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世上有一条河,只有在最深的深夜,顺着月光才能依稀看见,沿着这条河往上走,就能找到黑夜里的刀手,世上最凶狠的刺客。
这条河叫暗河。
生活在暗河中的刺客,也叫暗河。
这日,河边下着微微细雨,斜斜地,密密地交织在一起。
一位身着紫衣的男人,撑着油纸伞,踩在泥泞的土壤中,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
行走之间,贵气盎然。
也不知走了多久,感觉天色已经渐渐明朗,有一束橙光微微透出,他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一个一袭黑衣,身材修长的男子,正站在河的尽头,似乎在等他。
紫衣男子收起油纸伞,才发现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住。
他望着眼前的黑衣男子,问道:“你是?”
大概是遗传吧,黑衣男子的脸色十分白皙,白皙到看起来有些苍白。
他站在暗处之中,看不清其脸上的神色,声音淡淡。
“苏家,苏澜舟。”
暗河分三姓,兵器术苏家,内功拳术谢家,医术秘法慕家。
在三家之上,以大家长为尊,大家长之下,则有三姓家主,各自统领门内杀手。
眼前这个男人,听声音十分年轻,所以紫衣男子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现如今的苏家家主?”
苏澜舟点点头:“没办法,我爹让我来的。”
“令尊是?”
“苏暮雨。”
紫衣男子一愣:“想不到堂堂楚国治安司总长,竟会让自己的孩子来做杀手。”
“很奇怪?我们陛下的儿子不也一样做了杀手。”
紫衣男子又是一愣:“倒也是。”
自玥康和月姬成婚后,江湖杀手榜上排名第二的玄云的真实身份就不再是秘密。
可谓惊掉了无数江湖中人的下巴,毕竟谁也没想到堂堂楚国二皇子,竟然会去做杀手。
苏澜舟不再说话,领着紫衣男人往前走,看起来有些沉默寡言。
相对而言,紫衣男子却是一个话多之人,自顾自的说道:“苏澜舟,师承当世大儒陈儒,是苏家这一辈之中,实力最强之人,即便在岳麓城也堪称惊才绝艳,十六岁便入了那逍遥天境,只是之后便消失在了岳麓,我挺好奇的,你明明有坦荡的前途,令尊为何会让你来暗河做杀手?”
“看来你很了解我。”
“要和你们做生意,自然要打听一些消息。”紫衣人笑了,看了眼苏澜舟手中的伞,好奇道:“这把伞应该是苏总长的剑伞吧,听闻剑伞之中有十八柄长剑,杀气暴涨时,十八柄利剑喷洒而出,宛若暮雨,我也很想见一下。”
“我想你不会真的想见到的。”苏澜舟淡淡地笑了笑:“还有,太了解我们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紫衣人下意识摸了下腰间的长剑:“我想,你知道我的身份。”
苏澜舟摇了摇头:“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在我们暗河眼里,世上的身份只有两种。
雇主,以及猎物。”
紫衣人点点头:“不知道我出的筹码,够不够请得起你这样的杀手?”
苏澜舟突然停下脚步:“到了。”
在他们面前,是一座华美的阁楼,其匾额上雕刻着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星落月影。
在阁外有两个人,一老一少。
老者坐在台阶上,一边嚼着槟榔,一边抽着烟斗,慢慢地吐着烟圈。
另一个年轻人,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左右,笔直的站在楼阁门口,手持长刀,目光锐利。
苏澜舟带着紫衣人走过去,在老者面前蹲下身子,出手如电,一把抢过他嘴上的烟斗:“外公,少抽点烟,还有槟榔,也少吃一点,对身体不好。”
苏喆无奈一叹:“你可知我为何回来暗河?”
还能为何,不就是爹和娘管着外公不让抽烟,不让嚼槟榔么。
“爹和娘也是为您好。”
“老头子我能不知道?可我就这么两个爱好啊。”苏喆苦笑,但笑容中却没有丝毫苦涩,反而充满了幸福的意味。
随后,他猛地抬头看向紫衣人,幽幽道:“你确定要进星落月影阁?”
