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京城北侧的顺天府衙。
衙门口。
北城兵马司和府衙差役,正在挥汗如雨的奋力清除着街面上已经没过成人小腿的积雪。
更远处,城中各坊的坊主也带着坊内百姓,积极响应府衙的号令,在坊内坊外的街面上加快速度清理出一条道路来。
原本这种事情他们是不愿意也不乐意做的。
可谁让现在的顺天知府老爷是那个叫海瑞的男人呢。
没见着这位自打上任后,北直隶已经有多少官员被他送进牢狱之中了。
没人敢得罪忤逆了他。
和可能被问罪关进府狱中相比,至少现在扛着家伙事出来铲雪,也算是锻炼身体了不是?
当人们没法做出选择的时候,也就只能对当下进行乐观的解读了。
“不乐观不成啊……”
“咱们这位海老爷,那是真的能给你关进牢房里的。”
“不过听说,南边还有位高老爷,那才是真阎王……”
几名灵椿坊和崇教坊在安定门大街上铲雪的坊丁,边忙活着边小声说着话。
高翰文在江南将那些士绅大户杀了不少的事情,早就已经传到京师了。就连朝中也有不少人开始对高翰文的做法有所诽议,若不是当下朝堂大势是群起弹劾徐阶,只怕这时候高翰文这位真阎王也要吃下不少弹劾奏章。
坊丁们铲着雪,不时看向府衙方向。
“你们说,这位都已经站在府衙前多久了。”
“难道是怕我们偷懒耍滑?”
有人顶着满头的汗水:“这位就算不在,又有谁敢偷懒?我看是在担心这场雪什么时候才能停。”
“哎,天可怜见的,咱们在城里还能有个温饱,也不知道城外的人现在日子怎么样了。”
“铲雪吧,莫要误了府衙的吩咐。”
坊丁们结束了讨论,再一次加快速度,只求能快一些将分担到的道路打通,如此也能早些回家烤火取暖,搂着家中婆娘睡大觉。
而在顺天府衙前。
自晌午看完了当下顺天府周遭的讯息,定下几桩要办的事情后,海瑞连午饭也没吃,就带着四护卫站在府衙门口。
初时。
府衙的官吏以为这位新任府老爷是在观雪。
可一观就是个把时辰,那显然就不是在观雪了。
海瑞就站在府衙门口不说话,府衙里的官吏们也就不敢上前过问太多。
所幸。
如今顺天府的官吏们,都是张居正在任上的时候有过整顿的,倒也不会出些什么旁的杂七杂八的事情。
陪着海瑞站在府衙前的四护卫,默默的看了一眼又开始飘起雪花的灰蒙蒙的天空,随后又看向始终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海瑞,四人对视了一眼。
“府尊……天寒,久在屋外,恐会受凉。”
四人一番犹豫,还是小声的提醒劝说了句。
海瑞终于是在听到响声后,动了一下,他微微张嘴吐出一口热气,到了外面就变成了一团白雾。
“城中尚有官府出力,清除积雪,清理屋顶,不至于雪压屋倒。可城外百姓又当如何?此等骤来风雪,百姓家中定然是无有柴火炊米,又能否抗的过去?”
海瑞忧心忡忡,而这也是让他不得不停下继续追查北直隶徐阶一系犯官的原因。
和那些随时都能查办缉拿的北直隶犯官相比,如今京畿这场大雪才是最要命的事情。
一旦风雪不停,那么城里城外的积雪就会越来越多,百姓就越发的难熬。
还不知会有几人冻死,又有几人饿死。
当海瑞还在忧心之下黎庶百姓的时候。
府衙前头。
只见顺天府同知,正带着两名差役踩着路上的积雪,从南边赶回来。
远远的。
顺天府同知便高呼道:“明府,朝廷那边的行文,要本府开仓赈济京畿内外。内阁那边也有批文,要明府督办户部放粮发炭送衣赈济顺天府百姓一事。”
海瑞闻声赶忙走下府衙,也不顾路上尚未扫清的积雪,便与浑身粘着雪的同知汇合到一处。
“朝廷的命令下来了?”
