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仓子廖社有着一张保养得很好的脸,皱纹稀少,白里透红。
他笑起来两眼微闭,更显和蔼。
“看来咱们的师兄又要迟到了。”顾淹一边品尝新茶,一边随口道。
“他不该骑牛。”廖社说着也端起茶杯,送到嘴边嘬了一口。他不像师兄那么喜欢饮茶,但也不排斥。“也许他该学小师弟,选头驴做坐骑。”
“那头青牛就是李昧专门为他挑选的。”
“大概是嫌老师兄行动还不够慢。”廖社促狭地笑道。“嗯,这茶不错。可以再来一杯。”
顾淹作个手势,小童上前斟茶,随后依旧退回一旁侍立。
除了两名小童,名曰“画廊”的小厅里只有他师兄弟二人。
两名小童廖社此前皆未见过。他俩年龄大约十三四岁,个头都很高,已经堪比成人。
刚才上山途中他就发现,灵台顶似乎增添了不少新面孔。
“是新茶?”
“明前茶,上月刚下的树。”
“难怪有一股子清香。”廖社又轻轻嘬了一口。
他知道,喝茶不能太大口,不能跟喝酒一样。而且师兄正看着他。今天师兄一直在看他。这令他很不自在。所以尽管并不喜欢喝茶,他也得装装样子。
这至少会让自己看起来显得镇定。
他最近总是心神不宁,听到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感到紧张。
在品尝过新茶之后,他顺口把话转移到了别的上面。他广仓子主管青峰山钱粮,最近正为前阵子刚发现的一笔额外铁器开销寻找缘由。
“上个月,山里用在购入金属的开销大幅增长。”他对师兄说,“可我查来查去,到最后也未找到这些东西的去向。”
“噢,你问过四师弟了吗?”
“他这次去往盛都,也不知忙乎什么,连个音讯也没有。故而未曾问过。”顿了顿,“他有说过事情办得怎样了吗?”
“跟你一样,我也多日没他的消息了。”
“唉,像他那样的性子,陛下忽然见召,未必是好事啊。”
“也未必是坏事。”顾淹淡淡一笑,“对了,那些铁器若无去处,我想,那应该就是他用的。”
“他拿去干什么呢?拂云子从不介入生产方面的事,器械打造,他也不会过问。那么,师兄是说他能有什么用途?我听说,山里新近赶制了一批武器?”
“你当真不知?”顾淹忽然诧异地望着师弟,“也没跟人说过这事?”
“我,我这不正跟你求证嘛。”
“但你其实已经知道他做了什么,而且还跟人说过这事了。”
“师兄何出此言?”
“以前我一直以为,师弟为人克俭,算筹调度无不精细,是为掌管好青峰山的物料用度。所以由你主管钱粮,是再好不过的人选。”顾淹放下茶杯,面朝崖外,望向远处,“可我最近才发现,过于苛察,或许不见得全是为了省吃俭用。你说是不是?”
“师兄是不是对我在管账方面过于严苛有什么意见?”
“不,当然不是。”顾淹脸色忽地有些阴沉,“以各自对所承担事务的完成效果来说,你也算是青峰山的功臣了。”
“师兄……”
廖社心里一凛。那种不安的感觉瞬间又出现了。
“师弟啊,父亲在世时,曾对你评价颇高,认为可委以重任。毕竟无涯子年龄太大,而拂云子过于年轻,性子又急躁。至于小师弟……”
逍遥子忽然转头看向两名垂手而立的小童,对他俩使了个眼色。
两名小童鞠躬行礼,转身退了出去。
“是啊,那时候师兄你全身心投入到了朝廷事务中去。”看着两名陌生小童离开的背影,廖社心不在焉地说,“要知道,当丞相可不轻松。”
“所以,那几年师弟你的确为青峰山做了不少事。”
“应该的。”
“对了,你跟小师弟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相往来的?真是那时候对不对?”
“不相往来?”廖社一脸疑惑,“我与小师弟并无任何芥蒂,何有‘不相往来’之说?”
