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魔……”
夏知蝉喃喃一句,他的记忆力很好,几乎在听见这个词的同时就瞬间回忆起了所有跟天魔有关的记载和传说。
困龙山上有三千典籍,道门元一阁更是有典籍无数……在这么多的书籍记载之中,有关天魔的信息只有三条。
一,古时有仙人坐于山巅。天裂,坠一人,名曰天魔。与仙人斗法百日,终被杀后消散,但仙人百日后亦疯癫而死。
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久远到甚至不如民间传说可信,但是就这么简短的内容居然会出现在困龙山的典籍里面,当时夏知蝉阅读到此处时就很不解。典籍中很少不表明时间,毕竟就算一千年前的事情,也是会明确记载的。
唯独有关天魔的这一则故事。像是被人随便编纂出来的,写在书籍里面滥竽充数。
二,五百年前,邪道盛行,人间大乱,有天魔出世。
这是在道门元一阁中一本野史闲谈里看到的,这本书里所记载的内容大多都是一些真假难辨的趣闻奇事,很多都是想这种即没头也没尾的故事。
五百年前的前朝,确实是纷乱不断的时期。那些将人命视如草芥的邪道修士,几乎是明目张胆的用可怕手段了残害人民,不断地炼制血丹,或者将人作鼎炉采补……总之是各种闻之骇然的事情。
仿佛天魔出世就是因为这些邪道的所作所为,或者说正是因为这些邪道开始蠢蠢欲动,才会伴随天魔出世。
夏知蝉的思绪又回到当初曾经路过的某个客栈,遇见了一个能够变成妖怪的女杀手,她好像是十三楼的人,叫什么名字倒是忘了。
当时她所用的就是将妖怪养在体内的邪道手段。现在回想起来,当今天下那些已经销声匿迹已久的邪道之人又开始暗中行动了。
如今又有一个活生生的天魔出现在他的面前。
历史中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就好是一个圈,你以为自己正顺着历史的车轮在向前走,直到某些事情再一次发生。你才能发现历史根本就是一个走不出去的怪圈,可怕的事情总是会一次又一次的上演。
有个人曾经说过,人类从历史中学会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无法从历史中学会任何教训。
现在想想,好像有些细思极恐。
夏知蝉曲起手指,轻轻地用指尖敲击着身下的雪地熊毛皮,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这一举动能够让他稍微安心一些。
最后一则跟天魔有关的事情,是写在燕赤侠的随笔之中的:
八月秋,剑斩天魔,痛饮一醉,快哉!
祖师燕赤侠并没有解释天魔出现的原因,也没有记载跟天魔有关的其他信息,只是简单地用“剑斩天魔”四个字一笔带过,显得是如此潇洒。
“大师兄……”夏知蝉沉吟半晌,最后还是选择开口问道:“你是怎么会跟那个天魔认识的?”
“大概七年前,它从天而降……正好被我撞见。”
春不眠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在中间奇怪的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说道:
“天魔降世,倒不是为了作乱人间。它准确来说,是被从仙界贬黜到人间来的,跟那些谪仙没什么区别。”
“啊?”
这倒是让夏知蝉感到惊讶,他没有想到天魔的来历竟然是如此简单。
“仙界……也不是传说中那么美好的。”
春不眠此话所说的好像似有所指,但是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转而还是解释他跟这只天魔的关系:
“它降世之后,已经是身受重伤。但是为了重返仙界,它需要从头修炼,更需要跟现在完全不同的身份。”
“所以它就看上了师兄我的躯壳,但是虽然一旦夺舍就要从头再来,而且也可能渡不过天劫。”
春不眠在自己衣衫破损的地方拍了几下,那些已经破洞的衣服居然瞬间就被修复,看不出来一点破绽。
“我跟它打了个赌,要是它抓到我,我就把肉身让给它。但是在赌约期间,它不能伤害任何人。”
说到这里,春不眠却一反常态的面露骄傲神色,他抬头看着天却没有把天放在眼里面:
“它追了七年都没有追上我。你大师兄我别的本事没有,要是只说遁术的话,可就真的是无敌的。”
“大师兄确实厉害……”
夏知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却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对劲,所以只能勉强点头说道。