话音刚落,紫衣人便突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力袭来,压得他张不开嘴。
于是乎,紫衣人只好点了点头。
“这星落月影阁可不是那么容易进去的。”苏喆玩味一笑,朝紫衣人摆了摆手,不再理会他。
紫衣人再次点头,平复了一下心情,一步一步踏着台阶往上走,只是感觉每一步都十分艰难,感觉自己就像被一个罩子罩住,外面风平浪静,里面则风如刀割。
他强压下拔剑的冲动,一步一步走到了星落月影阁的门口。
门口,站得笔直,眼神锐利的高个男子眼底闪过一抹赞赏后,转身将大门轻轻拉开,只见里面一片黑暗,闪着幽幽几盏烛火。
紫衣人和苏澜舟一同踏了进去,随着两人走过,两边烛台一盏盏的亮了起来,直到最后,整个屋子灯火通明,苏澜舟走左边中间的位置坐了下来。
在他左手边,坐着一个穿着长袍,头发花白,身材却魁梧壮硕的男人,他一直没有抬头,正拿着一把小刀剃着指甲,其手指莹白如玉,透着几分诡异。
在他的右手边,则是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眉宇间满是风韵的女子,她倒是饶有兴致的望着紫衣人,眼神中秋波流转,笑意盈盈。
“谢家家主谢雨渊,慕家家主慕怜月。”紫衣人轻声地念着他们的名字。
而端坐在高台之上,被重重帷幕挡住的人,自然就是暗河的掌权者——大家长慕明策。
没办法,苏暮雨和苏昌河都不愿意接手暗河这个摊子,也就只能让他继续担任了。
“你很了解我们。”
慕明策率先开口,他的声音浑厚有力,只是年纪毕竟大了,所以透着一股苍老之感。
紫衣人点点头:“如果没有万全的准备,谁敢踏进这星落月影阁和暗河做生意呢?”
“既然你了解我们,就该知道,和我们做生意,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有些事情越危险,收益便越大,不是吗?”
“你说的很对。”慕明策站起来,拨开层层帷幕,慢慢地往下走着,他穿着黑衣,戴着黑色的斗篷,斗篷之下的面目看不清晰,语气带着几分笑意:“所以你能给我们带来怎样的收益呢?”
“这条暗处的河,可以流入天启。”紫衣人望着慢慢走来的慕明策,沉声说道。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笑了。
其中,慕明策笑道:“你可知道,二十多年前,也有一个人给出了你一样的条件,在你还没有出生之前,我们这条暗处的河便已流入了地表,只是有些人不习惯,这条河才会存在至今,你的条件可不够我们出手。”
紫衣人沉默,似乎在思索自己还能给出什么条件。
慕明策停下脚步:“在萧燮的来信中,说明了你的身份,但我还是想问问你,你当真是北离七皇子,萧羽?”
“是。”
“你可知暗河的由来?”
萧羽摇头,没说话。
“你可知易水寒?”
萧羽再次摇头,但不同的是,这次开了口。
他若有所思道:“姓易,想来与我母妃有关。”
“不错,易水寒是你母妃的先祖,他当年创立影宗帮助北离开国皇帝萧毅建国,建国之后影宗暗中守护皇城,但江湖势力难以控制,所以易水寒派影宗之中擅长剑术的苏家,擅长刀法的谢家,以及擅长诡道和医术的慕家成立暗河,负责控制江湖势力。”
慕明策隔着两丈看着萧羽,缓缓说道:“不管怎么说,暗河因易家先祖而出现的,现在易家血脉只剩下你和驸马爷,所以我们可以帮你,但有个条件。”
萧羽一喜:“大家长请说。”
“萧瑟,我们不会动。”
“自然。”
慕明策笑了:“既如此,那公子便请吧,你的任务,我们会尽快去做,天启城再见。”
“多谢大家长,天启再会。”
……
……
天启城,鸿胪寺。
两鬓斑白的俊美男子坐在蒲团之上,左手轻轻捻动着手上的佛珠,右手边放着一柄长剑,嘴中轻念着经文。
此人,赫然是北离五大监之一的掌香监,以太监之身代管鸿胪寺的权宦,也是曾经一柄寒剑,在江湖上卷起一片风云的风雪剑沈静舟——瑾仙公公。
“师父。”
一个小童踏进门内,轻轻唤了一声,正是去年与他一同前往西域大梵音寺的伯庸。
瑾仙公公没有睁眼,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掌册监瑾玉公公又来了。”
为什么是又?