“没有吗?”顾淹做出一副思索之态,“噢,那可能是我记错了。或是听你跟别人这么说,便以为果真如此。那时候他毕竟还小,少不更事,或许说话做事都鲁莽了些。对了,你到底为何要对人说自己跟无尘子不相往来?”
“我……不是。师兄何时听我说过,我跟无尘子不相往来这种话?”
“不是跟我说的,是跟别人。不记得了吗?”
“不,说过的话,我一定会记得。”廖社十分笃定道,“根本没有的事嘛。”
见师兄又以那种奇怪眼神打量自己,廖社开始有些不悦起来,“师兄,最近是不是有人在挑拨我们师兄弟关系?没错,自打他上了山来,从小到大,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我。到长大之后,跟我关系也最为冷淡。这不假。但如今眼看他就要恢复身世,我怎会在此刻跟他撇清关系,非要跟咱们这位好师弟划清界限?这不是昏了头吗?”
“也没跟从盛都城来的某位商贩说过?”
“市井小贩,我怎会与其谈论此事。”
“那就更不会说别的了?”
“不会。”
顾淹叹了口气,“是啊,青峰山走到这步实属无奈,可换句话说,咱们选择这么做,对李家未必不是好事。就像父亲当年,对李氏兄弟,不也是有所选择,未肯一味盲从。”
廖社茫然地朝师兄眨眨眼,“有所选择?是啊,可不是嘛。”
见这位师弟非得装睡,怎么也叫不醒,顾淹不得不接着叹了口气,“其实,今天找大师兄来也是要谈这件事。”
“哪件事?”
“咱们青峰山下一步到底何去何从。真不幸,又到做选择的时候了。清理门庭的事。”
“既然师兄已解封那道密旨,难道不就选定了吗?”
“可有些事,要做出决定,却要比那更难。”
“还能有什么难事?”
“譬如,如何处理背叛门庭的兄弟。”
“背叛门庭?”廖社好像没听清楚,“是哪位师兄弟门下?出了什么事?”
“对了,师弟,我想问你件事。还请务必坦诚相告。”
“师兄请讲。”
“咱们的小师弟,此刻正在等待皇帝召见,你是知道的。可是,我却忽然获知,李授似乎不知从何处已得悉无尘子的身世。这对小师弟来说,可是致命一击。”
“致命一击?”廖社使劲眨巴着眼,“师兄是指,有人想要害他?”
“不单会害了他,还会让青峰山跟着一起陪葬。”
“莫不是,有人泄露了那个秘密?”
“可会是谁泄露的呢?”顾淹强忍怒火,转头看向崖外。
“对,会是谁呢?”廖社跟着问。
顾淹将目光继续停留在苍山白云之间,并未做声,也不回答,只是缓缓吁了一口长气。
就在这时,一名小童走进来通报:“无涯子师公来了。”
“请他进来。”顾淹朝进来通报的小童抬了抬手。
“刚说到哪里了?”然后他转头看向廖社,“对,咱俩谈到了谁是那个泄密的人。要知道,清楚这件事的只有咱们几个。不是无涯子,就是拂云子。要么就是你跟我当中一个。”
“我们,我们几个都不会透露这件事。”
“也不会私自前往无明殿。”
“无明殿……”廖社抬头望了一眼,目光有些迷茫。
“师弟,到底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廖社端起已经喝干的茶杯,放近嘴边又拿开,“我是去过无明殿,不过……”
“为了说服血石?”
“你知道了?”
“说吧,不用隐瞒。我都知道了。但我还是想听你亲口告诉我,这么做的理由。”
“他跟我有些想法很相似。”廖社轻声轻气道。
“不甘人下?”
“好吧。”廖社叹了口气,“告诉我,谁发现的?”
“实不相瞒,是在一个十分偶然的情况下。最初听无涯子跟我说起,我还不信。”
“不,不可能是他。”廖社连连摇头,“五十步内,我就能闻出他身上味道。别来这套,实话告诉我吧,是谁?”
