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艘吴淞大帆船斜着风,缓缓地向大沽港口行驶着。
胡宗宪、潘应龙等人站在船头,心情激荡。
京师,我们又回来了。
远远地看到岸边旌旗招展,隐隐地听到锣鼓宣天,喧嚷鼎沸,热闹非凡。
怎么回事?
朝廷循例迎接不是在通州吗?怎么移到大沽了?
这实在太隆重了。
潘应龙等幕僚看着胡宗宪的背影,满目崇拜,又心生激荡。
跟着胡公走,喝汤又吃肉!
幕僚中间还有一位二十来岁的男子,一身生员衣装,相貌清秀,目光在胡宗宪和潘应龙身上打转,透出的崇拜之火最为灼热。
他就是冯保夫人栾凤儿的亲弟弟栾永芳。
胡宗宪接到冯保的私信,立即叫人在两广官衙翻找架阁库文档,很快找到嘉靖朝被流放到两广的罪官家眷目录,一一排查,找到了栾永芳。
胡宗宪移文广东按察司,寻了个借口征辟栾永芳入幕,然后把他交给潘应龙,这次回京也带了回来。
胡宗宪放下望远镜,呵呵一笑:“我们都会错意了。今日大沽欢送东征将士,我们赶上了。”
“欢送东征将士?”栾永芳是新丁,好奇地问道。
“自太子秉政,大明海陆将士们出征,都会组织热闹的欢送大会。当年胡公带我们南征时,殿下亲送出朝阳门。
督理处督理戎政送至通州。兵部曹公送至大沽。也是如此锣鼓喧天,旌旗漫天。”
潘应龙接过胡宗宪递过来的望远镜,随口解释道。
以前的大明也有欢送和凯旋迎接仪式,只不过一味地遵循故礼,古板虚浮,没有这样接地气。
按照朱翊钧的说法,大俗即大雅。
等幕僚们看清楚后,胡宗宪语重深长地说道:“《隆庆三年国朝官制条例》正式颂布,即日遵行。
自此无论京官外臣,无论官阶几品,都不得私聘幕友护卫。幕友入官制,护卫用翊卫。诸位这些年,跟随老夫东南、山西和南海,劳苦功高。
老夫已经把诸位功绩细叙,保举上去。西苑批红,交吏部优叙,按功授勋,以能任职。回京后,我们不再是主友关系,而是同僚了。”
潘应龙等人连忙拱手道:“吾等谢过胡公举荐之恩。”
这无疑是公开宣称,大家一定会牢记胡宗宪提携举荐之恩,以后他是大家的恩主,大家是他的故吏。
胡宗宪乘坐的大船缓缓靠岸,看到一艘艘吴淞大帆船停靠在码头泊位上。
远处还有十几艘世子帆船,看吨位和形状,应该是护卫舰和巡航舰。
这两年,葫芦港船厂和吴淞船厂,每年各造出上百艘大小世子帆船,其中武装商船、护卫舰和巡航舰居多,国之重器的战列舰每年总数还是保持在十二到十五艘之间。
岸上围着数千人,在不停地欢呼。周围插满了旌旗,挂着不少横幅。
“欢送大明东征将士!”
“除暴安良,永安藩属!”
“靖清四海,天下太平!”
还有上百人兴高采烈地敲锣打鼓,嗯,没有唢呐,只有时不时笛子伴奏几声。
一队队身穿新式军服,头戴圆檐帽,背着铁盔、背包,扛着世子滑膛枪的官兵们,列队站在码头空地上,然后听从号令,一排排从挑板上登上运输船。
“是神威军火枪步兵团。”有幕友认出来了。
潘应龙笑着说道:“俺答汗临时软腿,他们在大同没捞上硬仗,只好去朝鲜一展身手了。”
有幕友很疑惑:“现在都九月份了,还出兵朝鲜?听说朝鲜跟辽东一样冷,一到冬天,冻得死人。”
“朝鲜、日本都在大明东边,西北风最顺。入秋西北风渐起,但是七、八月份北海飓风频发,必须避开。所以九月启动最会合适。”
栾永芳看着“老师”潘应龙,敬佩不已,“恩师真是博学多识,满腹韬略。”
潘应龙哈哈大笑:“海军最重天气风向,稍有不慎遇到飓风,船毁人亡。所以此前海军局跟钦天监成立气象处,在各处设立气象观测站,延请熟谙天象和精通天算的人才,编制气象,以备出海使用。
现在海军局改为右军府,气象处也成了气象局。”
“原来如此。”
胡宗宪在一旁补充道:“新任司农卿徐养正也看上气象局,上疏恳请气象局不拘于海军独用,希望广设各地,观测编绘各地时节气象,助农利民。
农为国本,殿下肯定会答应的。”
另一位幕友还关心着朝鲜用兵,好奇地追问:“到入冬只不过两三个月时间,时间够吗?”
潘应龙和胡宗宪对视一眼,笑着答道。
“当然够了。平辽总督魏督宪坐镇辽阳,开原伯周国泰、清阳男魏建平、会宁男高策率两万肃慎军东进,先复平壤,进据大同江一线,收复乐浪府。”
权知朝鲜国事李昖被册封为朝鲜国王,第一件事就是上请罪书,说自己祖先猪油蒙心,挟上国宽宏,行小人之举,尽窃大同江以北神州故土现在他幡然醒悟,泣请把这些窃据的土地,全部还给大明粑粑。
绝对是自愿,十二万分的诚心诚意,可以对天盟誓!
