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发被拿下了,但看着这个垂垂老矣,喘口气似乎都要耗尽浑身精气神的老家伙,燕骑的人傻眼了。
而在城外,墨家的工地上,此刻气氛热火朝天。
王二和人挑着担子运送砖石,他看着那边在熬煮粘合剂,嗅着糯米的香味儿,不禁咽了一下口水,“真香。”
蒋庆之来了,郭兴在边上陪同视察,“说实话,小人从事这个行当多年,舍得用糯米来粘合砖石的不少,但那不过是小院子罢了。这地儿宽阔,全数用糯米……这等大手笔小人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我要的是百年后,乃至于数百年后,这些建筑依旧能屹立在此。”蒋庆之说道。
“伯爷放心,那些工匠得知每个人的名字都能刻在砖石上,这几日见到小人都在诅咒发誓,定然要尽心尽力,千年后依旧能让后人看到自己的大名。”
蒋庆之视察了一周,正好赶上饭点,他便准备在这里吃了一顿。
郭兴自然不会在工地上吃,可蒋庆之留下了,他只好跟着,还笑着说:“伯爷这是与民同乐。”
排在蒋庆之前面的便是王二,先打菜,今日的菜是豆芽炒猪皮。猪皮先炖酥软,再和着豆芽一起炒,酱料加了不少,看着颜色颇深
主食是大饼,一个足有箩筐大小,被切成三角形。
王二拿了大约七八块饼子,蒋庆之拿了三块。
王二一边走一边啃饼子,回头一看蒋庆之竟然在身后,顿时就慌神了,“伯……伯爷……”
“吃你的。”蒋庆之羡慕的看着他手中的饼子,前世他年少时也颇为能吃,不要菜的话,最高记录一顿吃了十三个馒头。
但这个身体却有些糟心,三角饼吃下去估摸着就差不多了。
蒋庆之寻个空地蹲下,招手让王二过来。
王二拘束的蹲在他的斜对面,低着头慢条斯理的吃着。
“家哪的?”蒋庆之问道。
“就在边上。”王二用筷子指指右侧那排民居。
“家里几口人?”
“婆娘和一个娃。”
“能吃饱吗?”
“往日……吃不饱。”王二大胆抬头,“自从来了这里后,每日工钱优厚,下工就发放……小人攒了几日钱,正准备给家里婆娘买脂粉,给娃买些点心。
说来让您笑话,家里的婆娘从未用过脂粉,见到别人涂脂抹粉便假装嫌弃。”
“那娃呢?”蒋庆之笑眯眯的问道。
兴许是蒋庆之的亲切让王二放松了下来,他大口吃了一口饼子,说道:“家里的娃上次见到有孩子吃点心,就凑到边上看。
那孩子吃了大半,剩下点心就扔在了泥地里,还踩了一脚。小人正在不远处,看到娃……”
王二的咀嚼停顿了一下,“看到娃刨开土,把那点心刨出来,就这么……吃了下去。小人那一刻便发誓,定然要拼死挣钱,让娃能堂堂正正的吃一次点心。”
蒋庆之默然。
边上郭兴砸吧了一下嘴,“咸。”
蒋庆之吃了一条猪皮,是有些咸,王二说道:“伯爷,小人每日干活……不知怎地,嘴里就觉着淡,想吃咸一些。”
蒋庆之说道:“那是因你流汗太多,汗水里有盐分。体内盐分少了,自然就会想吃咸一些。”
“哎!还真是。”王二低头看了一眼衣裳上的盐渍,眼睛发亮,“伯爷果然学问和神灵一般。”
这夸人的词儿令人……蒋庆之眼皮跳了一下。
王二吃了一口饼子,“小人定然要努力挣钱,让娃能识字,能读书。”
有目标的人是幸福的,也是充实的。
老纨绔此生的最大目标是延续国公府的富贵,把爵位平安传下去。
“我说庆之,宫中有人寻你,府中说你出门也没交代去处,幸而哥哥我猜到你在这儿。”
朱希忠下马,看到蒋庆之碗中的吃食,就吩咐道:“给我来一份。”
老纨绔是真吃,吃的喷香。
蒋庆之有些好奇,“你真吃得下?”
朱希忠咬了一口饼子,“我七岁那年,老国公便让我每日吃一顿粗食,比下人的还差。就这么吃了一年。老国公把这叫做什么……”
“忆苦思甜?”蒋庆之说道。
“不,不过你这个说法贴切。”老纨绔用筷子头挠挠头发,“对了,叫做不忘本。”
“谁家祖上不是穷人呢!”蒋庆之笑道。
王二见朱希忠气势不凡,早就知趣挪到了边上。
“爹,爹!”
一个看着四五岁,颇为黑廋的孩子提着瓦罐,冲着王二跑了过来。
“慢些,慢些!”王二起身。
孩子跑到他身前,费力的提起小瓦罐:“爹,娘让我给你带了这个。”
王二看了一眼,是什么东西熬煮的汤水。
他先喝了一口,然后让孩子坐在身边,把饭碗递给他,“吃吧!”
孩子摇头,蒋庆之能看到他在拼命的咽口水,不时瞥那饭菜一眼,却坚定的摇头,“我吃过了。”
他还拍拍膨胀得和廋小身材不成比例的肚子,“饱的都打嗝了。”
“一人一半。”王二瞪眼。
父子二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没多久就把饭菜吃光了。
王二准备去洗碗,蒋庆之问道:“为何不去打饭菜?”
他规定的不限量。
王二赧然道:“多了个娃呢!”