同知赶忙从怀里贴身的位置取出来两份文书。
“明府,都在这里,有内阁的行文,也有户部那边的批文。”
海瑞迅速将两份文书打开,确认上面的信息无误之后,立马拉着同知就冲进了府衙,不多时便将留守在府衙里的官吏们召集于公堂上。
“内阁和朝廷的行文下来了。”
“本官现批文于各司职官,各方胥吏,尔等领本府及大兴县差役,召集城中各坊全力清除路面、屋舍积雪,搭棚开仓放粮放炭送衣。”
“同知速去兵马司,邀其速出城打通顺天府各县要道,运送户部大仓赈济物资。”
堂上,官吏齐声领命。
毕竟是京畿之地,天子脚下,满城王公大臣,他们是不敢出错的。
海瑞又说:“京畿雪灾,周遭百姓受累遭殃,必然会趋之于城外待赈。本府差事留守职官分掌,本官近日当于城外,安抚民心,勿出冲撞京师之事,严防惊扰紫禁。”
对此言,堂上众人也无人反对。
毕竟说到底,京师乃是首善之地,有各部司衙门坐镇,城中百姓的日子即便时逢大雪也不会难过。
可城外就不一样了。
百姓们这个时候一旦过不下去,首先想到的就是来最近的京城寻求朝廷赈济。
一旦人聚集的多了,难免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和冲突。
若是人聚集的更多些,出了乱子,那就是京师袭扰,这是大过。
海瑞是都察院的右副都御史,是北直隶按察使,但更是顺天知府,须得要稳住城外的局面。
不多时。
眼看诸事都已经安排妥当,海瑞也是急匆匆就带着四护卫、几名府衙官吏,领着一般差役就往城外赶去。
而在城中徐府巷。
随着徐阶被开革出内阁,在朝中只保留了一个少师官衔,紧接着就是因为南边的士绅大户无数的举告送入京师,引发京中朝堂一连串的文武官员弹劾。
徐府巷再也没了往日的热闹景象。
就连巷子里的积雪,也不见有人前来清除,只有几名徐家的仆役面色不悦的低着头慢吞吞的铲雪。
府内。
温润如春的书房里,徐阶背靠座椅,脸色红润,只是头发似乎比之过去又白了一些,无声无色的目视着儿子徐琨在面前煮茶。
坐在一旁的幕僚则是小声开口道:“华亭那边应该已经得了消息,这些年投献给家里的田地,应当已经处理干净,让人抓不住把柄了,如今只要等朝廷派过去的人回来,这件事便算是能尘埃落定了。”
茶壶热腾腾的往外冒着热气。
徐琨倒了三杯茶,皱眉道:“咱们家的事情处理干净,可不代表南边那些人就能停下来举告。天知道这帮人怎么就会突然背信弃义,做这等恶心人的事情。”
说完,徐琨抬头看了眼父亲。
随后才又说:“定然是那高翰文,和严绍庭勾结到了一块去,逼着南边的那些人低头。高翰文屠刀之下,这帮人哪还顾得上大局,只怕一个个都在想着先保住自家的基业和脑袋……”
这是在埋怨同为江南的那些士绅大户在背后背刺徐家,也是挑明了当下徐阶和徐家面临朝廷群臣弹劾的原因,是严绍庭和高翰文等人在南边挑起的。
徐阶端起儿子送到面前的茶杯,默默垂下眼睑:“庆幸有这场雪吧,不然远在江南的严绍庭、高翰文等人不说,就是海瑞恐怕也要将整个北直隶杀干净了。”
相比江南发生的事情和朝堂上科道言官对自己的弹劾,徐阶并不在意,也不认为是什么大问题。
这年头在朝为官,谁没被几个科道言官弹劾啊。
只不过自己是头一遭被这么多人一起弹劾罢了。
最后大不了就扣一个,这些人是结党营私就是了,无非就是将朝局走向给弄成是党争。
真正要紧的还是海瑞在北直隶干的事情。
真要是让海瑞一直干下去,将北直隶和自己有关的官员清理干净,等到海瑞将这些事情都串联到一起,那就是自己这个昔日大明次辅在朝中串联结党。
所以。
他才会说,庆幸有这场雪。
幕僚喝了一口茶,面色凝重:“既然这场雪来了,于情于理,相爷也是要让家里开仓放粮赈济京师百姓的。”
徐琨脸色变了变,冷哼着低声骂道:“朝廷现在有钱了,内府库也有不少银子。我方才回来时就听说,户部已经开仓放粮,还要发炭送衣给百姓。咱家何必白费这个力气,白白亏了自家。”
幕僚面露无奈,抬头看向徐阶。
徐阶瞪了徐琨一眼:“现在就让人去城中各处,搭棚施粥。再去朱氏布行那边一趟,告诉朱堂,让他们将库房里的布匹成衣都搬出来,全都发出去给那些百姓。”
徐琨吃憋着脸,目光转动:“父亲是要买名?”
