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言治道者,至于法而难言之矣。有宋诸大儒疾败类之贪残,念民生之困瘁,率尚威严,纠虔吏治,其持论既然,而临官驭吏,亦以扶贫弱、锄豪猾为己任,甚则醉饱之愆,帘帏之失,书箑之,无所不用其举劾,用快舆论之心。虽然,以儒者而暗用申、韩之术,将仁恕宽平之言,尧、禹、汤、文、孔、孟其有奖乱之过与?
仁而弱,宽而纵,祟情以骩法,养奸以病民,诚过矣。然使其过也,果害于国,果贼于民,则先王既著之于经,后世抑守之以律,违经破律,取悦于众,而自矜阴德,则诚过矣。
欲谢其过,抑岂毛举瘢求、察人于隐曲,听惰民无已之怨读,信士大夫不平之指擿,辱荐绅以难全之名节,责中材以下以不可忍之清贫,矜纤芥之聪明,立难撄之威武也哉?老氏以慈为宝,以无为为正,言治言学者所讳也。
乃若君子不忍人、曰哀矜而勿喜,自与老氏之旨趣相似而固不同科,如之何以羞恶是非之激之言,曰宽、曰简、曰不忍人、曰哀矜而勿发妨其恻隐邪?
绝人之腰领,死者不可复生矣;轻人之窜逐,弃者不可复收矣;坏人之名节,辱者不可复荣矣。唯夫大无道者,怙终放恣,自趋死而非我杀之,自贻辱而非我辱之,无所容其钦恤耳。
苟其不然,于法之中,字栉而句比之;于法之外,言吹而行索之;酒浆婢妾之失,陷以终身,当世之有全人者,其能几也?
恶非众恶,害未及人,咎其已往,亿其将来,其人虽受罚而不服,公议亦或然而或否,欲坚持以必行而抑自诎矣。徒为繁密之深文,终以沮挠而不决,一往恶恶之锐气,亦何济于惩奸,而只以辱朝廷羞当世之士邪?
夫曰宽、曰不忍、曰哀矜,皆帝王用法之精意,然疑于纵弛藏奸而不可专用。以要言之,唯简其至矣乎!八口之家不简,则妇子喧争;十姓之闾不简,则胥役旁午;君天下,子万民,而与臣民治勃溪之怨,其亦陋矣。
简者,宽仁之本也;敬以行简者,居正之原也。敬者,君子之自治,不以微疵累大德;简者,临民之上理,不以苛细起纷争。礼不下于庶人,不可以君子之修,论小人之刑辟;刑不上于大夫,不可以胥隶之禁,责君子以逡巡。早塞其严刻之源,在法者之善为斟酌而已。
玄宗初亲政,晋陵尉杨相如上言曰:“法贵简而能禁,刑贵轻而必行。小过不察,则无烦苛;大罪不漏,则止奸慝。斯言也,不倚于老氏,抑不流于申、韩,洵知治道之言乎!后世之为君子者,十九而为申、韩,鉴于此,而其失不可揜已。
二
夫苟欲自全其志行以效于国,则乐党淫朋以败官常也,必其所不欲为。乃立身无玷,而于邪佞终不得而远,究以比匪受伤,势成于无可如何,而正志不伸、修名有累者,抑何多也!
张九龄抱忠清以终始,乎为一代泰山乔岳之风标,为李林甫所侧自,而游冥寥以消矰弋,观其始进奏记于姚崇,可以得其行己待物之大端矣。
其言曰:“君侯登进未几,而浅中弱植之徒,已延颈企踵而至,岂不有才,所失在于无耻。”至哉其言之乎!
夫以鸿才伟望,一旦受天子之知,爰立三事,隆隆炎炎,熏蒸海内,物望之归,如夏云之矗兴,春流之奔凑,所不待言矣。
于斯时也,有所求而进者进矣,无所求而进者进矣。有所求而进者,志在求而无难窥见其隐也;无所求而进者,徐而察之,果无所求也;是其为乐我之善,玉我于成,以共宣力于国家者乎?