“本分。”朱希忠把孩子叫过来,分了两角饼给他,孩子不敢要,朱希忠瞪眼,他本就看着威严,孩子不敢拒绝,拿着饼子看向王二。
王二却看向蒋庆之,蒋庆之点头,他这才说道:“多谢贵人。”
“可怜。”朱希忠看着孩子蹲在那里,眼睛随着王二而动,却不肯吃一口饼子,不禁叹道:“该让大郎来看看,兴许看了便能长进些。”
“该堕落的依旧会堕落,该上进的依旧会上进。”蒋庆之一直觉着孩子的性格和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
所谓三岁看老,在孩子三五岁之前,他们会根据环境来选择面对这个世界的生存方式。
“可想读书?”蒋庆之问道。
孩子点头,又摇头。
“为何?”
“娘说读书费钱,咱们家穷。”孩子低头,用发黑的手指头在地上划来划去。
蒋庆之问道:“若是有人愿意不要钱教你呢?”
孩子抬头,那双眼睛亮的让蒋庆之心中打颤。
这一刻,他深切理解了后世那些为了教育而奉献一生的人们。
当你面对这样的目光时,你很难做到无动于衷。
仿佛是有什么东西扣住了你的心弦!
“把孩子们叫来。”蒋庆之对郭兴说道:“但凡家中孩子在附近的,愿意读书的,都送来。”
郭兴不解,刚想问,莫展冷冷道:“伯爷的吩咐,你照做就是了。”
“是。”
午饭后,百余孩子来了。
朱希忠对蒋庆之的这个行为有些不解,但还是拍着胸脯说,若是需要先生只管开口。
孩子们用砖头当做是凳子坐下,空地前是一块大黑板,不,大白板。蒋庆之拿着炭笔,看着这些年岁不一的孩子们说道:“人不读书便不知理,这里我说的不是礼节的礼,而是道理的理。
你们的爹娘兴许说过:人活着能吃饱,能不饿死就是福气,但我希望你们能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是由什么组成,这个世间有什么……”
王二一边挑着担子,一边不时回头看一眼,喜滋滋的道:“长威伯竟然教授我娃,我娃果然有福气。”
前面的男子说道:“我娃也在里面。”
二人都有掩饰不住的喜意。
“一!”
蒋庆之在白板上写了一字。
“一!”
孩子们跟着念诵。
因为急切间没有备下笔墨,故而孩子们都是拿着树枝在地上写。
“二!”
“二!”
一个年轻官员在不远处牵着马儿,静静的看着这一幕。他微微蹙眉,轻声道:“江山一隅罢了,这有何益?”
“哦!这位……”
身后有人出声,年轻官员回头。
“徐渭!”
“张居正!”
徐渭是吃不惯工地伙食的,早早就寻个借口回了一趟伯府。顺带问问宫中来人的目的。
“你说这是江山一隅?”徐渭问道。
张居正点头,“虽说我对儒墨之争并不感兴趣,不过墨家的有些看法却有失偏颇。且长威伯乃大才,既然有大才,便该行大事,而不是在这里为百余孩童启蒙。”
“呵呵!”徐渭笑了笑,“伯爷曾有句话,说,做好身边事,便是对这个天下最大的帮助。当天下人见到不平事便能伸个手,看到弱小者便能出手相助,那么天下大治轻而易举。
你不做,我不做,谁来做?什么大事小事,最终都是天下事。你张叔大乃是庶吉士,敢问为这个天下做了什么?”
张居正微笑道:“我此刻最该做的便是在翰林院读书学习,观政。一旦为官一方,自然会为这个天下做些什么。”
“那么此刻呢?”徐渭说道:“伯爷在为孩童启蒙,你却在此无所事事。”
“你二人在争执什么?”不知何时蒋庆之走了过来。
徐渭说道:“我与张叔大在辩论为孩童启蒙是大是小,与这个天下是否相关。”
蒋庆之看了张居正一眼,“叔大乃是庶吉士,在翰林院学习观政,偶尔我也在陛下身边见到你……这一阵子可有收获?”
庶吉士便是重臣预备役,在翰林院读书学习,同时还得观政。其中的佼佼者甚至有机会在帝王身边随侍,这是极为难得的机会。
张居正说道:“大明难。”
三个字,但蒋庆之却听出了沉重之意。
“既然难,那么我辈该如何?是斤斤计较一件事对大明的影响大小,还是见到事儿就毫不犹豫的去做。”
在蒋庆之的注视下,张居正突然心中热血一涌,“张某不才,今日便给这些孩童开一课。”
“善!”
蒋庆之退后。
徐渭低声道:“在下的激将法如何?”
老徐早就看出蒋庆之对张居正的欣赏之意,一个激将法就把年轻的张居正给忽悠了。
蒋庆之说道:“此人锋锐如利剑,若是调教好了,便是范文正与王安石合二为一。”
徐渭倒吸一口凉气,“伯爷对此人评价竟如此之高?”
“若是性情能压制住,只低不高!”
历史上张居正最终的结局不大体面,蒋庆之觉得和性情有关。
这厮控制欲和权力欲太强烈,为此把帝王视为无物,甚至联手宫中人压制帝王。死后被万历帝抄家一点都不意外,家人死的死,被流放的流放更是预料中事。万历帝最终没把他掘墓鞭尸,真的算是宽宏大量了。
“天!”
“天!”
“地!”
“地!”
张居正一丝不苟的教授着孩子们,却不知自己被蒋庆之给盯上了。
蒋庆之抖抖烟灰,“儒家有什么好?我墨家若是有这柄利剑在手……”
大明最犀利的政治家投入墨家门墙,为蒋庆之冲锋陷阵……
“伯爷,您流口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