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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8章 嘉靖四十四年的第一场大雪

    “国家的问题,从来不是某一地的问题。”

    “也不是特定某一群人的问题败坏了国家。”

    “而是……”

    西花园。

    一览阁里,跪地的江南士绅大户们已经离去,而严绍庭却没有在一场角逐中得胜的喜悦,反而是脸色凝重,语气显得有些迟疑,望了一眼张居正。

    徐鹏举依旧是坐在楼里,听到这几句话,不由的缩了缩脑袋。

    只有年轻的王锡爵,有些不解和好奇的看向自己的先生。

    张居正心有所感,无奈的迎上了严绍庭的目光注视。

    严绍庭淡淡一笑,却分明没有笑意。

    就如同他清楚,这一次能借着高翰文暂时压住今日前来西花园求饶的江南士绅大户,可却不代表自己能压住整个江南那庞大却又无形的占据在皇权和百姓黔首中间位置的利益群体。

    这件事。

    其实说到底,就是自己想要推动朝廷改制,以剥夺以徐阶为首这帮江南士绅大户私利,而扩大大明国家利益,最终实现分润到最低层百姓身上的目的。

    最终。

    这件事就会变成中原历代王朝从古至今,最根本的一个核心却鲜少有人会提及的致命问题。

    即国有与私有的矛盾问题。

    因为从道理和逻辑上来说,皇帝虽然是天下间最大的地主和利益拥有者,但同时也是国有的代表。而以地方士绅大户为纽带组建起来的文官群体,则是代表着私有。

    皇帝处于最顶部,百姓黔首处于最底部。

    那么处于中间的文官和士绅大户群体便占据了中层位置,这些人想要更进一步便要不断的削弱皇帝的权威,或者是压制皇帝向他们低头。

    如此。

    也就有了前宋那一句有名的与士大夫共天下,而非与民共天下。

    如果皇帝不愿意低头,便要狠狠的压住在他之下的这个老二群体,从这些人手上剥离私有利益,强化自身,并拉拢最低层的百姓,将私有利益经过国有转化,最后让渡给最底层的百姓。

    事实上。

    当严绍庭真正处于这个时代的时候,才看明白了很多过去无法看明白的事情。

    譬如太祖洪武皇帝为何会在垂垂老矣的时候,还要对朝堂内外发起一次次血腥的屠杀。

    为何太宗永乐皇帝时盛极一时的下西洋在他死后不久便戛然而止。

    又为何,会有以变为名的土木堡之变,而非以军事因素定名为战或役。

    又是为何,成化皇帝名声不显,而孝宗皇帝又看似备受后世臣子热衷追捧,又为何孝宗晚年会忽然因为几副汤药而崩。

    再到武宗皇帝时,更是以十四岁的年纪却偏偏要住进皇城西北角本该是一群太监们居住的地方,最终却得了一个豹房之名。又为何会两次落水,能征善战的君王抵不过一次受凉而亡。

    最终。

    也就是到了本朝,嘉靖皇帝在位。

    终于。

    老道长也算是有了堂兄打下的基础,硬生生抗住了好几次不知何处来的火攻,权谋巅峰之下,终于是在朝四十多年。

    从头到尾。

    最核心的问题就是国有和私有的争斗。

    那么回归到当下。

    这一次在南京城里,在这西花园里取得了面对今日这帮江南士绅大户的胜利,就根本代表不了什么。

    至多。

    也就是在扳倒徐阶这件大事上,会获得一次坚实有力的进步。

    但面对整个南方私有利益群体,自己要想再进一步改制,恐怕遇到的阻力和当下就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当然。

    解决这一矛盾的法子,严绍庭自然是有的。

    无他尔。

    唯杀字可解。

    但自己难道还能替老朱家将整个南方私有利益群体杀光?

    这又是显然不可能的事情了。

    所以,这才有了严绍庭以海外利益为纽带,联络更多人的做法原因。

    对此。

    严绍庭时常无人时,会自嘲为糊裱匠。

    大明糊裱匠。

    而他的目的也很简单。

    当下不能完全解决这些问题,没办法做到破而后立,那就只能避免最不好的事情发生。

    譬如,避免让后世人面对是留头还是留发的问题。

    哪怕有朝一日自己死去了。

    但中原这块肉。

    终归是要烂在自家锅里的好。

    而始终面对着严绍庭目光注视的张居正,终于是无奈一笑,低声道:“这就是你当时有海瑞在时,反对我提出的一条鞭法的原因?”

