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谯府,李昧把青伶叫到跟前,“以最快速度赶到盛都,你需要多长时间?”
青伶想了想,“半个时辰。”
“好,听着。”李昧贴着青伶耳朵,小声交代了几句。
青伶点点头,转身便消失无踪。
洪宝收拾好行李出来,将东西放上马车,只见李公子已翻开一卷写满朱漆大字的老旧竹简认真看了起来。却没看见青伶。
“丫头呢,她去哪了?”
丙儿朝空中努努嘴,将套着白唇驴的绳子拴在车辕上,然后看着洪宝,“洪大哥,你真要跟我们去盛都?”
“是啊,”洪宝得意洋洋,“老师说,让我跟着李公子好好做点事。”
“太好了,”丙儿将马鞭递给他,“你会驾车吗?”
“青伶去哪了?马上就出发了,她人呢?”
“别管她。”丙儿将马鞭塞进洪宝手里,“她去办点事,然后会在前面跟我们碰头。”
说完他便爬上车驾坐好,拍了拍凳子,“来啊洪大哥,这是你的位置。”
洪宝挠了挠头,爬上车驾,吆喝一声,驾车起程。
出了阆州城,丙儿便开始像模像样指挥起来:“洪大哥,看着点,出城三里有条岔道,进去百步就是咱们今晚住的地方了。”
“今晚住在阆州?我还以为要赶路呢。”洪宝边驾车边道,“如果并不着急,那干嘛不留在老师那里过夜?老师可是再三挽留过的。”
“公子的安排听着就是,哪来那么多问题。”丙儿一本正经地说。
洪宝耸耸肩,于是专心驾车。
出城三里果然有条灰秃秃的岔道。路很窄,两侧没树,路面坑坑洼洼,洪宝双手提起缰绳,指挥马匹小心避开较大的坑,以免车轮陷入。
路的尽头是一间茅屋,屋子看上去很宽敞,房后有成片修竹。竹林一直蔓延至坡顶。屋前的院子大得可以再建两栋茅屋,却空空荡荡,连篱笆也没一道,显得甚是荒凉。
好在地面没坑。
洪宝将马车驶进宽敞的院坝,停好。
茅屋正面很宽,开间不下十柱,但只有一道门。门显得很破旧,上面挂着两串褪色的绳编。
停好马车,洪宝便跳下车来,打量着这处将要借宿之地。
李公子也下了车,手里拿着那卷竹简。
丙儿上去敲门,嘴里高声叫着“有人吗?”
那道门很快开了道缝,门缝里探出一张“苍老”的脸。
若仔细看,此人岁数倒也不算太老,只是满脸烟熏火燎,黑得发亮,而且脸皮上满是皱纹,如同道道沟壑,因此显得“岁月不饶人”。
洪宝眉头一抬,伸手指着那人,“炭老韩,是你?”
那人也认出了洪宝,“原来是洪公子。”连忙对他拱手行礼,模样甚是恭敬。
当然了,洪宝是谯恭的弟子,而谯恭在阆州城可是半人半神的人物,就连地方官吏见了也得打躬作揖。虽然谯仙老平日足不出户,也从不显摆,要多低调有多低调。
但这洪宝跟老师的为人做派可就大不相同了。
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富家小婢,阆州城里就没他不认识的。
这“炭老韩”年年冬季都推着小车在城里卖炭,自然也认得阆州城第一淘气宝。
但老头随后又看见了李昧。
神情顿时一怔。
先前的畏畏缩缩和规规矩矩霎时不见,眼神中竟瞬间闪现出凌厉之气。
他忽然拉开门,身体挺得笔直。
“无尘子?”
洪宝先是一脸诧异。接着更是大感诧异。
因为一个卖炭的老头,竟然认得大名鼎鼎的青峰山李仙师,还开口叫出了他的道号。
自己都不敢这么叫。
在洪宝印象里,“炭老韩”就是个老实巴交的烧炭人,因为他烧的竹炭质量好,耐烧,生意一直不错。不过售卖竹炭的营生主要是在冬季,其他时候,街头看不见这老头。
他更不知道这老头原来住在这里。
就在他莫名其妙之际,李昧已走到门口,“怎么,不想请我们进去?”