春不眠笑而不语,他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师弟,发现对方根本没有发现破绽,所以暗暗松了一口气。
七年前他已经开始修炼了,而天魔必须找一个天赋异禀却还没有开始修炼的人夺舍。所以当初天魔盯上的目标根本不是春不眠,而是夏知蝉。
作为大师兄,春不眠自然站出来跟天魔谈判。
人一旦开始修炼,体内诞生的真气就会被刻下灵魂的烙印,进而肉体也会被强化。修炼的时间越长,被人夺舍的可能性就越低。
打个不恰当的比分来说,就是一匹被人驯服的马儿,忽然换了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主人,异样的陌生感会让它本能地反抗。
而不同的灵魂,则会产生更加巨大的排斥反应,甚至有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再产生真气,变成一个废人。
但是春不眠开出的条件很诱人,他可以选择自我毁灭,将肉体里跟自己精神有关的烙印尽数清除。这种做法就好像是把自己的家打扫干净之后,拱手让给了敌人。
天魔动心了,毕竟夺舍任何一个人都会产生剧烈反抗,虽然对方是个普通人,也可能对自己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
而春不眠的这种做法,就给了它最大的便利。
所以天魔答应了。
但是它小看了春不眠,七年前的春不眠不过是一个刚刚进入登堂境的修士而已,他的遁术能够有多快呢?但是它很快就被打脸,春不眠专精遁术,即使对方是从仙界坠落下来的天魔也根本追不上。
这一场追逐游戏持续了七年,春不眠从一开始只能勉强不被天魔追上,到后来的完全可以超过对方半柱香的时间。
所以他可以在任何地方停留半柱香的时间,而那只天魔却追不上来。
如果今天不是因为春不眠必须守在重伤的夏知蝉身边,这场猫鼠游戏也许还会继续进行下去,直到二人之中有一人死去。
“大师兄为什么要跟它约定两年之期呢?”
夏知蝉自然听到了二人重新打的赌,所以他有些好奇,为什么是两年时间。难道短短两年时间,大师兄春不眠就有办法来对付那只天魔了?
“两年时间足够了……怎么,信不过大师兄吗?”
春不眠笑着说道,他笃定的样子好像是胜券在握。
但是这里他耍了个花招,并没有正面回答夏知蝉提出的问题,反而是给出了一个模糊的回答,然后立马反问夏知蝉,打断对方的思路。
“大师兄说的话,我自然是相信的。”
夏知蝉想要皱眉头,却又把心头刚刚升起的疑惑硬生生地压下去,他知道自己再追问下去也问不出来什么了。
“好好休息吧。”
春不眠说着抬起头,看向已经不发出震动的山顶,心里暗道老二不会是把关定山打死了吧,怎么没动静了?
呼——
从山顶上刮下来一阵剧烈的风。
将地面所有的尘土和石子都尽数吹起来,然后就听到轰隆隆的一声巨响,从不停翻滚的烟尘里面,显露出来一个人形。
一个巨大的无头身形就倒在地面的大坑里面,而在他的后背上还有一只已经十分萎靡的红毛怪兽。
在怪兽的后背上,坐着二师兄冬天。
嘭!
他看不都看地上已经毫无还手之力的一人一兽,反而是直接从兽背上跳下来,又在地上砸出来一个大坑。
冬天双脚上的兽皮靴子已经被之前怪兽吐出的火焰烧坏了,再经过几次折腾,早就不知道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现在是光着双脚的。
直接在土地上踩出来两个深陷的脚印,泥土都已经埋到膝盖上去。
冬天只好用力地把自己的两条腿抽出来,然后看了眼还站在亭子边的春不眠,目光又落到对方的指尖上。
那里没有夹着香。
二人很快对了一个眼神,春不眠笑着冲冬天眨了眨眼睛。
冬天自然也知道有关天魔的事情,于是他也知道用力点点头,然后随手指了指身后倒地的一人一兽,示意春不眠去处理他们。
他自己则是一路小跑,来到夏知蝉的身边。
“小师弟,我准备的雪地熊毛毯还舒服吧?”
冬天蹲在地上,他本来就身材矮小,蹲在地上就跟一个孩子没有什么区别,笑眯眯地看向夏知蝉问道。
“还挺舒服的,谢谢二师兄。”
夏知蝉看着数年没见却依旧没长高的二师兄,也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他微微点头回答道。
“都说了多少次了,叫我二哥就好。”
冬天也是笑眯眯的。他是孤儿,被洪煌岚捡回山上之后就真的把师父还有师兄弟当做自己的亲人。
“多谢二哥。”
夏知蝉自然顺从的说道,但是他很快就进入自己在困龙山上时的状态。要知道,一般一个家庭里面,所有的孩子里最小的孩子最受宠爱,他不但能接受到父母的爱,还有来自哥哥姐姐的爱。
这也就养成他有些无法无天的性子:
“二哥,你怎么还是没长高呀。”
“我踏马!”