于是乐与之偕,而因以自失。夫恶知无所求而进者,为熏蒸之气所鼓动,不特我不知其何求,使彼自问,亦不知其何以芸芸而不自释也;无他;浅中者其量之止此,而弱植者自无以立,待人而起者也。
俄而势在于此,则集于此矣,俄而势在于彼,则移于彼矣,害不及而避其故也如惊,福不及而奔其新也如醉。君子小人一伸一屈,数之常也,言为之易其臧否,色为之易其颦笑,趾为之易其高下,则凡可以抑方屈而扬方兴者,无所不用,与斯人居,而上不病吾君、下不病吾民、中不贻他日之耻辱者,鲜矣。
故天下之可贱、可恶、君子远之必夙者,唯此随风以驱、随波以逝、中浅而不知事会之无恒、植弱而不守中心之所执者也。
生于教衰行薄之日,履物望攸归之位,习尚已然,弗能速易,惟有杜门却迹,宁使怨谤,勿与周旋,以自立风轨而已耳。
天下方乱而言兵,天下初定而言礼,时急于用而言财,乃至教兴道显而相倣以谈性学,皆中之浅、植之弱,足以玷君子之修名,而或一违时、则反唇相诋而不遗余力者也。
乍与周旋,容其旅进,一为其所颠倒,欲不病于而国、累于而身、败于而名也,其可得乎?司马温公失之于蔡京,唯察此之未精耳。九龄唯早曙于此也,故清节不染于浊流,高蹈不伤于钳网。其诗曰:“弋者何所慕。”无可慕也,鸿飞之冥冥,所以翔云逵而为羽仪于天下也。
三
唐多才臣,而清贞者不少概见,贞观虽称多士,未有与焉。其后如陆贽、杜黄裳、裴度,立言立功,赫奕垂于没世,而宁静淡泊,固非其志行之所及也。
唯开元之世,以清贞位宰相者三:宋璟清而劲,卢怀慎清而慎,张九龄清而和,远声色,绝货利,卓然立于有唐三百余年之中,而朝廷乃知有廉耻,天下乃藉以又安,开元之盛,汉、宋莫及焉。不然,则议论虽韪,法制虽详,而永徽以后,奢淫贪纵之风,不能革也。
抑大臣而以清节著闻者,类多刻覈而难乎其下,掣曳才臣以不得有为,亦非国民之利也。汉、宋之世,多有之矣,孤清而不足以容物,执竞而不足以集事,其于才臣,如水火之相息、而密云屯结之不能雨也。
乃三子之清,又异于是,劲者自疆,慎者自持,和者不流,而固不争也。故璟与姚崇操行异而体国同;怀慎益不欲以孤介自旌,而碍祟之设施;九龄超然于毁誉之外,与李林甫偕而不自失,终不与竞也。
唯然,而才臣不以己为嫌,己必不替才臣以自矜其素履,故其清也,异于汉、宋狷急之流,置国计民生于度外,而但争泾渭于苞苴竿牍之闲也。
呜呼!伟矣!杨震也,包拯也,鲁宗道也,斩輗、海瑞也,使处姚崇、张说、源乾曜、裴耀卿之闲,能勿金跃于冶、冰结于胸否邪?治无与襄,功无与立,徒激朋dang以启人主之厌憎,又何赖焉?
夫三子之能清而不激,以永保其身、广益于国者,抑有道矣。士之始进也,自非猥鄙性成、乐附腥羶者,则一时名之所归,望之所集,争托其门庭以自处于清流之选,其志皆若可嘉,其气皆若可用也。
而怀清之大臣,遂欣受之以为臭味,于是乎和平之度未损于中,而激扬之情遂移于众,竞相奖而交相持,则虽有边圉安危之大计,黎民生死之远图,宗社兴衰之永虑,皆不胜其激昂之众志,而但分流品为畛域,以概为废置。
夫岂抱清贞者始念之若斯哉?唱和迭增,势已成而弗能挽也。于是而知三子者之器量远矣,其身不辱,其志不骩,昭昭然揭日月而行者,但以率其固然之俭德,而不以此歆召天下,奉名节为标榜,士固无得而附焉。不矜也,亦不党也,不党则不争矣。
呜呼!士起田闲,食淡衣麤,固其所素然矣。若其为世禄之子,则抑有旧德之可食,而无交谪之忧;读先圣之书,登四民之上,则不屑以身心陷锥刀羶薉之中,岂其为特行哉?无损于物,而固无所益,亦恶足以傲岸予雄而建鼓以求清流之誉闻乎?
天下之事,自与天下共之,智者资其谋,勇者资其断,艺者资其材,彼不可骄我以多才,我亦不可骄彼以独行,上效于君,下逮于物,持其正而不厉,致其慎而不浮,养其和而不戾,天下乃赖有清贞之大臣,硗硗者又何赖焉?故君子秉素志以立朝,学三子焉斯可矣。有伯夷之廉,而骄且吝,亦人道之忧也。
四
奸人被发,而诬发奸者以罪,其罪不贳:两俱有奸,而因人之发,还相为发,则后发者之罪,姑置勿论,而先发之奸,罪在不贳;诚彼之有奸也,奚不早声其罪以论奏之,而待己慝已彰,乃相反噬乎?