因为在六皇子入雪月城后没多久,瑾玉公公便来过一次。
瑾仙点点头,挥了挥手,示意伯庸出去,连眼睛都没睁开。
伯庸转身快步离开,踏出门的时候,发现一身紫色袍的高大男子,依旧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双手背负身后,仰头看着天空发呆。
相较于其他大监,瑾玉公公是个很少登门拜访的人,且每一次登门拜访都显得十分身份,让弟子先行通报后,才会踏入院内,不会差半分礼节。
不同于严厉火爆的掌剑监,也没有掌印监的圆滑玲珑,更没有大监的深沉冷峻,这位总是在藏书楼中看书的掌册监乍一看,就像是一个中年儒士。
但没来由的,伯庸却很喜欢这位儒雅平和,无半分戾气,总是带着礼貌笑容的掌册大监。
“公公,师父请您进殿。”伯庸恭敬抱拳。
瑾玉公公回过神,点了点头,朝着殿内走了进去。
“瑾玉。”瑾仙公公睁开眼睛,手中拨动念珠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瑾玉公公点点头,在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
瑾仙并没有起身,只是微微笑了笑:“又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里来了?”
“不是一阵风。”瑾玉摇摇头,沉声道:“是一阵风花雪月。”
瑾仙沉默良久,重重叹了口气:“他走出那座城,也就代表这盘棋开始了。”
“所以,你的选择呢?”
瑾玉顺手端起了面前桌上的一杯茶。
“冷了。”
“无妨。”瑾玉手指轻轻一触杯底,手中的茶杯一下沸腾起来,冒起腾腾热气,他轻轻吹了吹,然后喝了口。
“用绵息术来煮茶,师父知道大概要被你气死。”瑾仙轻笑道。
瑾玉放下茶杯,重复问道:“所以你的选择呢?”
瑾仙收敛起笑容,摇了摇头,认真道:“我还是那句话,我们做不了选择,朝上三个王爷、四个将军、五位尚书,以及江湖上那几座城,他们都可以做自己的选择,但我们五大监没有选择,太安殿上匾额之后的龙封卷轴中写着谁的名字,我们选择的就是谁。”
“可我想选。”
这话瑾仙已经听过一次,他没有半点波澜,平静道:“如果你是劝我的,那你便请回吧。”
“听闻,楚国那位很看重你,在大梵音寺的时候,曾邀你入楚?”
忽然,一个厚重的声音响起,一道紫光一闪,殿内已然多出来一人。
掌剑监瑾威公公,浓眉大眼,不怒自威。
“原来如此,难怪你有恃无恐。”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紧随其后响起,殿外多出一个肥胖的身影,满脸笑意,眼神中却藏着难以察觉的锋芒。
掌印监瑾言公公。
“三个月前,我们得到消息,那人入了雪月城,我们原本以为已经是残局的棋局,便已经活了过来,以前我们是棋子,现在我们也可以成为下棋人。”瑾言笑呵呵的走进了大殿。
“下棋的人?”瑾仙冷冷一笑:“天下够资格下棋的人,只有那位和李先生,其余人皆是棋子,即便陛下也是一样,瑾言,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瑾言表情不变,依旧满脸笑意:“当年你可曾想过,自己能成为代掌鸿胪寺的掌香监?如今那张龙封卷轴上,可还没有名字。”
“瑾言,你大胆!”瑾仙怒喝,身边瞬间剑气汹涌,整座大殿都微微摇晃起来。
“你们两个从小就爱吵架,什么时候能改改各自的毛病。”瑾玉从长椅上站起来,长袖轻轻一挥,将那股寒冷的剑气压了下去。
瑾仙冷哼一声:“五大监奉皇命行事,我们从小被师父收养,师父可曾说过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瑾仙,我只问你当年龙封卷轴上的名字,是陛下吗?”持剑而立,面目威严的瑾威开口:“当然,琅玡王已身死,再说这些也没有意义。
不过,瑾言也没有说错什么,若是以前,我们自然可以等待陛下做出决定。
可既然那个人又重新出现,走出雪月城,很多事情便变得不一样了。
现在,已经容不得我们再等下去。
当然,你不一样,毕竟你受那位看重,你可以置身事外。”
“我没有答应那位。”瑾仙冷冷道。
“所以,你也不能置身事外,不是吗?”
