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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窦四爷单骑奔洛阳

    十天后,窦氏母子与窦志忠总算见面了。窦怀仁哥儿俩便忙了起来。他们找到甲长希望他批一块地,以便给窦志忠盖房子。甲长是窦乡町里的长辈,因年事已高怕他担惊受怕,就没敢告诉他窦志忠的真实来路,只说他是山东济南府齐东县窦家庄讨饭来的窦家人。还备了一桌酒,请来庄里的诸多位长辈,与甲长一起商讨窦志忠在窦乡町落户一事。长辈们没有一个人反对,还说只要是窦家人,就是跟咱们一个血脉,虽然拿不出家谱核实宗族支脉,一定是错不了的。

    两个月过后,窦志忠一家连同窦四爷搬进了新家。他们的房子坐落在窦乡町的庄子中心,东边挨着窦老秀才的私塾,西边与窦怀仁的武馆相邻。房子前面有两家生意房,一家是卖豆腐的,另一家卖小磨香油。房子后面还有好几排的居家住户。再往后是滹沱河的一支浅流,河岸长满芦苇,芦苇里面游荡着大群的野鸭子。

    窦志忠每天都与窦四爷一起,在窦怀仁的武馆里教孩子们耍枪使棒,窦四爷时刻都是笑呵呵的开心模样,窦志忠倒显得愁眉苦脸,闷闷不乐。窦怀仁以为是自己照顾不周,哪里做事不和窦志忠的想法,就找到弟弟窦怀义,与他商量道:“我发现窦将军老是没有笑模样,有时间咱俩陪他进一趟城,吃一回咱们献县的小吃,瞅一眼汉王墓,咋样?”

    窦怀义其实也发现窦志忠心情沉重,好像有啥心事,便道:“窦将军过去当过义军,现在留上辫子,搁谁心里也不舒服。”

    窦怀仁道:“要不咱俩跟他聊聊,没啥要紧事,过晌咱就进城,不误赶夜市。”

    哥儿俩来到窦志忠家里,说明来意。窦志忠苦笑道:“我在窦乡町也算是扎下根了,哪里还有其它的贪图呢?”话到此叹口气又道:“我心里不落盘,不为别的事,就是四叔回老家那趟,留下祸根了。”

    窦四爷从老家接回窦志忠的家小,还领回来三匹马。窦志忠问这马是怎么回事,哪里得来的?窦四爷道:“要不是送人,领回来的就是四匹马了。”便将张财主领清兵进庄杀了二十六口人,他趁夜偷袭张财主,杀了他和他的三个老婆,放火烧了几间房子,除了四匹马,还弄回来好几袋子粮食,全部告诉了窦志忠。末了道:“你三叔的师嫂住在蟹爪凹,是她收留了她们娘儿仨。家里一粒粮食都没有了,那几袋子稻谷,够她吃两年的。还撂下一匹马,往后给她当个脚力用。”

    窦志忠听完心情复杂,高兴与悲痛混杂一起,让他寝食难安。最初他并没有流露出来,只是跟窦氏说了自己的隐忧,担心张财主死后,张大少报官,清兵追杀过来。窦氏没有多想,安抚几句便过去了。房子建好以后,窦志忠看到窦乡町的乡亲个个为人和善,又都好打不平,对他这个外来人,不仅给足面子,还当成自己的亲人,说话不接心,做事不设防。他又跟窦氏道:“我们不能在庄子里住了,得赶紧换个地方。”

    窦氏道:“刚盖起来的新房,你真舍得走呀?”窦志忠道:“万一发生不测,无辜的人遭受连累,你我都成罪人了。”窦氏无奈道:“搬到哪里去呢?”窦志忠道:“容我想想再定。”正打算跟窦怀仁商量如何住到外面去,窦怀仁和窦怀义倒先找上门来。窦志忠便不再隐瞒自己的担忧,当着窦四爷的面就跟他们说了,还提出住到外面去的想法。

    窦四爷听了生气道:“我干活儿干净麻利,不留活口,你不用担心。清兵真要追上门来,正好干掉他们,出口恶气,你三叔三嫂不能白死。”

    窦志忠道:“四叔,理是这个理,可咱们现在收手了,再干杀人越货的事,就得掂量后果了。”

    窦四爷道:“你啥意思呀,我杀人还杀错了是不?”

    窦志忠道:“对错咱先不争了,先把眼前的事想好。我的意思是到外面避一避。过个一年半载的,要是没有出啥事,咱们再回来。”

    窦四爷道:“你想让我去官府自首么?告诉你呀,别说我没杀错人,就是杀错了人,也别指望我下大狱,坐大牢,那不是我待的地方。”

    窦志忠赔笑道:“四叔,您想多了,也言重了。”拍了拍窦怀义的肩膀,道:“这哥儿俩要是不来,我还想去请他们呢。咱们搬到哪里去住,得请他们帮咱合计合计。”

    窦四爷困惑道:“还真要搬走呀?”见窦志忠点头,便现出几分懊恼,自嘲道:“贼寇当习惯了,回头再做顺民,还有点不大适应呢。”

    窦氏先笑了,道:“四叔,志忠不是埋怨您。他就是想,咱不能光心疼自个儿,不顾别人。窦乡町这么大个庄子,万一发生险事,后悔都来不及。”

    窦四爷道:“嗯,还是我大侄子心细。那就听他的,他让我睡猪窝,我绝不躺马厩。”

    窦志忠道:“四叔,您还记得咱们攻打洛阳那场大仗吗?”