    严绍庭很诚实的点了点头:“朝廷有些方面可以退让,但有些事绝不能退让。尤其是一条鞭法当真若要施行,则我朝钱币权必然会流转于地方大户之手的事情,则必然要禁绝的。”

    诚如他所言。

    张居正在原本历史上所推行的一条鞭法,固然有其好的地方,但劣势却更大。

    一项变法。

    将整个国家的钱币权,从国有移交到了私有之手。

    从此。

    本该是国家税赋最紧要的江南地区,变成了赋税缴纳最少的地方。

    朝廷没了钱币权,皇帝再也无法有效征缴赋税,最终的结果所有人都知道。

    明末那漫无天际的开征出了各种税赋饷钱。

    张居正点点头:“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做?”

    这几年历经沉沦起伏的张居正,心中带着几分期待,似乎是希望能从严绍庭这里得到一个真正能让国家强大起来的良方。

    而严绍庭却是平静开口:“扳倒徐阶,压住朝中江南出身官员,压制江南地方士绅大户。”

    本来还心存期待的张居正,不由目光一晃,有些失望。

    他更是直接说:“这不是原本就定下的事情?”

    严绍庭却是冷笑一声:“要不我将忠勇营调给你,再让徐文璧的税兵衙门也归你。更或者,我写信给前线的戚继光等人,让他们调兵来南京。你到时候带着这些人,将整个江南从头到尾杀一遍?”

    噗通。

    一览阁里发出一声巨响。

    一直好好的坐在楼里的徐鹏举已经是满脸苍白,两眼呆滞的看着被自己失手丢在地上碎了一地的茶杯,连连摇头,目光放长,嘴里不断的低声念叨着。

    “我可什么都没听到……”

    “我啥也没听见……”

    “啥也没听见!”

    这位草包国公现在当真是一个头两个大,想要脱身却又清楚自己只怕从今往后是要带着南京徐家彻底绑死在严绍庭这条船上了。

    而王锡爵也傻了眼,目光呆滞的看着自家先生。

    他实在不敢想,但却又很肯定,自家先生现在正在说的事情,是行同于造反谋逆的事情。

    倒是张居正反倒是从失望,变得哈哈大笑起来。

    他站起身,将那只悬在凭栏后的空置鸟笼一脚踢翻:“你要真敢这样做,我便敢带着这些兵马将江南杀一个来回。”

    于是。

    严绍庭也哈哈大笑了起来。

    两个人状若癫狂的笑着。

    只有徐鹏举和王锡爵两人,后背冷汗直冒。

    当他们觉得眼前这两人大概是疯了的时候,严绍庭和张居正的笑声也已经戛然而止。

    严绍庭率先开口:“当下,有海瑞在京师率先出声弹劾,江南这边的声势也要掀起来,年前大概就能都送去京师。如此,便可以等着徐阶和徐家自己犯错,那个时候才是真正扳倒他们的时候。”

    基本的计划和路线,其实严绍庭已经谋划好了。

    张居正当即眉头一挑:“有过伏笔?”

    “得看那些人到底有没有胆子。”

    严绍庭没有明说到底伏笔在何处,却也算是有了个回应。

    见严绍庭不愿意多说,张居正也没有强求,只是转口道:“看来我这个海务总督衙门,差事还是不能怠慢下来,不然咱们的国公爷只怕是要转头就将这里说的话都传出去咯。”

    说完后,张居正笑容可掬的回头看向楼里坐着的徐鹏举。

    徐鹏举立马站起身走到了外面,求饶一般的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开口说道:“二位!您二位就是爷!我这个破落户,虽然年长你们,可却也是顶着个草包国公的名头。说到底你们要带着朝廷做什么,我徐家这等本就是与国同休的,自然是愿意跟着的。如今小严阁老和张总督愿意在开海一事上,对徐家多有照拂,那徐家更是绝无可能背离朋友的道理。”