冬天脱口而出,然后下意识地抬手就要打。
但是看在夏知蝉身受重伤的样子,只能是气鼓鼓的收回手掌,然后有些赌气地把身子一转,用屁股对着夏知蝉。
“要不是看在你受伤的份上,我高低要胖揍你一顿。”
“哈哈哈哈哈哈……”
夏知蝉就喜欢看冬天一副我看你不爽又干不掉你的憋屈模样,所以他是哈哈大笑,但是笑的动作太大,又扯到了刚刚愈合的伤口,让他一阵呲牙咧嘴。
冬天最讨厌别人拿他的身高开玩笑,当初他刚刚下山,就被那些不明事理的江湖人叫做矮子,于是他一气之下打折了好多人的腿。
也是这个原因,洪煌岚才把冬天丢到荒无人迹的极北之地,借此来磨砺他的性格。
不过夏知蝉毕竟跟他一起长大,所以偶尔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冬天倒是也不放在心上。
毕竟夏知蝉只会说二哥你怎么还不长高。而当初的困龙山里,可是有个讨人厌的家伙天天喊他矮冬瓜。
不过现在那个家伙已经是见不到了。
……
春不眠在冬天跟夏知蝉相互开玩笑的时候,已经漫步走到了倒地的一人一兽面前。
红毛怪兽身上有清晰的脚印和拳印,原本用力的四肢居然像软面条一样挂在身体上。
而底下的无头将军更是狼狈,周身的铠甲被尽数打碎不说,有些裸露出来的地方都已经开始变得虚幻,就像是被风吹皱的水面,随时都有破碎的可能。
春不眠摇了摇头,他从袖袍里面掏出来一个玉瓶。
那瓶子也不是知道是用什么东西做的,非金非玉,周身被一层淡蓝色的光辉所包裹。偶尔能够看到璀璨的白色星点闪烁而出,然后又立马泯灭。
春不眠把玉瓶托在手掌上,然后把瓶口对准没有反抗能力的无头将军。
“收。”
从细小的瓶口里莫名出现一股吸力,然后刮起一阵无名的风。把红毛怪兽率先吸起来,明明瓶子小巧得连怪兽的一只爪子都装不下,可强大的吸力还是把怪兽收进瓶子里面。
就好像窄小的瓶口连接中另一个空间。
地上的无头将军也摇摇晃晃地从地面上站立起来,他幸好没有头,不然不知道现在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早知道还不如继续留着幽冥鬼界算了。
咕咚——如同小山一般的无头将军也被小瓶子吞了下去。一人一兽哪个都比春不眠身后的亭子还要高大,可偏偏被一个不到手掌大小的瓶子装了进去。
春不眠用手指在瓶口轻轻抹了一下,一层淡淡的彩虹光膜就把瓶口彻底封住。
他顺手把瓶子塞回袖袍里面。
“大师兄,事情都解决了吗?”
冬天还在生闷气,他看到春不眠走回来,于是随口问道。
“是啊,总算解决了。”
不知道春不眠为什么这么说,但是他好像说的不止是这一件事情。
“回家吧。”
冬天闻言,有些复杂地露出一抹笑容,用力的点点头:
“嗯,回家。”
他们只有一个家,那就是困龙山上的那个农家小院。
“回家喽……”
夏知蝉同样也是露出笑容。
……
困龙山,农家小院。
已经假寐许久的洪煌岚却突然醒过来,他下意识的站起身来,有些着急地去打开小院的大门。
但是刚走了几步就看到身后跟着的那三个人。
中年男子,少年,孩童。
三个人都是面露笑意,但是又不敢笑出来,只能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嘴角。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
洪煌岚一翻白眼,饶是他的老脸都有些发红,只能故作深沉地咳嗽几声来遮掩,然后恼羞成怒的说道。
“呵呵……”
“嘻嘻……”
“哈哈……”
“我特么!”洪煌岚马上就破口大骂道,然后紧接着把大手一挥,就像是扇出去一阵风:
“老子居然会被你们嘲笑!”