老头愣了一下,看了看洪宝,刚才拉直的身躯再次勾起。
他微微侧身,“请,里面请。”
茅屋看着破破旧旧,屋子里面收拾得倒还干净整齐,甚至有着一股奇异的炭香。
洪宝一边审视着屋里陈设,一边重新认识着这位烧炭老头。
老头姓韩,单名一个重字,在阆州这地方住了多少年,已经没人知道。
或是根本没人在意。
他把李昧等人请到屋子中央的炭炉边落坐,一边随口叙起了“家常”。
李昧告诉韩重,他刚从谯府出来,随后要去都城,顺道来拜访他,并打算要在这里住一晚。
听说李昧是来看他的,韩重似乎大大松了口气,还显得很高兴。
他让李昧他们先坐一会,接着就去张罗吃的去了。
炭炉周边围着一圈又宽又扁的条凳,像是对着餐桌一样面对炭坑。面前的炭坑深入地下,坑里满是炭灰,坑上方悬空挂着一口烧得乌黑的铜锅,靠近锅底侧面有一圈密密的小孔,每个小孔都只有针尖大小,排列均匀,不知有何用途。
奇怪的是,洪宝明明看见老头往那口锅里加了水,却不见有水从那些小孔渗出。
不过,他倒发现不一会儿竟有雾气从那些小孔溢出。
坐在这口奇怪的灶边,洪宝还在好奇地打量,不料那韩老头来不知怎么拨弄了一下,坑里竟忽然亮起来,接着便有火苗升起。
更令洪宝感觉奇怪的是,明明围着口炭坑,里面也着火了,此时身体却一点也不觉炙烤,反而感觉阵阵凉意。
老头很快杀了只鸡拿过来。
但那只鸡已经剖了肚子,却还没拔毛。
韩重把那只鸡就这样塞进炭坑,用炭灰埋住,又将一个装满豆子的铁盘放在炭灰上。
当老头将晚餐准备好,便拿了酒壶出来。
“需要就请自己倒。”老头很客气地跟洪宝说。
然后他便过去坐在李公子身边,跟他说话。
洪宝坐在韩重对面,隔着铜壶望着这位奇怪的老头。他又见丙儿眼睛只管盯着炉灰,知道他在等那只鸡,便二话不说,给自己倒了杯酒,也等着。
这时,李昧公子把那卷竹简递给韩重,对他说:“锁妖册,这是你的那卷,给你带来了。”
“我,我以为李公子上次说说而已。”老头有些惊讶地接过,打开看了一眼,“真要给我?”
“不,我说过,近百年来,你并无一桩恶行,不该再受此约束。”
“没错,韩重早已痛改前非,如今只是个卖炭老头。”老人眼角有些湿润地说。
那卷竹简在他手里缓缓摊开。
老头将它完全打开,随后嘴里开始念起咒语。只听叽叽咕咕一阵密咒过后,竹简上的朱漆字迹便逐个闪亮,像是停在上面的一只只萤火虫正在苏醒。
那些“萤火虫”越来越亮,竟跳出竹简,跃然飞起,最后飞向屋顶,渐渐消失无踪。
紧接着,竹简由赭变黑,起火燃烧起来。
老人将冒烟的竹简扔进炉火,转身起立抱拳,朝李昧深深一躬。
“公子大恩,没齿难忘。”
隔着火炉,洪宝端着杯酒放在嘴边,却是看得目瞪口呆。
因为此时的卖炭老头摇身一变,原本黝黑如炭的皮肤已在他眼皮子底下变得白白净净,脸上皱纹也消失无踪,竟变成一位满面红光,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
“如今你已恢复真身,还有什么未了之愿吗?”李昧给自己倒了杯酒,端在手里问。
“李公子有所不知,老韩当年乃受同门竹精陷害,方落得数百年不人不鬼。如今唯一愿望,就是寻得那厮,报了此仇。不知公子是否应允?”
“你竟是被那竹精害的?”李昧忍不住笑了,“这倒巧了。”
“巧了?”韩重一愕。
“是啊。数月前,我在东陵刚好碰上了他。”
“李公子知道那竹精下落?”韩重脸上一喜,“我还怕很难找到他呢。”
“我想找他不难。只不过,人家现在投靠了大人物,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对付。”
“噢,那竹精如今投靠了谁?”韩重忙问。
“春藏国师有两位女弟子,你可听说?”
“略有耳闻,不甚了解。”
“竹精如今便投靠在他其中一名弟子麾下,可不是那么容易动得了他。”
“竟,竟有这事?”韩重一脸颓丧,“唉,前阵子,听说天厍军公开招募修行之人。我本来曾考虑是否去投,以便获得一个新身份,但想想去了也不过是替恶人做恶事,就打消了那念头。”
“你能有此认识,也算已得正果。”李昧赞赏地说。
“如此说来,此仇一时是报不了呐。”韩重看了看李昧,“李公子当初碰上他,可因何事?”
“被他们半途截道,打了一场。”
“什么?他竟敢拦截您?”韩重不信,“狗东西现在竟有这么大胆子?”
李昧还没开口,一旁洪宝早笑了起来,“还不是狗仗人势。”他大大咧咧道,“炭……老韩,你还不知道呢,当今天下妖人当道,污浊得很呐。李公子这次去盛都,就是要去收拾那些妖人,还世道以清明。要不这样,你也别烧什么炭了,干脆跟着一起去盛都。我保证,到时候就算明着不行,暗地里咱们也帮着你把那家伙给收拾了,如何?”
洪宝向来口无遮拦,此话一出,听得李昧直皱眉头。
但韩重却把这话当了真。
“如此甚好。”他当即答应道,“李公子,韩重虽无多大本事,但得公子厚恩,无以为报,正合该追随左右,替公子效劳。就请李公子带上我吧。”
“我,这个……”
“公子,有人靠近。”韩重忽然叫了一声,倏地从凳子上弹起来,“妈的,来得好快。”
话音刚落,一个清脆的声音已在门外响起。
“公子,你们在里面吗?”
“噢,是……”韩重愣在原地,一脸尴尬,“原来是李公子的人?”
“啊,是。”李昧笑道,“是我的随身侍女青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