大明自然笑纳,还明诏表彰了新任朝鲜国王李昖,表彰他克己尽忠、一心事宗。然后正式宣布,“尽起十万水陆大军”,东征朝鲜,荡平乱寇,助朝鲜恢复朝纲。
大同江以北成了辽宁布政司治下的乐浪府,与辽东、辽西并列,治所就是平壤县。
潘应龙继续说道:“刘公领了北海宣慰使一职,总领朝鲜、日本宣慰绥靖事宜,将会进据江华岛,以为根基,先复朝鲜王城汉阳,以为立足,再缓缓图之。”
帮藩属国平叛,他们出钱出粮,大明出兵而已,着什么急,徐徐图之。
担心不给钱粮?
现在他们国库能跑老鼠,确实给不出来。可现在给不出,不代表将来给不出。
十万大明水陆大军东征荡寇,你要是敢不给,那你就是寇了。
大明太子说的!
帆船船体缓缓靠上码头上吊着的一排麦秆墩子,晃动几下,随着船首船尾缆绳被绑牢,船体慢慢稳住了。
船靠岸时岸边缓冲物最好是橡胶,可惜李超和青龙水师,还没回来。就算回来也不知道能不能带回来橡胶树。
于是就先因地制宜,用结结实实捆成一滚的麦秆墩子。这玩意缓冲力勉强够用,不结实,但便宜,坏了继续换,当消耗品用。
船锚放下,船体彻底稳住,挑板也被搭上,胡宗宪一马当先地下来,遇到了熟人。
“汝贞公,老夫在这里久候了。”
胡宗宪眼睛一亮:“带川公,环洲先生,你们候在这里?真是让胡某惭愧,惭愧啊!”
站在最前面的正是北海宣慰使刘焘,宣慰副使兼巡抚北海诸藩吴兑,身后是十几位幕僚。
按照朱翊钧的部署,东征朝鲜、威慑日本是北海宣慰使司的职责,刘焘负责主持全局,兼海军指挥。
吴兑是副手,负责与朝鲜、日本两国交涉。
周国泰是兵马指挥使,负责陆路指挥。
平辽总督魏学曾负责后勤调度。
“哈哈,老夫接到滚单,知道汝贞公一行今日会到,所以特意停留了两日,就是等你。汝贞公,我们有三年未见了吧。”
“是啊,三年未见。自你我被召入京,老夫时而山西宣大,时而南下南海,而带川公一直忙于海军。
这三年你我相隔最近时,就是老夫南下时在威海港外海面。天高海平,两船交错,相对行礼。”
刘焘双目噙着光,感叹道:“是啊,这些年我们东奔西走,没有一刻停闲。可是看到大明蒸蒸日上,这颗心说不出的畅快啊!”
胡宗宪挽着刘焘的双手,眼睛里也有光,“是啊,心情畅快!”
刘焘使劲眨了眨眼睛,“我俩不能光在这里叙旧,怠慢了这些贤达。吴君泽,你们认识的。”
胡宗宪和吴兑拱手对笑:“认识,我们在山西打过交道。”
“这位是北海宣慰司参谋军事叶梦熊叶男兆。”
叶梦熊上前拱手道:“学生久仰汝贞公威名,今日得见,足慰平生。”
胡宗宪哈哈一笑:“男兆客气了。”
“这三位是东征军总兵官薛易薛不难,副将萧如薰萧季磬,守备王逢猛王虎臣。”
胡宗宪一听就明白,这三人是带着神威军六个火枪步兵团来朝鲜实战演练。
薛易熟悉,他和他父亲薛麟是胡宗宪总督山西时提拔的。
打过招呼后,胡宗宪盯着萧如薰这位少年将军,心里有些疑惑,他的名字好熟啊。
年纪大了,记忆有些懈怠了。
想起来了,胡宗宪惊喜地问道:“可是追敌十四昼夜,最后在昔令格河(色楞格河)畔斩下图们汗首级,被封镇朔男的少年英雄萧如薰萧季磬?”
“正是学生。”
胡宗宪挽着萧如薰的手,对刘焘和吴兑大笑道:“带川公,环洲先生啊,殿下真是把能臣名将都派给你们了,老夫嫉妒啊!”
哈哈,众人大笑。
刘焘接着又介绍道:“这位是朝鲜常驻大明参拜使,郑仁弘郑德远,朝鲜俊才。”
常驻大明参拜使,就是驻大明使节。
朝鲜君臣上下现在非常清楚,必须要抱紧大明粑粑的粗腿,一刻也不能松手。
“郑使好。”胡宗宪淡淡地打了招呼。
郑仁弘却十分热情,态度十分恭敬。
他在大明京师待了这么久,非常了解大明朝野动向,知道这位是太子近臣,太子一党中东南一系党魁,十二分地卖力气巴结。
寒嘘一番后,大家坐上马车,回衙门去。
胡宗宪和刘焘坐在一辆马车上。
胡宗宪很好奇地问道:“萧季磬身边那位雄壮男子,叫王逢猛王虎臣的,气度不凡,什么来历?”
“哈哈,他原名王大贵,是你麾下克升龙、灭莫氏首功的王小富的亲兄长。”
“啊,哈哈,真是巧了!难怪王小富写了一份陈情书,说要改回本名,王逢巨王鳌图。老夫一时没想到一块。
上山逢猛虎,下海逢巨鳌,有意思,这对兄弟有意思。王小富在另一艘船上,待会安排他们兄弟见面。”
“汝贞公,王虎臣还有一个身份你是万万想不到。”
“哦,什么身份?”
“他是海刚峰海公的门生。”
“什么?!”胡宗宪惊得差点把一绺胡须给扯下来。
海瑞收了这么个雄武有力的门生,什么意思,海门一派以后不动嘴,改动手了?
“想不到,真是万万想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