一阵风吹过,那面带笑意的三个人就彻底消失。
这里是困龙山,山上的小院里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洪煌岚。
洪煌岚伸手拍了拍自己布满皱纹的脸颊,然后自言自语的说道:
“你争点气,不就是几个不常回家的小崽子们要回来了吗?干嘛高兴得跟孙子似的……”
头一次见有人骂自己是孙子。
他看了看农家小院,下意识的一挥手,把地上的尘土尽数吹走。只不过是黄土的地面居然显得一尘不染,着实有些怪异。
洪煌岚看着地面,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觉得自己这么做实在是有些太过刻意了,显得自己好像挺高兴那些兔崽子们回来一样。
于是他又一挥手,地面上又重新布满了灰尘。
“这样就挺好……他们会不会觉得我这个师父几年不见变邋遢了。”
洪煌岚现在的心情极其复杂,他一辈子没有娶妻,无儿无女。自然把自己这几个孩子都当做亲生孩子来对待,现在在外的游子突然返乡,让他这个老父亲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他毕竟修为高深已经到不可言说的地步,所以能完全不顾及吃喝拉撒的一直待在院子里面跟自己下棋。
小院是有厨房的,只是炉灶已经多年没有点过火了,就连屋檐下的那些柴火还是当初春不眠在山上的时候捡回来的。
“咳咳咳……”
洪煌岚自然不可能咳嗽,但是他现在总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要不然也要说点什么才好,要不然就总感觉自己是坐立不安。
要知道他可是名震天下的一代灵官,佛道两门起提他来,总是用崇拜和敬畏的语气,估计所有人都想不到,这个当世无敌的老者,居然也会有这么情绪化的一面。
哒哒哒……
是脚步声,应该是春不眠和冬天的脚步声。
以春不眠的遁术,他们大可以直接飞到困龙山上来,但是这样做会很不尊重自己的师父。所以他们只是来到山脚,然后一步一步走上来的。
只有夏知蝉因为身上有伤,被春不眠用一朵云彩托着,跟在上山的二人身后。
“呃……咳!”
洪煌岚想了想,自己还是躺回到竹椅上面,先要装作假寐,但是却止不住的想要看向门口的方向。
他有些紧张的翻了个身,背对门口。
吱呀——小院的木门根本就没有锁,所以春不眠只是简单伸手一推,就直接把门推开。
躺在竹椅上的洪煌岚下意识的抖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就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努力装作假寐的模样。
“师父。”
春不眠率先跪下来,他拱手对躺在椅子上的洪煌岚参拜大礼。
“师父。”
冬天在之后也跟着跪下来。
“师父。”
夏知蝉虽然不能参拜,但是他还是努力在转身拱手对着自己师父。
师父,一个师字,一个父字。
即是师,也是父。
“嗯……是你们回来呀。”
洪煌岚假装自己是刚刚醒过来的,他打了个哈欠,然后从椅子上坐起来,看向门口的三个徒弟。
“起来吧,咱们师徒没有那种繁琐的规矩。”
洪煌岚努力板着脸,装出高深莫测的样子,他伸手示意门口的徒弟们都起来。
然后一个闪身走到夏知蝉面前。
他伸出手拍了拍夏知蝉的胸口,那动作怎么看怎么像是集市上准备买猪肉的人在挑猪的。
“行了,起来吧。”
夏知蝉眼睁睁看着师父在自己胸口上拍了几下,但是却没有感觉到一丝的重量,就像是一片羽毛落下来一样。
但是从洪煌岚手掌接触的地方传过来一股温柔的真气洪流,把夏知蝉周身上下所有的伤痕都尽数磨平,就好像那些伤根本没有出现过一样。
夏知蝉下意识的攥了攥拳头,然后一个翻身就从云彩下来,然后先是跪在洪煌岚脚边,拱手说道:
“多谢师父。”
“行了,跪跪跪……难道我教出来的徒弟都是磕头虫吗?”
洪煌岚没好气的踹了夏知蝉一脚,然后一摆袖袍就往屋子里面走去。
“师父这是嘴硬啊……”
夏知蝉站起身来,看向同样笑而不语的两位师兄,丝毫不在乎自己师父感受的继续说道:
“现在八成在屋子里又蹦又跳呢。”
“不是八成,应该是十成。”
冬天看了眼关着的屋门,顺着夏知蝉的话继续说道。
“哈哈哈,好了,我去准备做饭,咱们好久没有在家里吃过饭了。”
春不眠在的时候,小院里的饭菜一直都由他来做的,甚至到烧火的柴火都是由他去捡的。
那时候,小师弟一心在后院观看三千典籍。
老二和老三时不时的会去捣乱,那是多么开心且无忧的一段时光啊。
现在一家人几乎都在这里了,除了一个叛逆的老三……
春不眠一抬头,正好对上夏知蝉的有些黯淡的眼神。
他知道这个小师弟跟自己一样,心心念念的就是一家人团圆。
但是啊……
一切并不是都能称心如意的。