“是我的坐骑。”无涯子忽然出现在门口,“是青牛。它听见了你跟李授派来的信使之间的对话。”
“瞎说,那畜牲能懂人话?”廖社再也绷不住了。
“你若不信,可以当场演示给你看。我正好是骑着它来的。”
廖社诧异地望着几乎老掉牙的无涯子,刹那间眼睛瞪得跟灯笼似的,视线久久不能移动。
半晌,他才长嘘一口气。
“居然栽在一头畜牲身上。”他似乎对此极为恼怒,脖子上绽起道道血管,脸孔涨得通红。
“不管如何败露,自己做了什么,都需要自己面对。”顾淹望着师弟,意味深长地说。
“你们打算怎么处理我?”廖社忽然直截了当地问。
“青峰山有自己的规矩,你该明白会有什么后果。”顾淹冷冷地说,“去黑风洞居住吧。你将在那里终身修行,永世不得出来。”
“很好,后半辈子再也不见天日。”廖社脸色由红转白,“哼。”他重重哼了一声。
“当你选择出卖同门,背叛青峰山的那一天,就该想到要承担这个结果。”
“若是成功,就不用。”廖社脸上肥肉轻轻颤动,似乎还在为自己的失败不甘。“就好比咱们的好师傅,他当年答应出山入朝为相,所为何来?”说到这里,像是越想越不甘心,他开始言辞激烈地予以反驳,“还不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天下万民。他之所以替武帝定下休兵养民之策,不过是因为那时候大盛力量不够,时机不到罢了。”
“所以你觉得李授比武皇更有雄才大略?在他手上,天下足可一统?”无涯子奋而责问。
“我相信,若武帝在世,绝不会放弃今天这大好机会。”
“简直痴心妄想。”顾淹呵道,“就凭他李授迷信异域妖僧,就已与正道逆向而行。遑论还欲借助魔灵之力。此举必将犯下弥天大错,令无数生灵涂炭,令世间再无宁日。”
“哈哈哈,”廖社一通狂笑,“满嘴道义,不过是同样心思。青峰山今日之所为与李授有何不同?别以为我不知道。还有你,我的好师弟,不也是为了重归庙堂,重掌大权。”
“住嘴,你这是小人之见。枉我与你数十年同道修行。”魏嵯厉声呵斥,“为修正果,小师弟自小诀别亲人,割舍天伦,沐浴道音,方得大慈仁心。师尊为李家呕心沥血,岂有一己之私。”
“没有一己之私?那为何还留一份遗旨?”廖社蔑视道。
“那是天道天意,是师尊为保大盛江山而做出的长远安排。也是为防患于未然。”无涯子朝廖社啐了一口,“这也是青峰山的职责。”
“哈哈哈,荒谬。”廖社从榻上跳了起来,“谁能保证,换作他,就能是一个好皇帝?”
“就凭我看着他长大,看着这孩子一点一滴,无不心怀仁慈。”无涯子毫不示弱。
“心怀仁慈?那是因为他还没当上皇帝,还没坐上龙榻。”廖社冷笑,“李授乃一代雄主,又有天赐良机,若不乘此机会一统天下,黎明百姓将永无太平日子。”
“天赐良机?”顾淹一脸惊讶,“你竟把魔灵转世之数看作天赐良机?”
“魔灵转世不过是幌子,借用其力才是目的。戎州疲惫,岌岌可危。唯有东出峡口,方可保本朝千秋万代。可惜,你们毁了大盛最后的生机。”
说罢,廖社直勾勾盯着壁上所挂那幅《锦绣山川图》。
锦绣山川,多么美好的愿望啊。
可惜,可叹。
想到这里,廖社不禁悲从中来,猛地发出一串狂笑。
“哈,哈哈。想让我生不如死,没门。”
他最后看了一眼师尊的《锦绣山川图》,忽然一步迈到崖边。
“谁对谁错,咱们那边见。”
说完纵身一跃,竟跳下悬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