    这一次清查江南田亩,徐家已经将近些年侵占的田地退还给百姓了。当然他家得到的好处也是明显的,出海的生意和买卖,徐家如今一跃成了南京勋贵里头最大的一家,更不要说南边好几座土地颇为肥沃的岛,已经由严绍庭做主划到了徐家名下。

    至少。

    只要大明开海进行海贸这件事,还能有严绍庭说话的位置,那这些好处就不会改变,更不会被别人取而代之。

    张居正又笑吟吟的看向坐在一旁的王锡爵。

    年轻人立马开口道:“这一次返乡为家父祝寿,这些年投献在家中的田地也都已经退还了回去。”

    张居正点点头,身边参与这些事情的人若是都不支持他们的话,那事情也就没必要办了。

    严绍庭压住心中某些不愿说的事情,收敛情绪,脸上露出笑容,站起身看向众人:“今日也算是再进一步了,听说国公爷平日便喜好美食,不知今日我等能否有这个机会,跟着国公爷一尝江南美食?”

    眼看这些年轻人终于不再是动辄用兵杀光江南,徐鹏举明显的松了一口气。

    赶忙开口:“有的!有的!”

    “要说这美食,严宾客可算是找对人了!”

    “咱们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

    ……

    时间荏苒。

    在高翰文虎视眈眈的压迫力和求生欲下,江南士绅大户们,终于还是以一百二十度的专注详细的从各个角度陈述写下了对松江府华亭徐家的举告文书。

    西花园里的事情也渐渐在传开。

    应天巡抚辖下十二州府不少大户人家,也开始闻声参与到了这一场对华亭徐家的举告队伍里。

    毕竟。

    京中的消息也已经传过来了,徐阶确确实实如今在朝中只剩下了一个少师的官衔,再也不是内阁次辅。

    那么。

    面对生死问题,这群江南士绅大户很快就做出了选择。

    死徐家,而保自家。

    于是乎最后都不用高翰文带着一帮人在江南地界上四处走动,用以威慑这些人,他们就已经纷纷踊跃举告。

    徐家那边。

    也自接到京师传回来的消息后,加紧在当地进行名义上的切割地契文书,用各种受徐家压制或已经不存在的人名,来承担那些原本在徐家名下的田产。

    当入冬时。

    北京城已经收到了来自江南士绅大户们有关于对徐家的举告文书。

    旋即。

    仅仅是一夜间,整个朝堂上便忽然涌出了一大批科道言官对徐家和徐阶发起的弹劾。

    风声和动向瞬间改变。

    原本整个京师朝堂,还只有海瑞一人先声弹劾徐阶,也只有他海瑞一个人在北直隶按察使的位子上对着和徐阶以及徐家有关的官员一个个的下手。

    可就是在这一夜间。

    满朝弹劾尽起。

    一时间,徐阶和徐家倒是真的有了风雨欲来山满楼的感觉。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远在江南松江府华亭县,也有一个名叫顾绍的人,眼看着江南士绅大户尽在举告徐家,更有朝中无数官员弹劾徐阶本人,便终于是起了一同举告徐家的念头,随之便带着证据赶赴京师。

    与此同时。

    本就已经感受到江南地界上风声变化的徐家,也是立马就知悉了这等消息。

    当在华亭县的徐家人知晓,这个顾绍竟然是要弹劾徐家在去年诓骗延误转运颜料银事,立马就要派人阻拦。

    更是联系了同在华亭,如今家中当家人正在两淮为官的孙家,希望孙家能在两淮地界上将这顾绍给拦下来。

    当整个江南都因为徐家而变得乱糟糟,京师朝堂也不断的有弹劾徐阶和徐家的奏疏送进内阁和西苑。

    京师。

    在入冬没多久后,便忽然下起了大雪。

    仅仅是一日夜,整个顺天府地界,就已经彻底被大雪封堵。

    而这雪,也如嘉靖四十年初那一场雪一样,好似是要下个不停。

    原本还准备继续缉捕北直隶境内与徐家、徐阶有关联的犯官的海瑞,也不得不暂时停下手上的事情,转而一头钻进了顺天知府衙门,专注起了当下这场大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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