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
东城会同馆。
当初容纳万邦来朝的地方,如今南京会同馆已经转变为各地官员在南京时的留宿之地。
会同馆里,僻静的院落中。
高翰文将刚刚前来禀报消息的差役遣走,继而转头看向院子里的其他几名身着官服的同僚。
几人脸上都带着些无奈。
是让高翰文这一次快马加鞭抢在所有人前头南下抵达南京城,然后整个三法司钦差队伍,就成了给高翰文打下手的地位了。
没有当众翻脸,也不过是这些人看出了如今只能跟着高翰文后面干。干不好,有高翰文在前头顶罪,干好了他们也少不了那一份功劳。
高翰文对这样的局面也很清楚,笑着说道:“诸位也都听到了,如今那些未曾被我等清查的江南士绅大户,都已经在去西花园那边了。”
有人立马开口:“高兄,这一次你在江南杀的人够多了,立的威也足够了。真要是一直这样下去,我等虽然担心自己前途,可也是真的担心你会成为众矢之的啊。”
这话也算是在场三法司钦差官员的真实心声了。
高翰文却只是摇摇头:“身负皇命,既然我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便也没了后退的可能。虽然外人看来,我是一朝得权便把权来使,可诸位却是清楚,我高翰文为官行事,从不为己,只求能上对得起皇上和朝廷,下对得起黎民百姓。”
在场众人不免一阵叹息。
都是三法司的官员,也算得上是科道言官核心队伍。
这些人相较于其他衙门的官员,还是讲究点为官之道的。若是当真高翰文是得权便使,他们即便是在后面赶到南京,也断无可能全然按照高翰文定下的调子做事。
当然这也得益于这一次朝廷派来南京的三法司官员,都是出身秦岭淮河以北,属于是朝中北方派的官员。
对于当下能打压南方派系的机会,他们当然也不可能真的放弃。
于是有人又说:“不过当下外面那些人都去西花园了,小严阁老说到底还是六省总理,江南这头的差事以他为重。我们不过是奉旨清查南京官员不法事宜而已。如今也算是查明了,这帮南京官员确实和地方士绅大户有所勾连,为这些江南大户人家侵占百姓田地提供便利。如此算来,我们的差事也算是了结了。”
高翰文则是摇头否决,他心中有着不同的分析。
不等众人开口质疑。
高翰文也已经开口解释道:“诸位,非是我高翰文要做那孤臣,以求官声。而是诸位想一想,算一算时日,现如今原应天巡抚海瑞,当下大概已经回京,那他有过江南这一任经历,如今在京中又会做些什么?”
这个问题就显得有些偏离现实了。
于是有人不解道:“高兄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海瑞被朝廷调离应天巡抚任,还能在朝中对江南事宜指点?”
不用高翰文开口解释,旁边就有人分析道:“想来是的,海瑞这一次被召回京中,他原本就有都察院的官职,如今回去定然是要升官的。他原就是右佥都御史,如今很有可能已经进左右副都御使了。那他真要是拿着江南这边的事情不放,于情于理朝廷那头也说不了什么。”
“可即便如此,海瑞已经不在江南了,这边我等虽然也是奉旨当差做事,可小严阁老却是六省总理,我就怕我们现在继续这样干,是不是有可能会坏了小严阁老的计划?”原本说话的那人,不由紧张的吐露着心声。
高翰文笑着摇头:“严宾客不是那样的人。而且……恐怕他还是希望有我们能大力出手,如此他在江南的谋划和计划,才能更顺利进行。”
清退大户历年侵占之百姓田地。
这件事情虽然最开始是海瑞在应天巡抚任上喊出来的。
但高翰文发誓,就算自己至今没有进西花园,但这事一定是有严绍庭参与,甚至是主导的。
那自己现在做的一切,就都是对其的助力。
旁边有人立马眼前一亮。
“是了!是了!”
“要是没我们这段时间的辛苦,今日那帮士绅大户如何会乖乖的跑去西花园求见?”
“高兄这么一说,倒是让我明白了,我们这些日子干的其实就是围猎的事情,帮着严宾客将这江南猎场给圈起来!”
一番谈论,众人总算是明白了过来。
有人小心翼翼开口道:“既然是这样,虽然我等名义上是钦差,可不论是在朝中还是江南,谁又能比得过严宾客?这一次咱们做的事情,你们说严宾客回头是不是得要和朝廷好生的表表功?”
