他忽然道。
“李昧可当不起仙老以兄弟相称。”李昧忙说。
但谯仙老没理他,自顾道:“老头早年轻狂,好慕仙道,游历四海,结识了不少能人异士,并以此为荣。后来渐渐明白,术法无黑白之分,善恶之别,但人却是有的。所以,回到阆州之后,我便潜心自修,再无与外界术士往来。就连你们青峰山,我也从未登门。”
“李昧听师兄说过,谯仙老法术高明,却难说是正是邪,或居于正邪之间。”
“是你哪个师兄说的?很中肯嘛。”谯恭笑道。
“大师兄。”
“噢,无涯子,他也是你们青峰山我最敬佩的人。”
“大师兄每每提及仙老,虽然免不了要唠叨几句,却也是十分敬重。”
“无涯子一生淡泊,可惜却也没能获悟仙道。”
“仙道一途,可遇而不可求。”李昧说。
“对,这种事修不来。迷途修行,不过尽心安命而已。”谯恭将目光转向一旁,继续自顾说了起来,“不瞒李公子说,刚才老头提到那位朋友,是我早年游历中州时结识的异人。他有个师傅,更是曾在当年青峰山一役闻名三界。我这么说,李公子心里是不是已想到些什么了?”
“三百年前那场大战?”
“没错,很久的事了。”谯恭捋着白胡子说。
“当年那场大战,魔君一脉尽数覆灭,唯有九尾狐仙逃去极北之地,从此杳无音讯。”李昧一边看着谯恭,一边琢磨着说,“仙老说的,可是此人?”
“没错,我那朋友就是她的弟子。不过,我那位朋友并非恶人。这个我可以担保。只是,此番他来阆州,跟我说起一句预言,却让我深感不安。”
“什么预言?”
“据说,当年张家天师后人放弃戎州基业,随魏王入中原,临行前曾以龟板占谶,得‘甲岁三百年,彗星起东方,天君当再世’之句。”
“正好是今年?”
“对。”谯恭轻轻点头,“我又听说,就连国师如今也招揽了不少当年魔君麾下妖人。这事却不好说是善是恶。毕竟不管是是非非,都过去三百年了。只是,此番老友忽然到访,却跟我提出一个令我十分意外的要求。不怕小兄弟笑话,当年我曾缠着他,跟他学过法术,那时便答应,将来必偿还他一个请求。所以,他这次是来收债的。”
“他想让仙老做什么?”
“说来不可思议,他让我设法说服李授解散天厍军,重建青衣卫。”谯恭摊了摊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如此离奇的要求。”
“是因为您那朋友提出这要求,您才担心将有什么可怕的事会发生?”
“正是如此。”谯仙老叹息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