京兆尹崔日知贪墨不法,御史李杰纠之,日知反搆杰罪。勿论杰罪之有无也,杰不可以日知之言而坐,日知不可以讦杰而宽。玄宗纳杨瑒之言,释杰而窜日知,允矣。
虽然,有说焉。御史、京兆尹,皆法吏也。尹之贪暴,御史之所必纠;御史汰纵于辇毂,尹亦习知,而执官守以论劾之。
假令杰败官箴、藏奸宄、以下挠尹权,知日知之必擿己愆,而先掇拾其过以钳制之,将亦唯杰之搏击而扪日知之舌乎?则杨玚所云“纠弹之司,奸人得而恐喝,则御史台可废”者,亦偏护台臣之党,而非持平之论也。
夫日知之罪,不可以搆杰而减,固也;而杰罪之有无,抑不可以不察。杰果无罪,则日知既以贪暴抵法,而益之以诬贤之恶,加等之刑,不但贬为丞而足蔽其辜;若杰而有罪也,亦不可以纠日知故而概不加察。
今瑒不辨杰罪之有无,但以護台臣而護傑;且当开元之始,羣贤皆有以自见,而杰无闻焉,杰之为杰,亦可知矣。玚为御史台存纲纪,而不为朝廷别贤奸,非平允之论也。
天子虚衷以详刑,则奸人自无所藏奸;士人正己以匡世,则小人自弗能置喙;又非可以禁恐喝斥、反搆一切之法弹压天下者也。
五
君与臣为谑,则朝无章;朝无章,则邪佞玩而巧雠其慝。故闻以道裁物者矣,其次则以,法禁下矣;道不可揆,法无所饬,君谑其臣而以资浅人之庆快,庆快者,浅人也;乘之以交谑者,奸人也。道法之君子,知其不足以君天下,而奚快焉?
郑铣、郭仟舟投匦献诗,述游仟之旨,以媟上听,按法而窜殛之,或姑贷而斥罢之,允矣。堂堂为天下君,弗能秉道以饬法,惩奸止邪,乃度之为道士,聊与之谑,以供浅人之一笑,然则贪人聚敛而赐之金粟,淫人劝薉而畀以少艾乎?
且铣与仟舟奉敕而为道士矣,恶知其不栩栩然集徒众、建楼观、采铅汞、以鸣得意而猎厚利哉?玄宗之为此,聊以谑也;小人得天子之谑,而以谑为荣,无知者竞荣之;未数年而张果、叶法善、邢和璞辐辏于天子之廷,非此致之哉?
君可以谑其臣,臣抑可谑其君,交相谑,则上无章而下无忌。萧瑀,大臣也,太宗听其出家,亦谑也;此唐之所以无政也。论者快之,谓足以惩奸而警俗,国宪官箴法律刑纪皆可不用,而以谑惩奸,天下其谁警哉?浅人之所快,君子之所羞称久矣。
六
姜皎与诛逆之功,玄宗闻宋璟之谏,放之归田,下制曰:“南阳故人,以优闲自保。”其于刘幽求、锺绍京,胥此道也。徇国亦为其所可为者而已,过此未有不以召憎恶于明主者。
若遇猜忍之君,则里克、宁喜之服刑,亦其自取,而不可但咎其君之刻薄。明乎此,君知所以待有功之臣,臣知所以立节而全身矣。此篇疑有脱误。
七
经国之远图,存乎通识。通识者,通乎事之所繇始、弊之所繇生、害之所繇去、利之所繇成,可以广恩,可以制宜,可以止奸,可以裕国,而咸无不允。
于是乎而有独断。有通识而成其独断,一旦毅然行之,大骇乎流俗,而庸主具臣规目前之损益者,则固莫测其为,而见为重有损,如宋璟发太府粟及府县粟十万石糶之,敛民闲恶钱送少府销毁是已。
散粟于民,而取其值,疑不足以为仁之惠;君与民市,疑不足以为义之宜;以粟易钱而销毁之,徒取值于民而无实于上,疑其病国而使贫;一旦为之,不可测而可骇,庸主具臣闻言而缩舌,固其所必然矣。
以实求之,夫岂然哉?取值不有,而散十万之粟于待食之人,不费之惠也;下积恶钱,将随敝坏,上有馀粟,将成红朽,而两易之,制事之宜也。乃若大利于国者,则尤非浅见褊衷之所易知也。
恶钱之公行于天下,奸民与国争利,而国恒不胜,恶钱充斥,则官铸不行;人情趋轻而厌重,国钱之不能胜私铸久矣。恶钱散积于人闲,无所消归,而欲人决弃之也,虽日刑人而不可止;发粟以收恶钱者,使人不丧其利而乐出之也。
销毁虽多未尽,而民见上捐十万粟之值付之一炬,则知终归泯灭而不肯藏,不数年闲,不待弃捐而自不知其何往矣。恶钱不行则国钱重,国钱重则鼓铸日兴,奸民不足逞,而利权归一,行之十年,其利百倍十万粟之资,暗偿之而赢馀无算,又岂非富国之永图乎?
乃当其时,愚者不测也,吝者不决也,非玄宗之倚任,姚崇、苏頲之协恭,则璟言出而讪笑随之矣。司国计而知大体者之难;小人以环堵之识,惜目睫之锱铢,吝于出而急于纳,徒以削民敛怨,暗耗本计于十年之后,而吮之如蜜,王安石之以病宋者此也。不耕而思获,为盗而已,为乞而已;盗与乞,其可与託国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