虽然是问在场众人,可这人的目光却是盯着高翰文的。
这一次奉旨南下办差,他们除了因为前面种种原因,甘愿跟着高翰文干,还有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原因。
那就是高翰文和严家那亲密的关系。
毕竟今日在场的人,也只有高翰文一个人能去内阁值房随意拿取严绍庭存放的茶叶,而他们却是没那个资格的。
高翰文淡淡一笑:“算一算日子,我们差不多腊月前要启程回京,总不能误了大伙回家过年的日子。在那之前,我等差事已尽,也没了嫌隙,如此自然是能去西花园拜见严宾客的。”
虽然话没有明说,但已经是明示了。
众人顿时一阵欢喜,面露笑容。
真当他们是心甘情愿在南方打压地方士绅大户的?还不是看中了严绍庭这个六省总理的权势和带来的好处。
与此同时。
当南京城里仅存的没有被高翰文等人拿办的士绅大户们,终于认识到这座城池中,当下最有权势,也最能保住他们性命的人是谁后。
立马就果断无比的齐出,赶到西花园外。
毕竟是江南的士绅大户。
毕竟是有求于人。
这帮人赶到西花园,便是看守在大门外的人,也是人手一锭硕大的银子。
在好一阵大撒银子后。
这些人也终于是在西花园内一览阁二楼见到了正站在榄边的严绍庭。
此刻的严绍庭就站在可以全览西花园的一览阁二楼凭栏旁,在他的身边吊着一只鸟笼,里面的金丝雀不时的啼鸣着。
在两侧,则是张居正、王锡爵、朱时泰三人。
而在楼里,南京城里赫赫有名的草包国公徐鹏举,则是笑容可掬的端着茶杯看着上楼的众人。
陪同在严绍庭身边的三人,倒是在终于做出决定,愿意从自己身上割肉的江南士绅大户预料之中。
反倒是徐鹏举这个草包国公也在场,让众人有些始料未及。
见到众人登上楼。
徐鹏举笑呵呵的说着:“来了这么多人,本公倒是没有事先准备,这茶水恐怕还是要再等等。”
众人立马躬身颔首。
就算徐鹏举再如何草包,可人家说到底也是与国同休的国公爷,岂是他们能比的。
不等这些人开口,严绍庭已经是轻咳了一声。
他没有回身,只是手中拿着一只细棒,挑逗着鸟笼的鸟。
“说起来,当下国朝再没人比本官位高了。离京前,家祖也时常说,国朝为官,要求一个稳重为先。家祖还说,本官年轻,这朝里朝外的事情,很多都是没经验的。于此,本官也是深以为然,且始终是小心翼翼的做事,不愿因为本官年少,受恩而掌重权,并引起一地动荡。”
赶来的众人瞬间安静了下来,一个个眼巴巴的看着在凭栏处似是自说自话的严绍庭。
而在楼里,徐鹏举则是目光玩味的扫了一眼这些赶来的人,心中嘿嘿一笑。
严绍庭又说:“这一次本官奉旨南下,也算是本官在朝当差做事以来,头一次离京办事。原本以为,这一次办事本官既有皇恩圣旨,也有朝廷诸公助力,加之本官总理六省,想为国家社稷做一些事情,应该是不难的。可等本官真的来了,才发现原来做事真难,于是本官就在想啊,为什么明明是要做为国家社稷的好事,却这么难呢?以至于朝廷还要再派三法司钦差,查办江南,闹到今日也死了不少人,不少人家更是破家灭族了。本官就在想,这到底是因为好事不能做?还是有人不让朝廷做些利国利民的好事?”
咣当。
一阵闷响声。
进到西花园,登上这一览阁的江南士绅大户们,终于是脸色慌张不安的跪在了地上。
但不等他们开口,说是因为自己糊涂之类的辩解之言。
严绍庭已经是踩着点抢先道:“后来啊,本官终于是想明白,这是真的有人在对抗朝廷,在地方上行结党营私的事情,以图阻扰朝廷去做那些本能利国利民的好事。于是,本官又在想,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人?”