    窦志忠看似不经意的一句问话,将窦四爷拉回到几年前的一场恶战里。起义军损兵折将无数,窦四爷也在那场战斗中受了重伤,险些丧命。是一个姑娘把他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背回家救活的。后来窦四爷伤愈找到队伍,只跟窦志忠一人提到那个姑娘。他说那姑娘是个黄花大闺女,啥时候不打仗了,定要娶她当老婆。窦志忠若是不提洛阳那场大仗,窦四爷还想找他说这个事呢。刚才提了,便知窦志忠的用意,是要窦四爷去洛阳找那个姑娘。这的确是天大的好事,只是不知她嫁没嫁人?

    窦四爷便笑道:“大侄子就是心疼我,不过呢——”看着窦氏,涨红了脸道:“不怕侄媳妇笑话,我在洛阳养伤的时候,认识个黄花闺女,这都四五年了,又赶上改朝换代,也不知道人家等没等我?”

    窦氏高兴道:“那就快去瞅一眼么,老在心里揣着,也不行啊!”

    窦怀仁喜道:“快去快回,我们还等着喝您的喜酒呢。”

    窦四爷道:“我得听我大侄子的。他让我啥时回,我就啥时回。”

    窦志忠道:“那个姑娘要是还等着您,您就在她那儿多住些日子。要是人家爹妈愿意,入赘当个养老女婿,也算您掉进福袋里了。”

    窦四爷眼圈便红了,继而淌下泪来。沮丧道:“真应了那句话,树倒猢狲散呀。”不住地哽噎,边问道:“大侄子,掏心窝子说,你让我去洛阳,该不是嫌我累赘了吧?”

    窦志忠也有些眼热,拉住窦四爷的一只手,道:“四叔,咱俩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我是啥样个人,您还不知道么。”安抚窦四爷坐到木凳上。道:“那个姑娘要是嫁人了,您还得回来呢。”

    窦四爷不解道:“那不是还给窦乡町的老少爷们添乱么?”

    窦志忠道:“您去洛阳之后,我和大东住到铁匠铺去。我不想让大东习武,给全保兄弟当个徒弟,倒也合适。我先在铁匠铺打打下手。您要是一个人回来,往后呀,咱俩就跟着我怀仁大哥跑江湖,打把势卖艺去,总比真刀真枪的干仗好。”

    窦四爷道:“反正我不当养老女婿。她要是没嫁人,非得把她接到窦乡町来。到时候,让她丫头小子给我生出一大堆。”

    屋里人都笑了。

    翌日天光微亮,窦四爷骑上一匹马,鞍鞯搭上装了干粮的布褡裢,腰间同样暗藏那把牛耳尖刀。怕他再生事端,临行前窦志忠叮嘱他,先把正事办妥,别的事再急,也得往一边放。又道:“说归说,笑归笑,能不回来,就在哪儿过日子吧,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呢!”

    窦四爷望一眼送行的人,什么话没说,擦起眼睛。见他哭了,窦志忠劝道:“您放心,往后我跟怀仁大哥跑江湖,挡不住还得去洛阳找您,不会见不着面的。”

    二东这时挤过来,拽住马的鬃毛,喊道:“四爷,拉我一把。”

    窦四爷道:“拉你干啥?”

    二东道:“上回我哥给你做伴儿,这回该轮到我了。”

    窦四爷道:“这回我是去洛阳找媳妇,不用你给我做伴儿。”正了正身子,挺直了腰板,高声喊道:“往后咱都当顺民,过去的那些事,全都他妈的翻篇儿了。”

    跟心仪的女人成亲是件激动人心的事,心情本该迫切无比,可是,窦四爷走得却很从容。一路上观山赏景,背阴处歇脚吃馍,跟个消遣的公子哥差不多。走了差不多有十天,忽然意识到此行的目的是去洛阳成亲,挡不住那个姑娘就要嫁人,去晚了会耽误大事,他这才快马加鞭奔跑起来。跑到洛阳城外,站在一条大路的树荫下,望着茫茫的原野,竟想不起那位姑娘家住何处。

    当初,那位姑娘是在死人堆里找宝贝,才发现尚有一息的窦四爷,就把他背回家。姑娘并不是洛阳人,住的地方离洛阳城倒也不远,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大土坑。土坑里住着十多户人家,他们白天去洛阳城里做生意,晚间回到土坑里过夜。姑娘也是听别人说,一场战事过后,死人堆里能翻出金银首饰,她就信了。那天,死人的金银首饰没与姑娘结缘,却背回来一个半死不活的大男人。姑娘的父母是捏糖人的,每天都有些进项,女儿背回个大男人,也没挡她,还弄来疮药给窦四爷治伤。一个月后,窦四爷欲走,会捏糖人的二老挽留他,让他留下来当养老女婿。窦四爷没有答应。这空儿,姑娘在收拾自己的零碎东西,嘟囔道:“你走哪儿,我跟你上哪儿。反正我不能白伺候你。”

    窦四爷道:“我要上哪儿,连我自个儿都不知道,咋带上你呀?再说,打仗不是闹着玩儿的,你又不是没看见。”

    姑娘放下手里的东西,摆弄起她的粗黑大辫子,不再言语了,似乎是在跟自己怄气。

    窦四爷道:“要不我把话先给你撂这,等得起你就等,等不起该嫁人嫁人,到时候我回来找你。”

    姑娘伸手就是一拳,捣在窦四爷的胸脯上,气道:“你要是回来找我,我还嫁啥人呀?不嫁!”

    窦四爷想起往事眼睛有些湿润,好在他还记着那位姑娘的名字:袁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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