瑾仙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最近天启城中,又有数批人马离开,你们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吗?”
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从大殿后方传来。
四人皆惊,连忙转身,只见一个身穿紫衣蟒袍,满头白发的中年男人坐在那佛像前,平静地看着他们。
“大监。”四人赶忙行礼。
来人,显然是以伴读身份与皇帝一同长大,不掌管任何大内事务,但却是真正意义上的,所有宦官的最高首领——大监瑾宣。
瑾宣摆摆手,继续说了下去:“他们分别去了岭南温家、两国边境琅琊城、无处可寻的暗河,以及楚国岳麓城。”
“楚国要涉足我们北离的朝堂之争?”瑾仙皱眉道。
“六殿下毕竟是那位的外甥。”
“大监的意思是,楚国会支持六殿下?”瑾玉问道,神色有些凝重。
早在六皇子入雪月城的时候,便有几十批人马离开天启城,联系江湖上的各大势力。
但相较于楚国这个庞然大物,这些势力不过是蝼蚁而已。
一旦楚国介入,哪怕所有的江湖势力联合起来,也撼动不了分毫。
瑾宣摇摇头,意味深长的说道:“如今楚国的皇帝,可不是那位。”
“大监的意思是?”
“早在十年前,楚国便有吞并天下之志,楚国如今那位陛下,可不一定愿意见到六殿下坐上那个位置,毕竟永安王若是坐上那个位置,楚国那边多少会有些为难。”
瑾宣站起身,看着眼前四人,叹息一声:“你们啊,还是太急了,等六殿下入天启再说吧,想必到时候,楚国的两位陛下也会现身天启。
说起来,你们其实说的对也不对,如果没有楚国,没有那位太上皇,你们确实可以选择卷轴上的名字,可惜天下没有如果。
一旦楚国选择六殿下,你们便没得选。
当然,楚国若是没有选择六殿下,那时便是你们入局之时。”
“你们?”
瑾仙目光灼灼的盯着瑾宣,瑾宣只是淡淡一笑:“我只会选择坐上那个位置的人。”
言罢,他起身走出了大殿。
直到瑾宣的身影消失许久,殿中四人才再次议论起来。
瑾威一脸狐疑:“他不是支持赤王吗?”
瑾玉摇头,叹息一声:“如今看来,只怕未必。”
“咱们这位大监的心思,向来深不可测,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呢。”瑾言又恢复满脸笑意的模样:“不过,他有句话说得对,我们只能等楚国那边尘埃落定之后,才有资格入局。”
瑾仙看了他们三人一眼,盘坐下来,淡淡道:“白王,琅玡王世子,你们各有各的支持者,我们各凭本事吧。”
“看来,你是决定选六殿下了。”瑾言笑道。
瑾仙摇头:“我谁也不选,我只选坐上那个位置的那位。”
他是中立的,只不过相比于白王、赤王和琅玡王世子三位,他更欣赏永安王——萧楚河。
瑾言嗤笑一声:“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各凭本事吧。”
言罢,他率先离开了大殿。
瑾威一言不发,紧随其后。
瑾玉张了张嘴,发现瑾仙已经闭上双眼,一副慢走不送的模样,只好拱拱手,叹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