说完后。
严绍庭终于是转过身,看向身后那些跪在地上,脸色仓皇不安的江南士绅大户。
他的眉头微微一皱。
好似是才发现这些人是跪在地上的一样。
严绍庭面露疑惑,连忙开口:“诸位今日前来,何故都跪在地上,如今已然入秋,莫要着凉了。”
众人低下脑袋,坐在楼内的徐鹏举则是嘴角抽了抽。
然后严绍庭好似是恍然大悟一样,举手连连拍打着自己的额头,惊讶道:“诸位江南贤良不会是以为,本官先前是在说伱们吧!快快起来,诸位可是误会本官啦!快起来,莫要日后传出本官欺压诸位的话来。”
嘴上如此说着,可严绍庭却已经是坐在了凭栏下。
而众人却是懵了。
这算是怎么回事?
原本他们都做好了从自己身上割肉的准备,也做好了低头认罪认罚的准备。
可现在,严绍庭一上来说了一箩筐的话,最后竟然不是对着他们说的?
有那胆大有心思活络脸皮厚的人,仍旧跪在地上,却是抬着头挤出讨好的笑容,解释道:“我等乃是久仰小严阁老大名,仰慕许久,今日终于得见小严阁老,便立马被小严阁老之雄姿英才折服,不经意便生出了跪拜的想法。”
凭栏处,王锡爵眼角抽抽。
做人能到这一步,也是人才了。
张居正却是全程面无表情,心里盘算着这帮人的骨子软硬程度。
至于朱时泰?
他眼里没有这帮人,在他这种真正大明勋贵核心圈子的人来说,除了皇帝和朝中寥寥数人,旁人是入不了他们眼睛的。
严绍庭笑了笑,挥挥手道:“原来如此,那就快快请起。诸位都比本官年长,今日恰好无事,本官倒是有机会能与诸位讨论一下这人生诸事,还望诸位不吝赐教。”
和严绍庭讨论人生?
众人心中又是一愣,虽然是按照对方说的站起身,却个个都是弯腰躬身,姿态恭顺谦卑。
“小严阁老虽然年少,可却也是年轻有为,国朝之中,这些年也无人能及小严阁老。这人生诸事,恐怕小严阁老看的也比我们更高更远,赐教不敢当,小严阁老有何善言,小的们洗耳恭听。”
严绍庭看着一直在主动为自己说的话解释的那人,脸上微微一笑,而后缓缓开口:“本官想说的是……江南士绅大户侵占百姓田地一事……”
噗通。
原本刚刚站起身没多久的众人,在听到严绍庭嘴里吐出来的话后,又一次的齐齐跪在了地上。
头前几人抬着头,脸色难看,正欲开口解释,说出他们的准备和能让渡出来的利益时。
严绍庭依旧是抢先道:“这又是何故?诸位难道是以为,本官要说你们侵占地方百姓田地的事?”
一张张脸扭曲在一起。
一双双眼睛眼巴巴的看着严绍庭,已经变得有些委屈。
他们可不就是以为严绍庭是在说这事。
这一惊一乍的,可远比直接说他们有罪要罚他们来的更刺激和吓人。
严绍庭呵呵一笑,站起身走到了楼内。
“瞧,这不就是本官原本要说的人生之事。”
“本官是坚信圣人所言,性本善之论。”
“你们这些人过去侵占百姓田地,如何又能让本官在意?南京城里如今也不是只有本官在,还有那个高翰文在,你们做了些什么事,自然有他会去查清,该杀的杀,该罚的罚。本官不过是总理六省钱粮仓储之事,兼巡按地方。”
话是从严绍庭的嘴里说出来的。
汗是在跪地的人脸上流出来的。
严绍庭又笑着说:“本官想的是,既然圣人都说人性本善,那你们这些人一开始也不可能就会想着去侵占百姓田地的。这不是本官为你们开脱,也不是本官要放过你们的理由。”
这一刻,严绍庭也终于是亮明了态度。
有人终于是受不了了。
抬起头,犹豫片刻后便大声道:“小严阁老想要我等做什么,只管说明便是。我等今日既然来了这里,便是已经做好了认打认罚的准备!只求小严阁老能饶我等一条性命,能再活几年光阴。”
“我等认打认罚!”
“……”
众人齐呼。
严绍庭脸上的笑容却是戛然而止,忽然开口:“本官只是想知道,善恶有头,这江南十二州府,恶有大小,想来首恶是谁,你们这些人才是最清楚明白的。”
“本官也只希望你们能与本官,与朝廷,与皇上好好的说一说。”
“大明东南半壁江山,江南十二州府。”
“谁人最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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