见儿子也不是太蠢,徐阶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朝局是一回事,如今做什么事却是要给皇上看见的。”
徐琨连忙点头:“那儿子这就带着人送一批银子去布行,如此也就算是咱们家买下来的布匹成衣了。”
虽然说是这么说。
可朱堂名下的朱氏布行,实际上却也是徐家的产业。
朱堂等人不过是在松江府将家中的田地投献给了徐家,算作入股布行,挂着朱氏布行的名头,实则是在替徐家做着松江棉布的买卖。
但徐阶见儿子也知道遮掩,也总算是放下心,点了点头。
徐琨这才笑着脸起身离去。
翌日。
京畿的局面果然和海瑞预料的一样。
即便是有大雪封路,可京城外的各地百姓还是趁着偶尔雪停的时候,艰难跋涉赶到了北京城下。
仅仅是一夜时间。
北京城下就已经聚集了过万百姓,等待着朝廷的赈济。
不过还是那句话。
朝廷现在有钱了!
而且还不少钱。
当大雪降下,钦天监那边给出了很不好的预测后,内阁和户部就立马火速批准了开仓放粮,发放炭火成衣救济百姓。
而作为顺天知府,海瑞在随后这几日也始终是待在城外,不停的在北京城四个方向走动,安抚不断赶来北京城的百姓,督查各处发放赈济的情况。
这其中倒是有个有趣的事情。
一般情况下,朝廷即便是在遇到这种灾患的时候,也是很少会出动卫所兵马,更不要说是京营官兵去处理赈济百姓的事宜了。
但是,这一次却有一支官军,罕见的参与到了顺天府赈济百姓的事情上。
这支官军也不是旁的地方,就是来自昌平的三千龙虎军。
领头的自然是大明朝独一无二的龙虎大将军严鹄。随行的则还有一帮以书院医学院王秀红为首的医学生,这些人主要是负责预防百姓聚集出现病患,同时处理百姓冻伤问题。
当严鹄和王秀红两人找到海瑞的时候,海瑞正在西城外百姓聚集地,看守发放热粥。
“海先生,龙虎军帐下三千官兵,如今随时听您调遣。”
不经意间,严鹄的下巴已经开始有一撮短短的胡须了,只是不太明显。
王秀红则是指向已经走进百姓里的书院医学生:“我们还带了草药,大寒之时,最易让寒气入体。只是这里人太多,海御史要是能让朝廷再调拨草药就好了。”
见两个年轻人满眼放光,海瑞一时心情大好,亲自盛了两碗红薯热粥递给严鹄、王秀红。
“龙虎军将士们辛苦,如今只需要帮着安定北京城四周百姓即可。至于草药,本府现在就让人去户部请调。”
严鹄、王秀红连连点头。
他们两人之所以会跑到这里来,全是因为徐渭的提议。
至于说龙虎军监军杨金水,对于这种能在皇帝面前刷分讨好的事情,自然也不会禁止。
总不至于说龙虎军会趁着这个时候反叛攻打北京城吧。
而随着严鹄的到来。
海瑞也是心情愈发的好起来。
上有朝廷赈济,下有乡贤出力,百姓即便遭遇灾情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如此安宁,如何能不让海瑞欣喜。
但与此同时。
历史的偏差也终于是出现了。
不同于原本的现实,小小的开了一个玩笑。
海瑞在当晚,便在城外躲进了一处烧着炭火的棚子里,要来了奏本和笔墨。
这一次,海瑞在这北京城外万民聚集之处,执笔写下了新的一道奏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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