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被羁押数日的景济仁释放还家。他瘦骨嶙峋,浑身疤痕,神情呆滞,看了空荡荡的仓库、马厩、牛棚,听了讲述,一头撞在了廊柱上。
两天前,松藩府的官差,拉走了所有的粮食、布匹和牛马,拍卖了所有的田产……
景济仁死了,死时眼珠大大的,仿佛看不懂世间万象,走前再瞪一眼——一夜之间,几代人的心血化为乌有,还欠了一屁股两肋板的债……他受不了,心先死了,死不暝目!
他的田产,被一位子乌县的神秘客商,以五千两银子的拍卖低价,纳入囊中,依旧租给泉下村的佃户;他家的粮食、布匹,被没入官库;他家的骡马牛羊,或作耕牛变卖,或进了屠宰场......
只有两条大黄狗,铁链子拴着,耷拉头伸着舌头呼着热气,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威风。
追赃、罚金、保释金,榨干了他全身每一块肉,每一滴血,最后深至骨髓......
官府振振有词,对胆敢与强盗勾结者,就要罚他个倾家荡产,罚他个永世不得翻身!
烈日炎炎下,刮起了狂风,下起了暴雨……
小胖墩披麻戴孝,满腔悲愤地送走了被灾难吞噬的爹爹,曾经大腹便便的爹爹,瘦得几近干柴……此一刻,怒火在他胸中升起,熊熊燃烧,冷雨中,他的头,他的心,他的胸堂,他的五脏六腑,都是炙热的,冲天的仇恨,几乎令他的嘴巴变了形......
丧事既毕,景夫人聚拢众人安排善后,向来诸事听从夫君的她,一改常态,成了全家人的主心骨。
家里还残留点值钱的常用器皿,连同两只大狼狗,分配给管家、仆人,充当工钱,让他们另寻主顾。
也许明天,这院子,这房子,也不属于他们了!
小妾也得活命,景夫人忍痛,嘱她将两个女娃也带着,回娘家,或守或嫁,悉由娘家人做主。
天大的灾难,不能让小妾承担!她承担不起!与其日后丑闻满天飞,不如当前做个了断。
小妾或许还剩些私房钱,数目一定不多,几支头花,也值不了几两银子。景夫人抠下现戴的金耳坠,交与小妾,跪下求她,再苦再难,一定将两个女娃养大,哪怕跟人家当丫鬟,千万不可卖与人牙子……
小妾跪下,喊着姐姐,抱在一起,放声痛哭……
送走了众人,景夫人颓然坐下,不敢想象自己的明天。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她不能飞,她有小胖墩,她有夫君的仇,她有未清的债......她有千斤重担!
一夜无眠。雨打芭蕉人心凄,风吹孤灯猿声悲。
晨起,勉强喝些米粥,景夫人将自己绫罗绸缎旧衣裳拢成一堆,欲一把火烧了,最终未忍,领了小胖墩,到泉下村佃户家里,挨家送上一件,让他们的女人裁剪使用,并让小胖墩跪下磕头,说主顾一场,平日亏待的地方,多多担待……家里尚留些粗用家什、锅碗瓢盆等,佃户们不嫌弃,也拿去分分用吧......
下午,娘俩将院子打扫干净,抬出两袋压缸的口粮面,置于院外,锁了大门,到景德震家里,交了钥匙。
景德震不解:“胖礅他娘,这是何意?”
景夫人道:“恳求叔父,恩允以房抵债!房是好房,您家人口多,儿孙满堂,将来用得着。侄媳无能,实在还不起银子了。”
景德震连呼不成,道:“你们娘儿俩只管住,慢慢谋个营生,我想办法帮你,欠银日后再说。飞来横祸,济仁垮了,你得争口气,守着小胖墩,终有苦尽甘来那一天。”
景夫人吃了秤砣,铁了心,说她跟小胖墩不需要那么大的院子,欠债不还,心里压块石头喘不出气,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跪求景德震收下钥匙。
景德震见景济仁夫人有骨气,不忍拂逆了她,便应允了,又关切询问栖身哪里,做何打算,或可助一臂之力。
景夫人成竹在胸,只说叔父勿虑,一不会寻短见,二不会露宿街头……
交割完毕,娘俩抬起一袋面粉,走一段歇歇,返身再抬另一袋,交替前进,蚂蚁搬家般,朝剑南门挪动。
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到得剑南门口,执勤弟子接过来,领去见苟史运。
景夫人拉着小胖墩一同跪下了,求苟史运收留。
夫人道,她欠了苟掌门巨款,不敢撇下逃走,人在债在,情愿为奴为仆,养育大小胖墩,盼着将来出人头地,还上这笔巨款。她和小胖礅不卖身,卖身也值不了几个钱,缝补洗涮她全会干,她不要工钱,只求苟老爷容身,继续教小胖墩练剑......
苟史运心里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他与景济仁交情一般,原先很鄙视他的为富不仁,也不乐意传授小胖墩武功,才故意多收他一倍学费。中间因孩子的事,面对面打过交道,感觉这人还算靠谱,态度才有所转化。去年年尾,他福祸并至,喜事丧事赶一块时,景济仁帮了不少忙,还拿出五百两银票备用。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因此,景济仁告借、以银代偿景棠沐田产时,他豪爽地拿出七百两;景济仁身陷囹圄,景夫人借钱救命时,又尽力抠出三百两。原想景济仁家大业大,一千两银子不成问题,孰料转眼间人财两空,不免懊悔暗自叹气。
现在,还钱是指望不上了,要说景夫人工钱代偿,一百年也不够。等小胖墩有出息,希望渺茫,虽比以前进步了,成大器还瞧不出一丁点端睨。一千两银子,可不是三头猪两只羊,决无放弃之理。
可又能怎么着?昔日圣泉村首富,今日一贫如洗,债台高筑,杀了她,也逼不出百八十两银子来。
唉!自认倒霉吧!自古父债子还,小胖礅长大,兴许能派些用场。眼下,自己夫人去世后,剑南门也缺个女人,日常的细微针线,那位五十多岁的女仆也头昏眼花不济事了,能缝缝补补当然好,只不过景夫人养尊处优惯了,能否吃得起苦,受得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